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消失在天际,原本热闹的市集逐渐冷清下来。
小桥还是像往常一般,一幅画也没有卖出去,但她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结局,只是悠怒的叹了一口气,便像收藏珍宝一般,小心翼翼的将画卷了起来,放上板车,再沿着官道,缓缓前行。
小桥一走,卫子衿只觉心中好似丢了什么似的,空荡荡的,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
板车缓缓前行,不多时,却在一药店门门停住,小桥顿了顿,但还是踏了进去。
片刻之后,只听门内一个苍老又略带叹息的声音道:“小桥姑娘,又来给你母亲拿药啊”。
小桥答道:“先生的药,果见神效,我母亲这几日,病已好多了”。
那人又微微叹了口气道:“小桥姑娘,夸奖了,又记帐上吗”?
小桥轻轻‘嗯’了一声,捧着药步了出来,推着板车缓缓前行。
大约行了半个时辰,清儿终于停了下来,此处乃是一处偏辟的小树林,林中隐隐露出一间小茅屋,上面茅草稀稀,破烂不堪,想必便是小桥的家了。
卫子衿在心中暗叹一声,身形一展,恍身掠到窗外。
小桥将画藏在院外,方才推门跨进去,口中叫了一句:“娘,我回来了”。
卫子衿伸头一看,只见房屋从中分成两阁,里面乃是房间,外面是大堂,里面真可谓是家徒四壁,大堂中除了一桌简单的桌子,两条板凳外,别无其它。
只听里屋一个苍老而虚弱的声音道:“小桥回来了,今日怎么样啊”?
小桥边把药放入药罐,边笑道:“生意很好,都卖完了”。
“她在撒谎,一天就没人问过她的画”。卫子衿心头一震,暗忖道:“难道她母亲便是那个画中高手,她这样说,只是为了取悦她的母亲”。
旦听小桥的母亲又叹息道:“都是我这把老骨头拖累了你,不然咱家也不会弄成这样,哎!小桥,真是苦了你来了”。
小桥把药倒进碗里,端进房去,口中微怒道:“娘,你该吃药了,你看你,又在犯糊涂了,若不是你,怎会有我,快吃吧,这药很灵的”。
谢母亲笑道:“是,是,是,母亲错了”。
不一会儿,里面便传来一阵被子悉悉索索声,想是那人睡了。
小桥从房内出来,脸上又换上那愁眉苦脸的表情,旦见其双眉紧锁,似有无穷无尽的叹息。
小桥走到桌旁,将桌上的油灯轻轻点亮,然后从墙角处,竟找出笔,墨,纸,砚,放在桌上。
卫子衿心中一疑:“这么晚了,她要干嘛”?
旦见清儿展开白纸,竟开始做起画来。
虽只寥寥几笔,卫子衿已然大吃一惊:“画,竟然是小桥姑娘所作,小桥姑娘,便是那画中高手”。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小桥方才把画作完,她所画的,仍是一幅山水画,虽在微弱的灯光之下画成,却是意态清远,栩栩如生,仿若置身山水之间,扑面而来一股清新之感。
小桥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画,终于展颜一笑,那一笑,仿若春寒乍破,旭日东升,柔而不烈,光而不弱,再加油灯的光线,在其清秀的脸上微一折射,形成一个美丽的弧度,让其一瞬间变得清丽得不可方物。
卫子衿静静的看着,一瞬间竟然痴了。
好一会儿,小桥方才恋恋不舍的放下手中的画,吹熄油灯,回屋睡了。
卫子衿则呆呆的守在门外,却是半点睡衣也无,不知不觉,竟到了天亮。
竖日清晨,小桥仍是准时的出了门,依旧是那个地点,依旧是那张破旧的板车,换上的却是另外一幅画。
卫子衿一眼之下,便看出,正是昨夜她花两个时辰而成的那副山水画。
不知是因为喜悦,还是内心那懵懵懂懂的情感,卫子衿终于忍不住,步了过去。
小桥还是像往常一般,静静地蹲在墙角,双手抱膝,默默地看着眼前的画,仿若一滴清晨的露珠,显得有些弱不禁风,楚楚可怜。
她静静地看着那副画,似是坠进了那画中的山水之中,以致她没发现,面前的卫子衿已经伫立了好久。
那是一幅青绿山水,写秋日的山川景色,峰峦、河流、飞瀑、村落、长桥、栈道、松柏、修竹、车马、舟船、行人、渡者,画面极为丰富。从技法上看,用笔精细而不琐碎。用色瑰丽而不火燥,画中渗以水墨皴法,既有青绿山水的明丽,也有文人画的‘气韵’。
卫子衿越看越妙,越看心中越是震撼,忍不住赞了一句:“妙,妙,真乃神乎其技也”。
小桥陡听声音,一惊之下,方才从失神中反应过来,陡见面前站了一个丰神俊朗的男子,不由羞得满脸通红,呐呐道:“客官,请问有何关照”?
