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一径走了八天。
第九天下晌的时候,他们终于行到了目的地。一所不知哪处大山深处的小小平泽,一片密林,林边一所湖泊。乍看上去与经过的一些地方并无大别。可进入林内后,才发现参天大树下竟是一处小有规模的院落。屋舍院墙都有粗竹搭建,屋舍地下悬空,上头屋顶又蔓延了许多青藤。看上去层层叠叠的青翠枯黄,与四周景致浑然一体,极是隐蔽。可正堂、一进、二进、东院西院,前井后屋竟是一概不少的唐人规置。更有那些埋在地下的铜皮大箱,瓷坛瓷罐里装的是粗布棉被、皮草衣料,碗快锅勺等物,竟是衣食起居一概俱全。
旋丽看得目瞪口呆!可更让她目瞪口呆的则是那些路上一直黑着脸,一句闲话没有的黑衣护卫。竟非但武功高强,且还是居家旅行的多面好手。这屋舍已经有多年不住了。草长疯了,屋舍处处更是蒙着厚厚的灰烬。这些人挽起袖子,或除草清院,或提水洒扫,竟是无所不干。其中甚至还有会砌灶埋火的灶工,帮着安娘几天便把厨下整治出来了。
而在隐阳临水,几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季姐姐居然干活亦是利落。洒扫擦抹,粘糊窗棱、挂帘铺床。甚至并不只干自己屋里的,整个东院的大小房舍。别人忙得昏天黑地,她竟也一间一间整治过去。旋丽跟在后面,忙得每天二更睡觉,天亮起床都浑身酸困。可季姐姐却天天比她起得还早。
好在的是,如此忙了十来天后,周遭一切总算是稳定了下来。且并有四名粗使的妇人陆陆续续的带着些新制的衣服被褥等物品过来,听说日后由她们专责洒扫浆洗等事。只是茶饭三餐还是由安娘主勺!如此一来,东院这里的日常事务便都要旋丽来做了?
“你若是觉得辛苦,我便请他再去寻一个婢子过来。”
“季姐姐说的这是哪里的话?我在家也是自小做惯了的。更何况,难道我还白吃人家的饭不成?”
李仁自外巡视一圈回来后,才进东院,便听到真如海和那旋丽在斗嘴。那小娘子开始时有些娇气,可真如海不娇气,那小娘子倒让激出几分犟气来了。跟在后面干,有模有样,一时不肯落人于后。比原先那副小家子气的模样,倒是看着顺眼了不少。
“其实也不用她干些什么?只陪着你做些细事就好。”洒扫浆洗都有人来做,只是衣衫鞋袜缝缝补补,另外还有擦抹室内一干用具而已。皆是普通婢子该做之事!可她到底是良家,并不是李家家奴,又是真如海看重的,李仁便多说了一句。季淑听了好笑:“你且放心,她要强的很,必不肯白吃了你的米粮。”
这话李仁也听见了。这旋丽倒是一直有些骨气的!只是:“让你受累了。”住在这样的地方,换回布衣荆钗,还要做许多在容家根本不用她干的事务。不过前后半月,手上竟是粗糙了这样许多。季淑微微而笑,她倒从来不在意自己动手。只是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让她亲力亲为的机会并不那样的多。是一种福气?亦或者是某种福气应该付出的代价?“我倒宁愿可以一直这样。”虽说思来大概不可能,可是:“过一天,能多过一天,也是好的。”
她说的是真心的愉悦和宁静坦然!李仁感受得到,故深为震憾。
果然,自那后,东院白日里便只她和旋丽两个。那四个仆妇自然负责院子里的洒扫以及衣换浆洗,可屋里的一概洒扫,竟是真如海也自己做,旋丽也不让人后。上午光线好的时候,两个人会坐在一起做针线。下午日头好时,便拿了被褥出来晾晒。真如海还为此让燕七在院子里扎了两个竹架子,把被褥搭在上面拍拍打打。只要晴日,晚间睡在上面必定松软暖和。至于到了雨天连阴日,便在东院的小厨里自己烧水灌汤婆子。非但主屋里旋丽安娘屋里有,便是连门口睡的燕七屋子前也摆着。
这让燕七着实哭笑不得,一日便寻了旋丽说话:“我一大男人,用不着这东西,你与世子妃且省着些事吧。”白天旋丽自去他屋里寻了他的被褥来晒,就已经让燕七很是尴尬了。到了晚间,居然还给他送汤婆子……暗羽那些人知道后,着实打趣了他半天。
燕七觉得尴尬不用,旋丽却早已经备好了台词:“一个院子里住的,我们都有,独你没有。好象我们欺负你一样。再说了,你是男人?难道世子便不是男人?”旋丽虽然如今仍然不知这个世子是哪个柿子?可那些并不是她该关心之事,跟着叫也便是了。燕七斗嘴自然不是这小丫头的份,而那汤婆子以及每日的被褥也自然还让这个小妮子翻来倒去。不过说实话,被里放个那东西,到了晚间确实暖和许多。为此,也便生受了。
