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来，心事重重，不知道还有什么事要发生，还有什么在前方等着我。虽然，我可以自欺欺人地说不怕，自己已经过了好多事，还怕这？但心中一种感觉却越来越强烈：大事不好了！
一想到这个，饭盒里的红烧肉也失去了滋味。部队一直都说：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何况这还是加了土豆的红烧肉。
午后的阳光有些懒洋洋的，可能是这个夏天最后的一点酷热了，抬头瞄了一眼，顿觉有些目眩，就快步向办公楼走去。楼下的路边停了辆挂着军牌的黑色奥迪车，似乎不是我们集团军的。我刚要绕过去上楼，车门突然开了，一位少校军官走下来，他仔细地打量着我，客气地说："你是小波？"我满腹猜疑地点了点头，他回头对车里的人说："首长，找到了！"这时，一位身着黄色夹克，面目和蔼，年龄五十上下，很精干的中年人下车来了。怪了，有些面熟，是在哪见过？听少校叫他首长，知道他肯定官不小，不由自主并拢了双脚。因为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心里不免诚惶诚恐。他对少校挥挥手："你们先走吧，到时来接我就行了。"车一溜烟开走了。
我有些警惕地看着他，他笑了笑，拍拍我的肩："小伙子，不要紧张，我是岳枫的父亲。"什么？他就是岳枫的将军老爹？我一下竟呆住了，突然变得木讷起来，脸硬生生地涨红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吐出声："岳伯伯好！"他看出我的窘态，说："小波，怎么样，下午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到了这，你可是主人家，你安排吧。"没什么好怕的，不就是个将军吗？我天天上下楼不也经常见吗？今天我可不能表现太怂。我不停地给自己打气。我想了想，就带他去了我和老乡们经常聚会的巴蜀茶庄。
一壶上等的铁观音茶香四溢，我倒了两小杯，递给他，他轻轻品了一下，就赞不绝口："其实喝茶的老行家都知道，四川的铁观音初入口，略带苦涩，不一会就余香满口了，比龙井和毛尖好，是茶中的上品。我在办公室里就喝的这种茶，从茶品也看出了人品，不错，不错！"我对茶本没研究，什么茶到我的口中都是一个味，只是看价目表上价格稍高些就点了，不想竟投了他的所好。这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开头吧。
他开口就是哈哈："小波，我这次来春城是参加军区的一个现场会，也顺便来看看我那个宝贝女儿相中的是一个什么样三头六臂的人物--她在几封信里可把你夸得一朵花似的。今天一见，完全是个文弱书生嘛！不过，我来找你，她可不知道，这在战术上叫突然袭击吧？"几句话消除了我的紧张感、距离感和陌生感，但我还是在提醒自己：这是在和枫的父亲，也是和一位将军对话，所说的话当然要接近和达到将军的水平，少说话，而且要谨慎。我说："岳伯伯，我在枫那里看过您的照片，就一直很景仰，今天终于见到您了，我是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了。希望我这个小兵能通过您这位老兵的考试。"不管怎样，我先把这定位是一次老兵和新兵的见面，如果有什么没做对，老兵当然要多包含而且还要指点。
"考试？"他有些诧异，随后点点头，"哦，对，考试，考试，你这个小青年可不要考糊了。你家里的情况我听小枫说了些，今天我先暂时不问。好，先说说，你为什么来当兵？"他的脸色严肃起来。
是啊，我为什么来当兵？说实话，我绝对没有把自己的青春和一腔热血都献给军营的那些想法，我没那么高的思想觉悟。当初来部队，想法很简单，四处转转，开开眼界；再说部队管吃管住，还可以免费锻炼身体；还有更主要的，是为了逃避一段情，换一种活法。可这不能实话实说，我就装作很坦然地说："入伍前，我在家乡的一个工厂里干过，无法忍受那份平淡和碌碌无为，于是就带笔从戎了，希望能在部队干出一份事业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这老头也好骗，他一听就颔首赞许："好男儿志在四方！一辈子都待在一个工厂里有什么出息？你到部队后很不错嘛，发表了很多文章。部队建设需要武艺精通的战士，也需要你这样能文的秀才。"
他话锋一转 ："你是一个好兵吗？"这个问题好复杂，我不知怎样来回答，不同的首长心中会有不同的好兵标准。如果说在一个军事主官眼中，一名神枪手、神炮手能在各级比武中赢得荣誉，为部队争光，就是好兵；而一个管后勤的干部肯定会认为一名战士为了改善连队的伙食，起早贪黑养猪、种菜，就是好兵。那像我这样搞宣传的兵，把部队发生的大事、小事，经验、做法宣传到军区、全军，鼓舞战士的士气，提高部队的战斗力，肯定在政治部机关也算是好兵了。还有，我基本上还是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于是，我就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他盯着我马上追问： "好兵还谈恋爱？我原来在基层带兵时，可是处理了不少这样的事，有些兵真的很优秀，可一沾到这事，就都给处理复员了......"我毫不示弱："岳伯伯，条令上只说战士不能在驻地谈恋爱、找对象，我应该没有与条令发生冲突吧？如果我在家乡早有了对象是不是也不能谈？"条令是条令，每年复员时，哪个部队没有老兵带走地方上找的对象？这些事，只要女方家长同意，部队对要复员的老兵一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马上要走的人了，谁愿意做棒打鸳鸯的法海呢？
