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如海离开是十一月初,李仁原想着她出去不到半月,便会后悔。没有路引没有身证,她一个女子能去哪里?却不想,一月过去,年关将近,暗羽传来的消息却是慕容氏一直行走在穷山僻壤,荒无人烟处。半月前已然离开岭南道,进入黔中道。黔中道虽不比岭南偏僻,却也是山多地少,不算繁华。更否论慕容氏一直走在山野之间,听暗羽传回消息来,黔中道今年冬里多雪,世子妃白日行进,晚间露宿,前些时候生了风寒。吃了药也不剂事,便咬着牙在平地上又跳又跑,足足发了几身大汗,才算稳了下来。
“犟骨头!”
李仁气得肺疼,便吩咐暗羽:“把人弄回来吧。”
想她一介女子,暗羽抓她回来,还不是方便得紧?
李仁想得简单,却不想,隔了三日见暗羽传来的消息却是:“世子妃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了?”李仁勃然大怒,负责念消息的书僮点墨是刚来服侍的,不免吓了一跳,赶紧往下念:“世子妃病好后去了市集买药,不巧那家药铺前阵子治的人家竟然死了,主家过来闹,撕打间不知怎的走了水,街上乱七八糟,等属下再寻时,世子妃已经不见了。”
毛爷爷当年打不过蒋老西时,施行了化整为零的政策。而当真如海要重新变回季淑时,选择的办法却是一加一等于二。卖糕的怜悯她,让她在这个叫还水的县镇上碰到了一个亦想趁乱逃跑的小女孩。她放的火,季淑顺手帮了一把,然后一件乡下人模样的皮袍掩住了小女孩身上的绸衣,而季淑则换回了妇人模样,抱着‘生病的妹妹’混出了县城。
不管是李仁的下属也好,还是要抓逃婢的那家大户也好,要找的都是一个人。可她们是两个人?今夜她们借宿在一家农户里,家里男人不在,只留着婆媳有几个小孩。季淑用一百文换了一间东房,可屋里没有炕,只有一只炭盘。有些冷,两个人便挤在火盆前说话。
“多谢这位娘子救命之恩,旋丽感激不尽。”小女孩看样子只有十二三岁模样,可话语利落,连带行礼模样都比季淑这个西贝货标准优雅不知多少倍?季淑笑着把这个叫施丽的小女孩扶了起来:“不防事,顺道而已。反正我也要躲一些人,其实说来今天还是借了你的光。”
那女孩听完这小妇人的话后,想了想便大概明白了。又思索一下,复又跪下:“这位姐姐,小女并不是真正贱口。实是前年与长兄到还水来做生意,贪玩走失了,被那家人扣在了家中。若姐姐无处可去,不妨与小女一同往庆阳去。小女家在那里,父母去世,只有兄长。若姐姐与我一起携伴,路上多少有个照应。”
法子是不错!可是:“庆阳在哪里?”
那女孩微微楞了下,笑了:“姐姐不是黔州人吧?”
季淑笑着点头:“我是从岭南来的。不是贱口,也不是罪奴。你且放心。”
那女孩脸上微微红了一下,火光映衬下看清眉眼,居然十分精致漂亮。只是出城前,脸上抹了许多灰黑,看上去笨笨的。
“我姓季。”小女孩似乎窘了,低头不说话。季淑便只好自己开腔。她说了一句,那旋丽也大方了:“庆阳离这里有二百里,亦是县镇。我家在那里开了一间染房。季姐姐和我一起走吗?”
季淑点头,求之不得。
既是‘妹妹’同行,自然二人全换回女装。旋丽的衣服料子太好,行在路上未免扎眼。季淑便把自己的衣服改小了一身给她。因是着急,针脚难免粗了些。那旋丽接过去时便看见了,当时没说什么,可第二日晚间再借宿休息时,季淑却见这小女孩自己在灯下缝改。过去看一眼,那针脚竟比她的还好。
“姐姐莫嫌我。”
“哪里,你的手艺很好。”
旋丽低头笑了,其实她今天仔细瞧过,这位季姐姐虽然模样平凡,可手肤如何却象是个没怎么干过活的?针线活又这样普通,实在透着一种奇怪:“姐姐家境不错吧?”想想上辈子和这辈子,季淑叹气点了点头。“那姐姐为何要走?”旋丽离家是被迫,所以非常不理解这样行径。可这位季姐姐却没有回答她。
还水到庆阳不过二百里,步行三四天也便到了。路上并未遇到什么奇怪的事,这让季淑倒很意外,遂问旋丽:“黔州治安很好?”旋丽点头:“自然是的。”“无有路匪强盗?”卖糕的终于开始给她开金手指了?听这个季姐姐说话越来越奇怪了,旋丽想想她来自岭南,便笑了:“自太宗朝开始,便很少有那东西了。不过象我这样,被人掳了去的,却还是有的。”明抢不敢,便拐了去。关在家里当婢子用,不放你出来,一个小孩又能如何?