卫子衿‘哦’了一声道:“在下卫子衿,刚才惊扰姑娘了,实在抱歉”。
卫子衿名动天下,小桥却是不识,反而心中一跳,想起那画上的一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不知怎么的,脸便红了,当下急忙低下头去,微微道:“没什么,是我看画看得太投入了”。
卫子衿假作不知,报之一笑,又看着那画道:“此画工整而无匠气,紧密而不纤弱,雄伟而又典雅。深得青绿山水的精髓”。
小桥一听有人终于欣赏自己的画,不由心下大喜,出乎意料道:“此画我是模仿大画家李思训的笔风,所以笔力遒劲,法度谨严,色彩繁富”。
卫子衿虽早知这画便是出自清儿之手,见其亲口承认,不由得还是心头一震,赞道:“姑娘好技艺”。
小桥脸一红,微微垂下头去。
不知怎么的,卫子衿也是心头一乱,急忙岔开话题道:“李思训画风精丽严整,以金碧青绿的浓重颜色作山水,细入毫发,独树一帜。在用笔方面,能曲折多变地勾划出丘壑的变化。尤工山石林泉,笔格遒劲,得湍濑潺湲、烟霞缥渺难写之状。姑娘能模仿她的画风,足见笔力不凡”。
小桥一听喻学冷竟也是懂画之人,不由心下大生知己之感,笑道:“卫公子谬赞了”。
卫子衿点头道:“好,这画我买了,不知姑娘要多少纹银”?
她似乎极不擅长做生意,想了半天,方才道:“此画乃我昨晚花时两个时辰所做,应该可以值五两纹银吧”。
见小桥如此回答,卫子衿顿时当场愕然。
小桥一见,登时急道:“是不是太高了,卫公子若真的想要,四两吧”。说到此处,却仿似要哭起来。
“她本困难重重,急需用钱,可她却如此诚实,宁可自欺,也不可欺人”。卫子衿心里再次被震撼,当下微微一笑道:“好,五两,我买了”。说着,便将五两银子递了过去。
小桥满心欢喜的接过银子,又将那幅画小心翼翼的折叠起来,递了过来。
卫子衿接过画,又问了一句:“今日得见高贤,足慰平生,在下还想再买几幅”。
小桥孤寂许久,今日遇到卫子衿,就似千里马得遇伯乐一般,笑道:“还有”。又从板车之上拿出一幅,正是昨日那幅山水画。
小桥此时心情大畅,难得遇到一个懂画之人,微笑着介绍道:“此画乃是我模仿大画家吴道子所作,所以线条简练,落笔便去,虽只耗时一个时辰,但极耗精力,所以这画我要八两纹银”。
卫子衿自小读书,当然知道有‘画圣’之称的吴道子,他的绘画具有独特风格。其山水画有变革之功,所画人物衣褶飘举,线条遒劲,人称莼菜条描,具有天衣飞扬、满壁风动的效果,被誉为吴带当风。他还于焦墨线条中,略施淡彩,世称吴装。作画线条简练,“笔才一二,象已应焉”,有疏体之称。
传闻他在大同殿上曾画了五条龙,“麟甲飞动,每欲大雨,即生烟雾”,真是生龙活现。
细看那画,果然全画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不带半点烟火之气,大喜道:“好,好,好,八两纹银,值”。遂又掏了银子递上。
小桥得了银子,直似一个得了玩具的小孩一般,心满意足的笑了起来,那眉宇间的一丝忧愁,也随之烟消云散。
看着他那张温纯的脸,还有那不带任何瑕疵的笑容,卫子衿忍不住问道:“姑娘妙笔丹青,在下佩服之至,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小桥此时对卫子衿也是大生好感,见其问起自己的名字,悠悠答道:“我姓谢,单名一个桥子”。
“谢桥”。卫子衿在心中默念一句,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一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蹋杨花过谢桥”。当下点了点头道:“谢姑娘,今日已得两幅丹青,明日希望你再带佳品前来,后会有期”。
谢桥一见卫子衿要走,心里忽起一丝小小的失落,但想到今日已经卖了两幅画,而自己也无画再卖,微微一笑道:“多谢卫公子,后会有期”。
卫子衿再不多言,起身离开。
可他真的离开了吗?
不,这只是他暂时的一个借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