他又换了一个话题："你想过在部队长干，当一名职业军人吗？"我是城市兵，转志愿兵是万万不干的。他说的职业军人，我的理解就是提干。在认识枫前，我从没想过提干这个问题。一方面提干太难，因为部队军官基本上都是从军校毕业回来的，自我过了报考军校的年龄后，这种可能性基本没有。虽然后来开了口子，优秀士兵可以直接提干，可是名额太少，一个上万人的师也摊不上几个。另一方面，我还真的就对当军官没兴趣。当几年兵，开开眼界；回去该干啥干啥，当兵还当出瘾来了？再说我在家乡也是散漫、自由惯了，到部队后，各方面规矩、约束太多，穿上军装就不自在，一到节假日，就会穿上便装轻松轻松。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我的面前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为了枫，我要千方百计争取提干留在部队！道理很简单，如果我明天复员走了，枫会和我一起脱军装走吗？那可只是地处西南一隅的小县城，不说她不可能干，就是她愿意，我也不会答应--我会让一个爱我的人为了我和我们的那份感情吃这些苦？
我坚定地，同时有些底气不足地说："只要部队需要，我会在部队干一辈子的。"老头又高兴了："人自己首先要确定一个目标，然后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努力奋斗，纵然历经各种磨难，也不要轻言放弃。我当兵那会儿就一个念头：一定要在部队混出个样子来。当初我们的村长断言我最多三年就会脱下军装，回去和他一样修理地球。我一咬牙，整整十年才第一次探家，那时已经是穿四个兜的连长了。村长见了我躲得远远的，连面也不敢照一个。这是什么？这就是志气！小伙子，你有什么困难，说出来我会帮你的。"他是山东临沂人，一九五六年当兵，虽然到部队多年，走南闯北，说话还是有一股山东味。我也表了个态："岳伯伯，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更愿意通过自身的努力来实现我的目标。"
这时，他语气低缓下来："我是戎马一生，也算经历坎坷无数，什么都看得很开。可生的女儿却敏感而又柔弱，和你的性格比较接近，子不类父，有什么法？或许小枫应该找一位像山一样的男人，给她呵护，给她幸福；而你不是山，最多不过是一棵好看点的树罢了！"他摇了摇头。
我静静地看着他，他脸上的皱纹此时忽现，那标准的军人寸头也白了大半，走到哪也是一个很普通的老头，谁会相信这会是位叱咤风云的将军呢？可是，不管是将军还是普通老头，此时我都读懂了一颗爱子的心。我掏出烟，先一口咬掉海绵烟头，再点着了大口吞吐起来。烟雾中，我咬牙发狠："岳伯伯，您记住我今天的话，我小波就是一棵树，倒下了也会化成一座山的！"我知道枫和军的故事，我曾经发誓不会让枫再受什么伤害，我虽不是最好的男人，但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我会是对枫最好的男人。
他盯着我，一动不动，像是要摸清我的豪言壮语里有多少真实成分，我也毫无怯意地回视。这时，他眼睛里有什么一闪而过，说："小波，你知道如果我给你们军长打个电话，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我大声说："我知道，但是，岳伯伯您不会这样做的，否则，您今天就不来找我了。"我心里悄悄说：用得着给军长打电话吗？依我现在的身份，就一个军务处就可以把我收拾得服服帖帖--现在不已经开始了吗？
他又是哈哈一笑，说："小波，你理解一个父亲的心吗？我看你是不了解，这二十多年来当心头肉一样捧着，疼着，长大了，就留不住了。你这是和我在抢女儿啊......"突然，他眼睛一亮，"来，小伙子，我试试你的手劲儿，看能不能抢过我......"他把桌上的茶碗往边上一推，右肘部放上去，伸出了手掌，挑衅地看着我。他的手掌大似蒲扇，手心通红，手背上青筋凸起，看着怪吓人的，但这是两个男人间的较量，也是两代人之间的较量，我宁愿死，也不会退缩，更不会轻易认输。我迎上去，使出了吃奶的劲，却撼不动他半分。他脸上露着怪笑："小波，加油吧！这样，你两只手一起上！"上就上，我的另一只手一搭上，只相持了很短的时间，随着他一声"下！"我的双手被他重重地扳了下来，右手背在桌上一磕，茶碗全都跳了起来，疼得我龇牙咧嘴。这时，他笑了笑，站了起来，掸了掸黄夹克，说："小波，你一个拿笔的还是不能和我带兵打仗的武夫比。我很欣赏你的直率，不说自己做不了的事。你们肯定还会遇到很多困难，希望你们能成功。我对你们最大的支持，就是不反对。你们顺其自然吧！" 他又说，"你真的很像小军，从相貌到脾气。"话音未落，他已大步流星迈出了茶庄。
"什么？你和我爸扳手劲？"岳枫一听，嘴都乐得合不拢了，抓起我的手，仔细看看，"受伤没有？他可是练过武术的。""什么？这不公平嘛，早知道，我根本不会和他较什么劲的。"我嘴里嘀咕着，又看了看右手背，居然有点肿。
"是啊，他当兵那会就是侦察兵，五六个小伙子根本近不了他的身，还参加过珍宝岛自卫还击战。对了，你今后欺负了我，我就告诉他，看怎么收拾你。"瞧着枫一脸的得意劲，我逼了过去："我怎么会欺负你？最多也只能这样......"说着便用嘴堵上了她的嘴。
随后，她若有所思地说："看来这次我爸对你的印象还不错，可是我妈那里呢？"她的眉上有一股很深的担忧掠过，接着说，"先不管这个，现在最要紧的是你提干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