季淑长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有危险的。
眼前便是庆阳县城了!想想身上没有路引,季淑便决定与这小女孩告别了。旋丽猜得出来为什么,可是:“姐姐送我回家再走,可好?”说完又添了一句:“那东西并不是天天有人查的。只有城中出事,才会查验。”季淑看看这十二岁的小女孩,想想也便应了。旋丽十分欢喜,她虽机灵,却到底年纪小,虽就在家门口,可也有这般出事的。
一路牵着季淑的手进了城,熟门引路的往自家方向行去,满心的欢喜准备去惊兄长一跳,却不料才走到街口,就见米铺掌柜夫妇二人竟然吼了起来,这夫妇二人还是这般。旋丽笑看着便准备再往前走,却不想,那米铺婆姨竟然大骂起来:“有本事你就卖了我。姓汪的,老娘可不是旋丽那等没老子娘的,由着她哥把她卖了。你敢动我一根手指,我娘家兄弟四五个,也绝计不会放过你。你自己欠的赌债自己还去,老娘的嫁妆,你休想动分毫!”
什么?她、她是让哥哥卖了的?
季淑结结实实的让吓了一跳,可季淑再吓,也不及旋丽。当时便懵了,一股热气滚烫自心底崩发,想哭哭不出来,想说说不出来……眼前渐自由白变黑,竟活生生的把自己憋晕了。
待到再醒来时,已经是在一家客店里。天已经黑了,屋里油灯一点点,路上那个她才认识几天的季姐姐坐在床边陪着她。似乎困了,单手扶额正在打眈。眼前一阵模糊,便是哭了出来。她哭得无声,本来不至于惊动那个正在打耽的季姐姐,可季淑的手抚在小女孩的手上,她那边一哭得发颤,她便醒了。
看旋丽哭得那般伤心,季淑的心里也十分不是滋味。她理解得了那种被亲人出卖的感觉,知道说什么样的安慰都是无济于事的。可是,这个时候,这样小的孩子可以一个人承受吗?
“其实,我也算是被阿爷卖了。”季淑这话一出,那小女孩便不哭了,讶异的眼神里满是震惊,全然惊讶不信。那样的眼神让季淑想起了她初到这个世界时的眼神,可能也是这样吧?一直熟悉的世界不见,一直认定的伦理法纪变成了天方夜谭。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陌生得让人无所适从!她究竟该怎么办?顺应这个时代生活下去?她不高兴却只能认命。她想过闭着眼生活,想过去做一个容淑娘,过最简单最无趣的生活。可是,天上那个卖糕的老大爷在玩她。她当容淑娘当得才舒服适应,容淑娘就变成了慕容真如海。这个身份太夸张,她还没有完全搞懂,慕容真如海便变成了杨慕容氏。又是一个全新的家庭,一个比银水村更难适应的所在。她真的已经闭眼了,忘掉季淑,只做慕容真如海。
她努力了!可她不动,世情动。李仁要达成心愿了,而她也再也无法呆下去。
自嘲的看自己这双手:“其实它已经粗了很多了。在家里,我几乎是什么也不做的。养得几乎无用!可终究还是有那么一点用处的。阿爷让我嫁了一个人,一个他要利用的人。他和我说,等他事成后可以给我任何想要的东西,可是那个人必须得死。而那个人,最近也和我说,他如果如愿,会给我我想要的一切。”
“可我想要什么?他们真的知道吗?他们给得了我吗?又愿不愿意给我?”
“我不信他们中间任何一个人说的话,所以,我离开了。”
“那,季姐姐准备去哪里?”旋丽大概听懂了,大概是豪门恩怨。在父母还在世,在她们吕家的靠山还没有崩塌前,也有过许多这样的故事。她记得一些,听阿娘说过一些。她知道那很苦,通常那样的女子最后都是两面不是人,不得善终。可是,跑吗?能跑到哪里?
季淑其实也不是很清楚她要去哪里?事实上,自来到这个世界后,她就没有一个很明确的目标。因为她任何的设想在这里都是一场笑话,这里不会有她想要的东西。可现在,她却只能在这堆垃圾里挑拣。
“我打算去一个不会查路引的地方。小山村,花钱买个身份,然后我识字,会做针线,我也不怕吃苦,我想,我总会过下去的。”只要不是夹在慕容阴明和李仁中间,那么,也许别的困难就不那样可怕了。
定下目标,心情略好了些。抬头看旋丽,正准备问她,接下来想怎么办?旋丽却已经紧紧抓住季淑的手:“姐姐,带上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