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童若是再来，你便把这个给他。”
一枚木雕的斑指！？真如海接了过来，略略粗看一下，乌沉沉的颜色里带着几丝暗红，里里外外光滑细致，不见半点雕饰。尺寸略小，象是女人之物。材料如何，真如海分不出来，掂在手里，却有些份量。闻闻，无甚香气。
“这是紫光檀。”身边传来低低解释，可真如海却并未往过看。就如同收店时分，燕七在看到那银子脸色大变，直接冲去找徐娘一样。全家人都聚在那里又如何？那其中并不会包括她。她很识相的离开那个地方，呆在屋里，等他回来。
可一夜过去，李仁说的话，也只有那五个字而已。余下的便是整夜的立坐在榻上，一动不动，直到天明。
第二天，真如海坐在柜后等了一天，没有见那小童。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一直等了整整半月，也不曾再见那小童出现过。而阖家上下却是一个个耗得全瘦了一大圈。尤其李仁，天天晚上坐在榻上，一动不动。真如海睡以前，他是那个样子；真如海睡醒以后，他还是那个样子。半旬过去，转进七月，身上的袍子竟是有些空荡了。
“夫郎，隐阳县可有天文历法之类的书册？若是有，明日给妾身带回一本来如何？”
文敬规矩之请问，从真如海嘴里这样说出来，是第一次。李仁有些不适，抬头看她。却发现真如海并不在跟前，而是站在窗下，看屋外天际。左看右看，似在找些什么？“你说这月亮可真奇怪，十五嘛就圆圆的；初一却丁点儿也看不见。若不是年年月月它都是那般，我还当它今日偷懒，去哪里串门去了。”
听得象是在闲趣。可李仁眉头却是一动。又听真如海继续在那边无聊闲话：“记得有一年仲秋，白天还好好的大晴天，傍晚时分一阵风刮来，天却是阴了。盼了足了一年，结果什么都没看见。可阿娘却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要我好好睡，攒足精神明天看。结果，第二天，果真便好了。”
说到这般田地，李仁若再听不懂，便是真正的呆傻了。轻笑起身，走到窗下真如海身侧。放眼望去，果然夜幕漆漆，月丝半点无有。可是满天星斗却是闪亮。
当夜，李仁睡得足足沉沉，一觉直到次日近午才起来。屋中无人，可窗下书案上却似乎摆出了纸笺。步过来一瞧，嘴角弯至不可回复。“人自有悲欢离合，月还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心中欢愉通畅，午食进得也香。璄小郎本便是万事唯长兄是从的，前些日子长兄郁郁，他心情也不好。今日长兄心情好了，他也放开了吃。一顿午食，兄弟两个倒是吃了平日的两倍还有余。真如海在旁边看着，低头只笑不语。
午食之后，真如海本应该出去替燕七看店了，可李仁却把她拉进了内室。扯在书案前：“你那三句虽是不合诗制，但也精巧。你看我给你添的如何？”真如海定眼一看，还是那张纸。自己那勉强能算字的‘诗’文下，是一行刚毅飞扬的新楷：“四时春水终将尽、风转春夏秋冬，花开信有期。”
徐娘的腿是六月初摔着的，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可她只是骨裂，养了月余，行动便已经无碍。眼见世子与慕容氏情谊渐好，便想到前头去把世子妃替回来。可世子却讲：“总把她困在家里也不好。邻舍也疑惑。你再养养，等你好利落了，你二人便可上下晌倒开。如此，便象别家一样，更不致使人起疑。”世子都这样说了，徐娘自然不能违逆。又在家中休养了一月，待到夏过初冬，转进八月时，燕家酒坊风韵犹存的俏婶子总算是又出门了。
往来主顾多少抱怨：“你家这个儿媳，好厉害的脸面。竟是逢人不说半句话，好足的架势。”
“哪里哪里？她那是怕你们为难她，怯场压阵嗯。”
“是吗？可瞧不出来。一张小脸成天阴着，你也倒待见这样媳妇。”
“不爱笑怎么了？我家又不是卖笑的。”本来还委婉解释一二，听见对面脂店的婆娘这样数落，徐娘火了。那面脂店的王大娘可也是这条街上有名的泼辣货，见燕家这个婆娘竟敢顶她。当下满嘴的好听便放出来了！左右邻里路过行人见状全围过来看热闹，可人数还没凑齐，燕家后堂的帘子一挑。那容淑娘拎着一条鞭子便是出来了。
