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雪默不作声,不知道她是刚才虚耗了体力无法回答,还是不愿意回答。
红豆仔细回想着绯雪操纵雪花攻击的一幕,亮晶晶的白雪映衬之下,绯雪浑似天人,每一个姿态都是空灵优雅;只是她明珠般的眼睛深处,却暗藏着一束血红色的光芒。那是魔的光芒,绝望,寂寞,却又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红豆不再发问。融城雪,血魔,绯雪……这三者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联系?
她虽外表是个无知顽童,话音也还保持着天真的奶声奶气,但就她活在世上的年月来说,早已是一个心智成熟的妖,可以进行这样的思考。
两人走到喑血殿门口,灵渡早带着众妖列队迎接。众妖颜色各异的眸子当中都充满了欣喜,灵渡的眼中却格外多了一分焦急。
他已将癸鬼袍上的布帽放下,露出一头夹杂着缕缕暗紫的浓黑长发。他终于在长得看不见尽头的白骨道上望见了那一抹熟悉的红色,疾步迎上将她搀了过来。
看到这一幕,红豆皱了皱眉,神色颇为怀疑得看了看灵渡,却什么也没说。
“主人!”注意到绯雪衰弱疲惫之态,灵渡刀刻一般的眉毛心疼得拧在一起,“不是还不到日子,怎么又去‘血祭’?”
绯雪仍旧不答。她感觉到灵渡握着她的手,由掌心将真气缓缓输给她。她没有抗拒,只眼神示意灵渡扶她回去。
灵渡扶着绯雪向内堂走去,众妖齐齐跪下,齐声贺道:“恭迎座使!恭贺座使迎回妖首之女!”
听这声音倒是后一句气势更大,感情更浓。妖众几乎没人注意到绯雪的虚弱,他们只一窝蜂地涌过来,将不知所措的红豆团团围住了:
“快来瞧!这就是青荷大人的女儿,她跟妖首大人长得多像!”
“那是那是,你们快看她双眼中的火焰,那是我们幽冥地府的希望火种啊!”
“青荷大人没有抛弃我们,以后红豆小主会成为我们新的妖首!”
青荷大人?他们是说娘亲?什么希望火种?什么小主?红豆脑中闪过一连串的疑问。
只是这些妖怪对自己亲切尊敬异常,完全不像烈焱谷那些人对自己冷冰冰。红豆扫视着这些长相奇怪甚至狰狞的妖物们,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
原来喑血殿中由绯雪统领的妖兵早已在屠魔血战中死得七七八八,现在的妖众是从妖首青荷的旧部中调来。
这些旧部对青荷忠心不二,见到被软禁多年的妖首之女平安归来,众妖都是激动不已,围着红豆问东问西了一阵,才簇拥着她去喑血殿里。
“除尘居士,刚才你说那个灵渡是喑血殿的副殿主?”红豆刚刚得知了一个手拿扫帚的小妖名字,终于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我怎么觉得他的气,不像妖?”
“红豆小主明鉴,那灵渡副殿主的确不是出自我们幽冥地府的妖。”除尘居士挥舞着扫帚,在前方为红豆引路,“他……是屠魔血战打响之时,地座使大人从灵州带回来的人。”
人类?红豆心中一惊,幽冥地府的妖众,尤其是娘亲的旧部,怎么可能容得下一个人呆在妖界,还当了副殿主?
一旁的唤夜鸟叽叽喳喳解释道:“难怪小主也会觉得不妥,他刚来喑血殿时还是个小男孩,我们大家想都不想就要吃了他,哪料到……”
“地座使竟不让我们吃他!”另一个妖抢白着,心里很是忿忿,“他竟还为了保护那小子,处死我们一个兄弟,以儆效尤!”
为了保护人类而杀妖么?这个绯雪看来不简单,有点意思。红豆淡淡一笑:“那你们便服了?”
“哎,不服难道还去受死?地座使比不得妖首大人仁慈敦厚,她说得出做得到,端的是心狠手辣。”除尘居士将红豆引到偏殿,扫帚一挥,原先破烂污脏的屋子立即变得窗明几净,麝香扑鼻,“这便是小的为小主准备的屋子。”
红豆暗笑,她从前听娘亲说过,这帮妖众虽然对她心悦诚服,但也不是好交代的,丝毫不肯损伤自己半点利益。绯雪在这里不得人心,她越镇压,这些妖只会闹得越凶。
真不知道那个灵渡付出了什么惨痛的代价才得以在妖众的虎视眈眈下苟活下来。
红豆点头称谢:“有劳居士了。”说着进了屋,妖众也不再打扰红豆休息,纷纷依依不舍得告退了。
一边议论之声仍是不停:“地座使大人什么时候对我们这般客气和蔼过?”
