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辍学的那年,我的舅舅去世了,仿佛无形之中有一条线将两人的命运绑在了一起,舅舅去世是因为杏子熟了。
农家的孩子,没有什么小吃,本来外公对舅舅也特别狠心。现在流行的穷养儿,外公其实早在二三十年前就开始奉行了。
外公爱喝酒,尤其是和他的那些朋友们喝。外公清醒的时候本来有点小气,但是喝了酒以后,酒精麻醉了大脑,也就不在乎钱财了。
出家大姨娘的时候,婆家给了6个袁大头,这些袁大头后来被外公的一个酒友借走了。因为他也要给儿子讨媳妇,人家已经问好了,就是人家要的6个袁大头没有准备好。
打听到外公这里有,于是他准备和外公借。这个人比较聪明,因为他知道外公倘若清醒,是断然不会借给他这6个袁大头的。于是他准备请外公喝酒。
外公不知有诈,欣然赴约。酒至半酣之际,朋友提出了要借6个袁大头,外公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第二天醒过来,反悔了,可是自己说过的话又不能不做准,外公虽然抠门,但是答应别人的事情往往想方设法要做到,倘若不做到就总觉得在心里面好像亏欠别人。
借给钱的时候,他心里说你一万个好,可是还钱的时候却一万个拖延。外公的这个朋友就是这样,外公不好意思要,他也不给还。外公在意这个朋友,他却好像早已经忘记了那笔钱。
外公索性也就不要钱了,只是和他一块儿喝酒,只是从来不付酒钱。见一次他的这个朋友,就和他的这个朋友喝一次酒。
有时候是他们两个人喝,有时候是一群人喝。外公心里面的六个袁大头差不多回来的时候,外公就不和他喝酒了。他知道自己赔了,就算喝酒的酒钱有了6个袁大头,可是每次是两个人喝酒,又是甚至是十几个人喝酒。那么外公自己,最多也就喝了三个袁大头的钱。外公觉着袁大头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成了冤大头。
从此就与那个朋友见了面有话,但是不交心了。
外公对待朋友大方,因为大多时候是醉的。醉的时候就由不得自己了,或者说醉的时候心里面还是抠门,可是到了手里面就成了大方了。
外公对待舅舅就不一样了,因为见舅舅的时候往往是清醒的,清醒的时候头脑开始抠门了,手也开始抠门了。
舅舅那天穿了一身蓝色的衣服,一双新鞋,很干净,因为要赶集。集市上边有糖果,有很多好玩的东西。
衣服已经穿好了,但是还缺少一件很重要的东西,那就是钱。糖果是需要钱买的,玩具也是需要钱来买的,如果没有钱,去集市那就只能看人,可是如果是去看人,那么这集市就没有了意思,一个没有了意思的集市,不去也可以了。
舅舅局促的站在外公面前,他有点害怕这个父亲,因为父亲话少,打人狠。别的人打人的时候是笑着的,或者就是生气,但是父亲不一样,他是咬着牙的。咬的嘎吱作响。好像啃得是被打人的骨头。
“答,给我二毛钱。”
“没有”
“答,给我二毛钱。”
外公生气了,狠狠地蹬了一脚舅舅。舅舅爬在地上哭了起来。这次的集市也自然没去成。
过了不久,舅舅就因为痢疾去世了。起先是拉肚子,拉肚子是因为吃了太多的杏儿。
一开始是在家用土方子治,黑糖烧白酒,后来土方子不管用,就到乡医院治,乡医院治不了了,借车拉到了县城。
舅舅终于还是没有治过来,静静地躺在那里了。
外婆哭了,外婆和女儿们没话,独独和儿子有话,儿子也总会摘杏桃子梨子等给外婆吃。外婆越觉着自己的这个儿子懂事。
外公哭了,因为他就这一个儿子,甚至连以后的路都想好了,等到自己老了,在大队干不动了,就让儿子接自己的班儿。我不知道他后不后悔曾经因为两毛钱踹了舅舅一脚。
母亲哭了,这个弟弟虽然时常欺负她,但是她也时常打他。她已经习惯了去给牲口割草的时候这个小弟弟手里拿着一把狗尾巴草模仿着外公走路的样子走在前边。絮絮叨叨絮絮叨叨。就在弟弟去世的前几天,母亲还打他。原因是他摘了杏不给她吃。可是现在这个闹腾的弟弟就这么躺在这里,让人不习惯。
大姨娘也哭了,这个弟弟经常让她哭。不同的是以往都是这个弟弟打的她哭,而这次她是伤心的哭。
舅舅因为只有九岁,按着我们那里的风俗,没有满十三岁是不能进棺材的,于是舅舅就被放在了山上。是外公的几个弟弟去放的。
和舅舅放在一个山上的还有一个小孩,这个小孩也一样,没有满十三岁。
这个小孩是对面住的张家的小孩。是舅舅去世的前一年五月去世的。
五月,麦子熟了,张家种了一大块地的麦子,那一年麦子收成特别好,穗有谷子穗那么大。
大人们因为有这样的好收成而高兴,在卖地里面肆意的挥霍着镰刀,仿佛已经看到了这些麦穗即将把仓库填满。
大人们忙着收麦子,自然无心顾及小孩,由着小孩在麦地里玩耍。这个小孩子其它都好,长得也很可爱。他还是有一个爱好,那就是掏鸟窝。
掏出鸟蛋了,就回家煮着吃,掏出小鸟了,就带回家关起来,养着,但是大多数养不活,反而是好活了家里的猫狗。
他就这样一个老鼠洞一个老鼠洞的翻着,没有,下一个,没有,下一个。终于找到了一个老鼠洞,他把手放进去的时候手好像被啄了一下。又放进去,又被啄了一下。
于是他高兴的喊:“答,我找到鸟窝了,里面雀可多了,还啄我手了。”大人们笑笑,并没有在意。
等他们再次注意到小孩子的时候,小孩子已经嘴唇乌黑的躺在了那里,手已经开始肿了,几个蛇牙印子还在手上流着黄水。这时看到一条很粗的麻蛇爬上了塄,逃到了树林里面。
原来根本就不是鸟啄他的手,是蛇,也不知道是去吃老鼠还是歇凉。
张家的人急了,也顾不得麦子了,赶快将儿子送往乡医院,谁知道孩子在半途之中就没有了气息。
外公回家给家里人说了这件事,并指着舅舅说:“叫你掏鸟窝,小心也和张家的孩子一样被蛇咬死。”
“放你妈的屁。”外婆骂了外公一句。
要是放在平常,外公可能一个耳光就过去了,但是今天没有,他什么话也没有说,或者也是嫌自己说的话太重了一些。
等到舅舅去世以后,外公才开始反悔自己曾经说过的话,本来这话我是听不到的,恰好我那天晚上失眠。由此看来失眠也不一定就全无好处,有时候还可以让你听到一些白天听不到的话。
我就是在失眠的时候听到外公说的话。
舅舅去世了,外公变得更爱喝酒了,我们那里五天一个集市,外公最厉害的时候能从这个集市喝到下一个集市。
这段时间他就住在我二姨爷家,我二姨爷和我外公是挑担。我外婆是我二姨奶的大姐。
本来外公和我二姨爷就是亲戚,喝了酒以后就更亲了。于是外公往往去赶集的时候就要喝一次酒,醉了,就住在我二姨爷家。醒了,还可以继续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