微黑的面皮阴得死水一样，眼皮一撩，左右一看，啪的一鞭子便是直直抽在了王大娘面前地上。吓得王大娘一声尖叫，往后蹬蹬直退，可她退的再快，能有鞭子快。啪啪啪啪，四鞭子落下，王，大娘一个倒栽葱，就从酒坊门槛上跌出去了。
“唉呀，我不活了。这光天化日下，燕家要杀人了！”坐在地下便撒起泼来。
可那容淑娘却看都不看，搬把凳子过来，就坐在了门边上。手中四尺长的鞭子拿在手里把玩，目光森森转过在场诸人。那些看客里自有胆子大的，可也有胆小怕事的，更有不愿惹事的。毕竟这容淑娘的长姐还在林家做少夫人，林家虽如今不如以前，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终还是惹不起的。一个散去、两个散去，渐渐人散得越来越多，便是胆子大的亦觉得无趣尴尬，均散走了。没了观众，那王泼妇也演不下去了，悻悻从地下爬起来，可走之前，还是忍不住呸的一口吐过来。
真如海手起鞭落，再不是抽她裙前地面，一鞭直抽在发髻边上，哗的一下头髻便散了。那妇吓得哇哇大叫，一溜烟的跑没了。
“你从哪里学的玩鞭子？”李仁归家路上，便瞧街上数人指指点点，回来后听徐娘讲罢白日之事。真是……“好端端的女儿家，耍那些东西作甚？”可真如海却是痞痞的玩着手里的帕子，阴阳怪气道：“夫君忘了？我是慕容氏，是胡人。”
李仁叹气，其实他之前也曾想过。容大多半有些功夫，而时不时的带小女儿上山，定是去做些村里人不知道的勾当。练武吗？倒也不是太大的错事。只是：“名声太差了。舞刀弄剑，也是风雅。何苦非要弄个鞭子？”
舞刀弄剑？真如海诧了：“我可不会那些。这鞭子，不过玩得多了……我也记不得，反正会玩便是。”
一个记不得，便是谁也没办法了。
不过，比起斗这些闲嘴，有件事则更好说些。“这个给你。”
《大唐西域记》？
真如海眼前一亮，赶紧拿了过来。她对佛经什么的没兴趣，可却听说过唐僧写的这本书。一千年后看也不待看一眼的东西，可现在却是好奇无比。见真如海立时便捧了书，坐在榻上看起，李仁心中亦是十分舒适。缓缓坐了过来，与她一道看起。
便在咫尺之间，呼吸间发丝微动。她看得入神仔细，可李仁却渐自心潮起伏。侧脸看去，眼前的真如海并不美，甚至容貌平庸。可那眼神却晶亮，嘴角含着趣味。满心喜悦的看着手中的书，仿佛那已经足够让她欢喜愉悦。只是、为何突然皱起眉来？
“怎么了？”
李仁问她，可真如海却气得把书合上扔在一侧了。李仁越急，可这个真如海平常也算是利落性子，可今天却突然扭捏起来了。问了半天，才算是问了出来。
“我看不太懂。”真是糗死了！
李仁压根没料到会有这种事，原地楞了半晌后，终忍不住喷笑出来。却惹恼了她，气得干脆离榻坐到床边去了。李仁拾起书来，翻了前序。【窃以穹仪方载之广，蕴识怀灵之异，《谈天》无以究其极，《括地》讵足辩其原？是知方志所未传、声教所不暨者，岂可胜道哉！】很好懂啊！
“你是哪里不懂？字可认得。”若说原来李仁对真如海忘记旧事的说法，还有些疑虑，今日之后，倒是尽信了。因为：“字都认得，可太绕口便不懂了。比方说这个穹仪方载之广，穹仪是何物？”
“穹仪指天。《梁书·元帝纪》里有这样一句：“凿河津於孟门，百川复启；补穹仪以五石，万物再生。”
“那方载之广是何义？”
“方载指地。汉朝蔡邕的《明堂月令论》里讲：“圜盖方载，六九之道也。”
“噢，那这句话便是指：我以为天地之广，世间定包含各种不同思想的奇人异士么？”李仁眼中含笑：“也可以这样讲，大致没错。”
“那、《谈天》又是什么？”
她不懂的真的很多，李仁初时讶异，可渐自时多后才发现：“她竟是把四书五经、经史子集都忘了。有时候记得一半句，可大多东西都记不得了。却也看得出来，并不是完全无知。只是……只是……忘了。”李仁思量许多，却最终只能用忘了来解释。
“怎么？忘了不好吗？”西街药铺内，何郎中仍是不满：“忘了有什么不好？你就知道你记得的是你该记的？你忘了的又是否该忘？”
李仁答不上来，何郎中为此更是滔滔：“既是不知，那你又凭什么定论，忘了那些对她来说，就不是一件幸事？”
李仁更加无语。何郎中扔进一捆药在滑车之内，继续碾动。铁车斩过枯枝，发出吱吱嘣嘣的响声，在外人听来有些刺耳，可在何郎中耳中，这声却比世间任何丝竹都来得悦耳。
而对于李仁今日的到访，他只有一句话奉送：“你既那样选了，就得等很久很久。而你更该庆幸，她忘了，便不是容淑娘，不是慕容真如海，只是你的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