燕老七虽然是个光棍,却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壮男,说句话都震天响的男人,咋就让人给打了呢?
季淑和汪青岩听风也跟过去了,燕家那处破院子早就里三层外三层的让挤了个风雨不透。汪青岩已经十六了,是个大小伙子了,挤不进去。可季淑却还小,腰一弯从下面就挤进去了。正巧容惠趴在窗户外头,就凑到了最前头。就见屋子里,燕老七躺在炕上,盖的一条不知多久没洗的被子。那被子似乎有点小,露着两只大脚丫子和半条腿。左腿上捆着绷带,好象还夹着木板。至于燕老七脸上啥表情,就看不清楚了。半吊子郎中杨爷爷正给他把脉,而屋子里除了里正和几个族老外,竟然还有一个挺漂亮的妇人?
“这么说,燕七是为了救你们母子,才让人打了的?”汪三爷看着眼前这个脸皮白得象削了皮的水梨一样的妇人,心里这个不是滋味。燕老七少根筋一辈子,临了还能碰上这等好事?
那妇人眼眶哭得通红,声音都哑了:“是。要不是燕大哥打退那些坏人,我们母子几个……就真的没活路了。”说完就又哭了起来,一直站在她后面的三个小的跟着也全哭了出来。
汪三爷皱了皱眉头:“这三个都是你的孩子?”
“是。他爹去年没了,族里容不下我们孤儿寡妇,他叔叔抢了我们的田,我们没法子只能走了。谁知道路上碰上劫道的。我死了没什么,可怜我的这三个孩子,可怎么办啊!”这次说完,母子四个一起抱头痛哭。院子里也有好几个心软的落下泪来了。
“所以呢?”汪三爷可是见过世面的,只听这女人说话,就知道后头肯定有事。果然那妇人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敢求里正通融,留我们母子几个在村里吧。一则可以照顾恩人,二则我们也不敢白占这个名份。”说完,抠抠缩缩的从腰带夹层里摸出了一个黄灿灿的锁片来,捧到了汪三爷的面前:“这是我们身上唯一有的东西了。只求落个户籍,请里正大人怜悯怜悯我们孤儿寡妇吧。”这次不再是哭了,领着头咚咚咚的磕了起来。大的磕了,小的那几个也跟在后面磕,最小的那个,看样子才五六岁的样子。
季淑胸口堵得慌,不待看后头的事,从后头院子塌了半片的墙上就出来了。
看了半天热闹,这会子天都黑了。漆黑黑的天,漆黑黑的路,虽说村里的院墙都不高,却架不住各家屋子里点的灯火也就那么一点点大。更何况,出了这么大的热闹,满村里的人大概都跑来看了,没人在的屋子里,谁家白费那灯油?
一眼看不到尽头,看到尽头不是破土房子就是山石棱子……这样的日子真是过得让人郁闷!可是不这样过,怎么办?容淑这个身体才十二岁,又刚摔坏了脑子,在这个山偏野僻的小山村里,她除了听阿爷长姐的话,还能如何?可她的将来在哪里?象前头院子里的柳儿姐一样,去年嫁人,今年生娃?
忽的一下,季淑后脊梁冷了一股子。她想象不出来那样的生活,可不这么过,她又能怎么办?
就这样,村里多了四个人。那个俏生生的寡妇领着三个孩子就住在了燕老七家。每天端汤送水,里头外头的,不到几天工夫。燕老七家就变了个样。多少年没洗的被子枕头全拆洗了,塌了的院墙也重砌了起来。那个徐寡妇的大儿子今年已经十四了,看着瘦瘦的,倒是挺能干活的。砌墙修院门,第七天头上去杨爷爷家拿了回药,回来就照杨家的篱笆给燕家也扎了个小鸡栅栏。
“徐寡妇还拿一只银耳环和杨奶奶换了四只母鸡一只大芦花。那四只母鸡都是下开了的,这两天听说燕七叔已经天天吃上荷包蛋了。”
“就没人奇怪她们的来历吗?”季淑说完,容惠就笑了,回头点指小妹的鼻尖:“你个傻丫头,有谁会管这个!别忘了,咱们这是岭南。这样的事,再常见不过了。”
“那里正叔已经帮他们弄上户籍了?”
“有什么难的?县太爷才不管这些事呢,去城里只说是远房的亲戚,给主薄点好处,年底还能多交课税,谁会管?”
“那要是这些人真的来历有麻烦呢?”不知怎的,季淑突然想起了那天去县城时,碰上的‘好’事。万一这徐寡妇和她的孩子是什么犯官的遗眷,连累到村里的人,可如何是好?
