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郁林前往长安,千里之遥。高宗的寿诞是六月初八,一月的时间足够从黔中道赶到京畿。坐在大唐王妃的四骑翟车内,左右前后护卫林立。车内还有一个旋丽笑嘻嘻陪着她。一条也许是赴死的前路,生出许多笑意。
“我听说长安里有好多胡人、安南人、黑乎乎的昆仑奴,还有发髻象绑着一根棍子似的东瀛人。”
“姐姐你听说过西市没有?听说那里有好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听说长安里最好的香料,不在东市,都在西市呢。”
“还有什么胡姬酒坊?有胡姬边唱边跳,什么胡旋舞?拓枝舞,好看极了。可我从来没有过看过。咱们去了长安,姐姐带我去看,好不好?咱们扮成男人!”旋丽兴致勃勃,引得季淑也很有兴趣:“扮男人干什么?穿上胡服出去不就行了?”
这是离开王府后,慕容姐姐头一次这般与她说话。旋丽十分高兴,不过有一点,有些困难:“我不会做胡服。”季淑一下子没忍住,喷笑了出来:“你个呆呆,咱们是什么身份去的。要、还会没人做不成?”本是一句笑话,可旋丽好突然默然了。季淑看那小脸上的落寞彷徨,心中一时也不好受:“你怕了?”
“那倒不是。”
“那你为什么这样?”刚才还高高兴兴的人,一下子落寞下来,让人分外不适。
旋丽抬头看慕容姐姐,嘴皮动了几动,其实她不知道该说不该说。可若不说清楚,仿佛不信慕容姐姐似的。她在为难,季淑看到,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既说不出口,不说也罢。”“我……”旋丽想解释,可慕容姐姐却似乎瞬间忧郁,看着车窗淡淡的讲:“我亦有过这样的时候。许多事无论如何说不出来。既如此,其实说出来也无甚意思。”
“可、若是你又不要我了,怎么办?”上次她便托了许长的时间,等她想通了,可季姐姐却不打算要她了。这让旋丽郁闷死了,直接说出忧心。却惹得季淑笑了:“你怕我不要你?”
“是啊!虽说咱们是半路相逢的,可姐姐待我确是好的。上次是我不懂事,不该那般自持……”
“错!”旋丽在反省,可季淑却象被触动哪里似的直接喝断了她的话。
旋丽不明,季淑却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她的错。
她能说人人平等吗?在大唐等级制度这般森严的地方,那话就是一个笑话。
然,笑话在世人的眼里,真理在自己的心里。这话听起来好酸!可……其实就是这样的。哪怕不在大唐,在二十一世纪,有钱有权的人也总是高人一等。威武不能屈的人太少、富贵不能淫的人太少、为时事所逼逐渐面目模糊的人当中,其实也有她一个。所以……
“我喜欢那个样子的你。”慢慢的,季淑找到了最温和的解释:“我不喜欢卑奴屈膝的女子。面子上那么做,没办法。我自己也那样过。可心里,不要那样。我不敢说,我不在乎你的忠诚,但起码我不在乎你的顺从。”原本只是在解释什么,可说着说着,却好象开始滔滔:“你明面上顺着我,未必对我忠心。你表面上与我呛声闹脾气,正经的时候未必会弃我于不顾。”
“那是自然。这么些人里,我也就最信季姐姐。”旋丽的鼻子有些酸了。安娘虽然教了她许多事,可在她眼里,她始终是外人,是被兄长卖了的贱口。可季姐姐从不那样看她,她甚至很少要求她做那些奴婢的活计。虽然她有时候凉凉的,可、她没有把她当成奴婢。
“季姐姐,到了长安,我一定好好陪着你。”
坐车前行,白日行进,晚日歇在官驿。有天使引路,又是王妃、前王嫡子在阵。论起理来,所到之处,也该有官员招呼表贺才是道理。可郁林王府这一路自黔中道行起,却是人寂寥寥。连官驿中的奉承们都小心翼翼,不多说一句话,更别提地方官员,正经的一个没有看到。那个天使的下巴更是已经傲到天上去了。行动便什么也要上好的!纵使不要旋丽管那些,可一路上,也瞧着那人脑满肠肥的,不知道赚了多少去?
旋丽倒不怕王爷喂不饱一个宦官,却忧心着:“在这里已经这样了,若到了长安,可如何是好?”
“该怎么过便怎么过喽?”