“就是,红豆小主回来,就仿佛青荷大人死而复生,我心里当真高兴得很!”
“嘘,小声点,别叫座使大人听到……”
妖众渐渐散去,正堂中绯雪正在榻上盘膝而坐,闭目调息,竟没有一个妖来看看究竟。只有灵渡在一旁默默站着,浓黑的长袍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双眸子晶亮着,一动不动注视着绯雪。
“你早已回来了?”绯雪终于睁开眼睛,她脸上终于有了些血气。
灵渡答道:“是。属下本来在火之灵宫中被天亦打伤……幸好疏岚公子他就在附近的柳叶坊,才将属下救回。”
是疏岚?绯雪脸色稍和,慢慢站起身来,由灵渡扶着走向一边几案上置着的古琴:“他可是和柳依依在一起?他……还好?”
听着这若即若离的关怀语气,灵渡微笑道:“是。疏岚公子很好,只是他……”
灵渡说着语气滞涩。虽然当时他奔命逃到柳叶坊,只看到疏岚的模糊影子便晕了过去,但疏岚身上那点最明显的变化,他可一点没忘记。
“他怎么了?”绯雪抚上琴弦的手滞住,银丝般的琴弦微微一荡,仿佛是在刻意避开她的亲近。
灵渡答道:“疏岚公子他,已是满头华发了。”
疏岚那一头蔚蓝色的长发已经,已经……绯雪颤颤缩了手,难道是为了十三年前那件事?他为了那个人的死而白发?他当真……动了真情?
诀桑琴啊诀桑琴……只可惜当初疏岚把你留在我这里。如果今日他能抚琴再弹一曲,是不是可以忘记所有伤痛?
他频频去找那个柳依依,是不是正在寻找你这般的琴声,安慰他淌血的心?
绯雪摇摇手,罢了。她不忍再去想那许多过往,无力得回到榻上蜷着,岔开话题道:“红豆安顿好了,陛下如何示下?”
灵渡去一旁取了煎好的药,调羹小心翼翼搅着,又放在嘴边吹了吹,舀了一匙送到绯雪嘴边:“陛下令我们按原计划执行,再无别话。”
苦涩的药味充斥在屋子里,绯雪皱着眉翻过身:“这些寻常的药对我身体无用,你快拿开吧。”
“可是主人,你刚刚经历恶战,紧接着又去血祭,属下担心……”灵渡捧着药碗不肯退后,他反而将绯雪软绵绵的身体扳了过来,“你怎么又血祭了?明明还不到这个月的朔日,难道棠雨姑娘又……”
绯雪神色凄然,悄悄避过灵渡质问的眼神。这次灵渡叫她“你”,而不是“座使”或“主人”。
她心中一恻,嘴上还是冷冷道:“说了我不喝,拿走吧。”
灵渡却像没听见一样,一手抱起绯雪,另一只手捧了药碗便要把药汤往自己嘴里灌。
绯雪大惊,他又要用上次那个方法灌她喝药了?
她一手无力得勾了灵渡前襟,厉声道:“灵渡,你不听我的话了?”
灵渡听了,仿佛惊醒一般,凑到嘴边的药碗这才缓缓沉下去,他转头望着绯雪,眼中只有无限温顺:“听,自从你带我来到这里,我便发誓永远追随你,永远听你的话。”
绯雪点点头,也不知是身子虚还是被灵渡感动的缘故,她眼色竟然模糊起来:“好。只可惜,可惜我没能像当初说的那样,照顾好你……”
“不要这么说。”灵渡笑着扶绯雪在榻上躺好,“若不是主人从屠魔战场上把我捡回来,我早就被那些妖魔吃了。”
提起这些心酸的往事,灵渡到底还是不能释怀。他又想起自己幼小的身躯,被那个战神般高大的男子拎起来狠狠丢下的情形,眼中冰冷的杀气再次充血般溢了出来。
正是这样……留在这里受妖魔欺辱,不比被他羞辱好上百倍?更何况这里还有绯雪,是他要感激,要报答,要去照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