东院里发生的事,西院那头自然也就知道。徐娘也跟着每日晒起了被子,至于汤婆子那东西,三位少主说什么不要,她也没有法子。而在此扎住了一月后,十一月末,这里下了头一场的雪。
半夜里下的,睡时觉得有些冷,可李仁抱着她,两个人俱是暖和。只往一起更贴了几分,便也过去了。次日醒来,才看到满院雪白。岭南去岁并不曾下雪,而这山里下雪,实在是极容易让李仁想起了他与真如海新婚时的情景。当时他与她还是尴尬陌生,可如今她已是他能干利落的妻室,操持着他的家务。为此心情激动,便特意在他们两年前成婚的那日,带了她出门。
月余前的雪早已经化尽了,而后也并没有再下。岭南的冬其实多时还是有青翠可看的,而山上枯枝冻翠、残叶冷碧夹杂着瑟缩在角落的枯黄残褚,混迹成一种自然的萧瑟。他指着各种古木,说了些古书上的趣事给她听。而真如海也不肯落于人后,指了许多可见的药草给他,还熟练的背出了各种药材的药性。象是一种比对!倒更是趣味。李仁一路并没有说今日为何而出?而她象是知道,又象是不知道的没有明说,也没有问他,或者逼他一定要说出个缘故来。只偶尔回头看他时,让李仁觉得她仿佛知道。心中轻轻颤动,可她不说,他也不说,便将这份甜意藏在心口,变成了一股悄悄的甜。除却他二人,无人得见。
山里日子过于宁静,李仁白在前院,巡山视查,又看暗羽们比练身手,闲下还要看弟弟们的学问。并没有时间回东院这头陪真如海。可她从不抱怨,且自与旋丽过得趣味。燕七从山上捉了一对野兔回来,这两个便把那兔子养了起来。月余后,生下了一窝小兔子;三弟知道了,便作怪与四弟也想法子逮了一对雀儿来送了过去。那两个居然也养了起来,还将安娘拣挑出的秕谷碎米杂豆要来,摊在一个竹匾里,放在院子当中央。冬天野生的雀儿们渐自靠了过来,初时没有敢过来吃的,可渐渐雀儿中有胆大的过来啄了几口,见无人捉它,便放大了胆子。于是,每天上午东院的屋顶上便扎堆聚齐似的集了很多鸟雀。待旋丽把碎谷之类的东西撒到匾上后,便打破头似的挤过来抢着吃。甚至后来发展成旋丽还没走开,那些鸟儿便急急的冲过来。
“好个乖乖们,我以前只见过人抢饭不要命的,倒没见过这些东西也这般的胆子大。”她还没走开,便过来抢。难道真当她不吃它们不成?旋丽话有埋怨,可季姐姐却笑着指那些鸟儿:“它们最是纯良,试你几次,知你不抓它,自然便放了胆子。”
“所以活该是些没心眼的东西,哪天让抓了,也得怪自己嘴馋。”
“可,你会捉它们吗?”季姐姐忽来一问,让旋丽有些纳罕:“我好端端的捉它们干什么?难道真吃肉去?”
“听说野味挺味美的。”
季姐姐是在开玩笑吗?旋丽有些摸不准,可是吃它们吗?看看那些小东西在地上抢食的样子,旋丽叹了一口气:“算了吧。造那些孽干什么?”
“旋丽信佛?”
“倒也不是。不过人家好好的,又没惹我。”
“那你这可便是白喂了它们。”
“我可还白瞧了它们逗趣呢。”季姐姐今天说话越发的怪了!但旋丽如今说话已经学会了一些‘法门’。她自说她最自然无碍的话,而季姐姐则笑着看了她一眼后,到院子里,从地下拣那些扑楞争抢间脱下的鸟羽。或长或短,或乌黑粗疏、或残缺不全。但却也有颜色靓丽,羽色不错的几只。而且一天几只、两天便是好多只。待到新年新岁到时,季淑已经攒下了一小盒漂亮的鸟羽。拣其中大小适宜的几根出来,做了‘打鸡’用的羽毽来玩。而其它的轻羽则几只充作书签,大部分的仍然收在盒子里。
“并非一定要鸟尽弓藏才好。放走了的,也许也留了东西给你。”搬到这里来后,季淑才知道旋丽认字不多,便有闲暇开始教她写字。而在这时,她们便在一起在纸上写些什么,也不算是什么惹人注目的怪事了。季姐姐这样在纸上写,旋丽看见了,懂了一些。可另外的一些,她却还不太明白:“既是如此,姐姐得到了什么?”几根鸟羽?太不值一提了吧?
季淑笑着看她,复又在纸上写:“仁慈大度、天然情趣、自在无为还有你。”
“我?”
“对啊!我需要有个聪明的助手,而旋丽,你愿意真的跟着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