“季姐姐!”旋丽不知何时又改回嘴来,别人听得怪,可季淑却觉得亲切:“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这和您以前的作派,可不怎么一样。”旋丽咕哝一句,让季淑楞了神。即使真正苦笑,原来,人只有到了避无可避之时,才彰显得出勇气。
四月底离开郁林,一路行了整月,五月二十日的近午,季淑终于看到了大唐的长安城。千年后,它早已经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可如今,她却眼睁睁得瞧得那般真切。
巍峨的城墙,檐楼威立。铁甲军士,飘扬长旗,这里是长安。
宽近百米的长道,自城门开始,一路向内,隐隐看得见皇城高阁。而左右不高的坊墙将长安一百零八坊划得整齐,排列有秩。虽是土墙土砖,还仍有着泄水道在坊墙之下。路上高头骏马者有之,华车履盖者有之,徒布行进者有之。或绫罗绸缎,或布衣钗裙,或使奴唤婢,或携家带口。中间行车,两道走人,虽是千年之前,却似十分有着规则。而且果如旋丽说的那样,这大唐长安竟是五湖四海汇聚所在。她们从明德门进来,路上不过两刻钟,便已经看到了高鼻深目的胡人、蓝眼灰眼的都见到了。留着大胡子,裹着白头巾的阿拉伯裔结朋带队的赶着车队在路上;旋丽在那边的车窗里甚至还看到了一家带着昆仑奴出门的豪阔车队。
尤其第一辆行在最前面的华车,竟用的是朱色的车辕,而车桅角灯上竟挂了两串明珠。
“那是什么意思?”季淑不懂这个。旋丽想了半天后,艰难的讲:“好象是代表公主的意思。一串是公主,两串是长公主。这队人家应该是长公主的车架。”
长公主?那就是高宗的姐妹了。
“那,能看得出来是哪位吗?”旋丽几乎把脑袋探出头去,可那队车马行者矫健,早已经一骑烟尘,看不到了。
长安有多大,季淑没有足够的印象。可她们车马精良,却自明德门入后,却还是行了半个时辰,才觉得车停马止。
“王妃,到了。”
李仁给她和李璄派的护卫长是一个姓乔的暗羽。在她面前话从来很少,可听旋丽说,这小子奉承起那些宦官来倒是挺有一套的。独在她面前冷模冷样的,大概她打了李仁的事,这些暗羽都知道了。
应声下车时,那些宦官已经不见。而在她面前的却是一处高檐红墙的气派深宅。门匾上四个大字‘郁林王府’。
进得门去,院子里乌溜溜的跪了上百号人。旋丽扶着季淑走在最前面,李璄则跟在身后。一个四旬左右的嬷嬷笑眯笑眼的跪在仆婢们最前。“王妃与小王爷久未回长安,府邸荒无旷久。皇上恩泽,遣奴等前来洒扫服侍。婢子熙娘,领阖府诸人,拜见王妃小王爷。”
领头叩头,后头紧跟着一串清脆叩首,连声音都这般整齐划一,可见都是调教好了的。“起来吧。”简单三个字,剩余废话半个没有。熙娘有些意外,可还是领着人起来。然,等她们起来时,却见那郁林王妃慕容氏已经行进正殿了。倒是那才十三的小王爷李璄有些左右顾盼,直待慕容氏回头一眼看过来,才赶紧跟了进去。
难道这小王爷竟是惧怕长嫂?
熙娘心里打转,可还是笑着跟了进来。见慕容氏和李璄均已经落坐后,便又分拨将府中服侍的人叫了上来。一样一样介绍仔细。当然她一边介绍,还一边不忘仔细打量这叔嫂二人。那小王爷看着俊秀漂亮的,十分贵气。可眼神却总是隔三岔五的看长嫂。偏慕容氏一瞧他,他就乖得兔子一样。介绍府中诸人时,一点也不精心。而那个慕容氏呢?长得着实十分十分的好。都说萧昭仪是长安第一丽人,可在这个慕容氏面前,大概也不过尔尔。然这样一个美人,模样却是冷冷的。好象在听,可又好象在神游。直等她将挑好近身服侍的婢子们推上来,才终于回了神。
“这八个都是婢子精心挑出来的。请王妃和小王爷亲选。”
“我不要婢子!给我换小厮过来。”璄小郎一声话不只吓了熙娘一跳,连季淑也懵了。一路上,她们几乎没怎么说话。她自然不知道这个小古怪从他哥哥那里得了些什么。可她有必要管吗?
“他怎么说,就怎么做。”话里竟有几分甩手不管或懒得应付的意思。熙娘更是意外,不是说郁林王兄弟一直在乡野僻居,寒微时娶的这位也随父隐居的慕容氏吗?起自寒微,他们本该和睦者多,可怎么瞧着,竟是不怎么亲近似的?
然,不过是第一日。初初到临,杂事实在繁多。郁林王派来送王妃和王弟的人倒是不少,却三十个全是护卫。除了王妃身边跟着一个小婢子,竟没有贴身服侍的。剩下时光熙娘便是两头跑,先是引了慕容氏到王妃正院,安排好近身服侍的婢子。再然后又到了西头小王爷这边打理。衣衫鞋帽、笔墨杂物,他们带的并不多。可这府里却是备得齐齐妥妥。
四只大柜的新衣,八只妆盒的钗钿,金光闪铄,真材实料。还有架上的诸多书册,廊子下吊养的鸟雀、炕桌上摆放的棋具、四时屋里常设的熏炉……季淑从里到外看了一圈后,点头:“还算不错。”屋子里站着的便是四个新婢。旋丽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而又一时,熙娘回来了。听说王妃找她,便赶紧过来回话。
“听说王妃找奴。”
“是!”有些不阴不阳,又似乎有些懒散。瞟了一眼,慕容氏歪在榻上,右手扶额,竟象是说了一个字又出神了。默默在那里等着,然后那个小婢拉了她的主子一下,慕容氏回神了。看看她,不甚欢喜的讲:“你也瞧见了,吾等并没有多带自己人过来。既是圣上下赐,也没有不受的道理。而既是已经受了,便受个到底。今后,这府里的事,便由你前后调停。除非大事莫来烦我。”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