容惠纳闷:“你这妮子今天这是怎么了?刨根问底的,盯着徐寡妇干什么?“
季淑哑然,才要说话,就听得院门咯吱的响了一声,往外一看,就见一个青衣少年,提着一个篮子,手里还牵着一个五六岁大的俊娃娃站在门外。
眼很生,以前没在村里见过,那这就是徐寡妇带来的孩子了?
季淑有点涩,刚才才说人家家有问题,结果就让听到了。抱起地上的竹匾就往里头跑。容惠又气又笑,抖了抖围裙上的菜叶子就是到了门口:“这是穆家兄弟吧,快进来。我们家姓容,你叫我容姐姐就行。”
少年牵着小兄弟进来,把篮子往前一递。容惠没接,那少年又把蓝子上盖着的青布掀开了半边角,露出里面白生生的鸡蛋:“阿娘听说,在容家打工,能抵每年交的米粮课税,就让我来姐姐家看看。看有没有我能干的?”
容惠见惯这种差事了。酒坊便这么大,每年的粮也就那么多,要用的人那都是有定数的。村里有力气的虽说有六七成都在这里帮工,可到底还有三四成轮不着不是?况且别的不说,就只论在容家做工,每天中午晚上两顿饭是管饱的,就够不错了。想来酒坊帮工啊?容惠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小后生。
十三四的样子,个头比她还略低些。看着黑黑的,五官倒挺俊的。一双眉眼尤其好看,睫羽竟和她这个银水村第一漂亮的女儿一样长,且似乎更密了些。心头有些不舒服:“你都会些什么?再说我们这里的活可累人了,大人们才吃得消,你才多大,干得了活吗?”
少年抬眼看了一下眼前这个鹅蛋脸细长眉眼的女孩,这几天满村子里转了一圈了,倒果真象别人说的那样,这个容惠是村里顶挑人的漂亮人。而且从刚才递篮子,这回子说话,可见得不是个好相与的。“我有力气,能干活。不成的话,我只算一半的工也作数的。还请姐姐可怜,我们母子住在燕叔叔家,总不能一直白吃白喝的。每年还要交课税,总要有个生计才行。”
这样啊?容惠想了想:“知道了,等阿爷回来了,我自会说。”
“那就多谢姐姐了。”那少年没再说些什么,把篮子放在地上,转身拉上那小娃娃便走了。
见人走了,季淑才从屋里出来。看看这篮子,还不及得说话,便让容淑弹了脑壳:“又眼皮子浅了?”
季淑撇了撇嘴:“长姐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只是……怪可怜的。若能应了,便应了他们好了。”
“这天下可怜的人多了。若都象你这样,明个儿别家的也来说如何难过,你怎么办?”容惠关上院门,回头提了那篮子挂在了前院厨下的檐子勾上。快中午了,她该做午饭了。季淑赶紧着过来帮忙拉风箱,容惠看着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得意。这个淑娘以前十句不听两句,这次憨了倒是乖觉得厉害。“淑儿好心,长姐自然是知道的。可但凡事情总是要有个规矩的。咱们家就这么大,用多少人都是有数的。你今天心软这个,明天心软那个,软来软去便没了规矩。一旦没了规矩,那是什么事都能出的。再者,他那么小的一个人,能干什么活?累着了,病了,管是不管?若管了,别人家有样学样,以后可怎么办?”
小丫头似乎让说得没嘴了,只顾低头拉风箱,过了好一会子才道:“要是哪天、我是说如果啊,阿爷也走了,咱们怎么办?”徐寡妇孤儿寡妇的种不得地,难道她们姐妹便种得了。若果真到了那般田地,可该如何是好?
容惠叹气,这才正经看书看了两三个月,便知道以已夺人了。不过说来,这也是个大事,难为她肯想想这正经事了:“既是如此,你便赶紧识字。把以前学的赶紧拣起来。等你学得差不多了,阿爷自然会带你再上山去。若真的有那一天,且别说长姐到时肯定成家了,绝不会不管你。便是什么也没了,只要这酿酒的法子在咱们姐妹手里,怎么挣不出一条活路来?”
“那既然如此,长姐为什么不学?”这个问题季淑实在是好奇很久了。早便听说过传子不传女,传媳不传女的规矩,可容家的事却怪道得很。酿酒的法子不传长女,只教幼女,这算是怎么回事?
想起这事,容惠就来气。可是她怨天怨地,却独在这个事上没办法:“那药材堆里有一样东西,长姐一摸就全身发麻。哪里能做酒曲?”
“啊?”过敏症?
“所以,淑儿,姐姐可全指望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