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慧连读几遍，眼睛里闪动着泪光。她唏嘘再三，说凌子彬应该到君子国去，“耕者让畔，行者让路”，“士庶人等，无论贫富贵贱，举止言谈，莫不恭而有礼，也不愧‘君子’二字”。凌子彬相信，那样的国度会在星球上存在，但不是地球。那是个不产金子的星球。一个星球，只要出产金子，要用金子做硬通货，作为商品的等价物，它产的金子再多，也拿去建了卫生国，剩下的金子，就不够拿来花高价买下所有贫苦农民的青苞米了。更加难以解决的问题是，想花高价买下农民青苞米的人，偏偏是手里金子最少的人，他要是不好好筹措，他自己也要饿肚子，而且还会累及爱人。爱，如果只是借了大大小小的麦克风说一说，像嗳气一样随便，宽泛无边，倒可以普度众生，打造慈航，拿了麦克风的菩萨身上干干净净的，一滴水星不沾，让人间“观”他们的涉世之“音”。不，佛的本意绝不是这样，世尊成佛度人之前，自身先经历了九难，有梵志女孙陀利谤佛，旃遮婆罗门女系木盂作腹谤佛玷污，提婆达多推出压佛伤佛大趾，有逆木刺脚，毗琉璃王兴兵杀诸释迦种族，阿耆达多罗门邀请而食马麦，还有冷风发背，雪山苦行，入婆罗门村乞食不得，空钵而还，冬至前后之夜，寒风破竹，索衣御寒，继发高热，阿难又在背后煽风，此等苦难，哪里是拿着麦克风唱歌救世者能够忍受的？他们尚未落水，就先自狼狈起来了，怎么会顾得上别人？凌子彬深深不安的是，他吃着一块钱八棒买来的青苞米，会不会也落入那堆人里，把青苞米当成麦克风握着，说一些济世的空话？
重新上路，穿行在山林中，脚下的荆蔓牵拉着，绊扯着，凌子彬扯上宁慧的手，相扶相帮着前行。宁慧说：
“咱俩像罗伯托和玛丽亚似的。”
那是他们俩都爱读的一本书：《丧钟为谁而鸣》。为了炸掉一座大桥，罗伯托和玛丽亚手牵手，走在山间草地的石南丛中，“姑娘的手结实而有力，手指扣着他的手指”，罗伯托叫她“小兔子”。可是凌子彬不像那个美国人，有一个明确的攻击目标，他问宁慧：
“我们要炸的大桥在哪里？”
宁慧在一棵松树旁站下，倚着树干，用手在凌子彬的胸口指一指，说：“在这里。”
凌子彬摇摇头：“我没有炸药。炸药在金雕岭。我在这里游山玩水，小温州他们还在矿井里放炮，吭吭咳嗽。”
宁慧长长地叹一口气：“你得回来了，你不能在金矿再待下去了，我可怜的孩子。”
说着话，她把凌子彬的手抓紧，向自己的跟前拉。凌子彬靠近她，她把他揽在怀里，用一只手的手指梳理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像草原上儿马的鬃毛一样密密的，硬硬的，在她的手下慢慢地柔软了。凌子彬挪动一下脚步，站得像她一样高。他感觉到她的乳房了，坚挺的，圆圆的，贴着他的胸膛弹动。他把脸埋进去，隔着薄薄的衬衣。她用力地按着他的头，让他感到熨帖和安宁。她微微地扭动身体，打开。一万缕阳光像透射着乳品，细微的脉管静静地伏在下面，看不见流动。他小心地吻着，不敢用力，好像怕碰碎一件玉器。她不让他小心翼翼。她呻吟起来，用呻吟恳求。她由安慰他变成了恳求他，由布施他变成了依赖他。他急切起来，狂暴起来。他像脱缰的儿马踏上了春天的草原，惠风骀荡，他闻着草原深处成熟的浓香，那是丰沛的水草灿烂的花朵肥硕的蘑菇翅翼抖动的蜜蜂啊，那是一千年的积蓄一万年的密藏恒河缘起黄河流淌，他不顾一切地进入了，像苦修顿悟的刹那水流花开，蓝天山林在头顶旋转了一下，立刻就完全消失了，什么东西也不再留下，没有了要炸毁的大桥，没有了找不到目标攻击的烦恼。地球上最初只有上帝造出的两个人的时候，就是这样。
辨证施治
上帝造出人来，是在他创造世界的第六日，人间的黄金周还有一天才能过完。就在上帝休息的这一天，通往建设中的卫生城的大道上，走着韶华已过的花大姐。还要过好大一会儿，天才能亮起来，迎接圆满的上帝之光。花大姐去建设中的卫生城扫大街，每天都是这个时候走，天不落黑，她再回来，不在马彩云家里睡觉，让二十八号楼楼长远离威胁。她连午饭也不在大表姐家里吃，上班的表姐夫没有机会看见她。她虽然老了，不会背诵卫生城崭新的性交标准，可是她数说起老旧的频率，仍然会心生哀怨，知道最佳标准就是要玩得高兴，比马彩云的经验更丰富，表姐夫看不见这一切，大表姐满可以放心。花大姐不管马彩云使用了什么办法，把哪一个下岗女工扫大街的笤帚从手上夺下来，转交到她的手上，她看不见那个女人流眼泪，她就心安理得，满怀欣慰，即便看见了，她也不会多么难过，更不会歉疚。不是“竞争上岗”吗？什么叫竞争？竞争就是把你从炕上打下去，我上炕躺下嘛！不要怨别人竞争的办法多，只怨你竞争的本事小，再要怨，就怨炕不够大吧。大地为炕，普天下净是大炕，那就好喽。十亿儿女全上炕，排排坐，吃果果。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花大姐在平坦的大路上也走不快。走到对手沟水库旁边，看一看水库底那点水光，还像白天走时那么多，她知道天快要亮起来了。关于漏水的对手沟水库，花大姐没有回忆，没有感情纠葛。老严家第一美女严青青，美人儿朱萍儿，在水库工地上争艳夺目，好色的柳弦子一再延误，终未弹响，那时期花大姐尚在盛年，可惜生产队没有派她出工，她也就没有参与“竞争”。中流河西岸的许言明从街上走过，去老严家的中药铺配药，把大屁股的姜月兰排到严青青和朱萍儿之后，准备“送药”，花大姐只有耳闻，没有目睹。那时候，她的男人还在炕上咳嗽，牙医刚死不久，在她的炕上留有余温，她口中的金牙正亮，看不上包大万的丑样，许言明尚未“竞争上炕”。中流河畔具有历史意义的对手沟水库，居然在花大姐的生命流程中不占什么位置，花大姐淫荡放纵，难道只跟她一个人的快乐有关系吗？是生命的本质意义吗？对手沟水库的北面，是出金子的金雕岭，天不亮，看不清那只大鸟凶恶的模样，只看见不灭的电灯在闪耀，老虎口吞噬矿石的声音咕隆咕隆隐隐传过来，听起来似乎很遥远。乌悠山立在对手沟水库的东面，每天的太阳从山后面升起，对手沟水库最晚见到阳光。对手沟水库漏水，大概与光照时间短有关系吧。从地质构造原理上去探究，地壳的密度与溶水性，不会跟太阳漠不相关的。最近的探查表明，火星上曾经有咸水湖干枯了，那不是因为离太阳近蒸发掉了，恰恰相反，是因为离太阳太远，火星的湖底没有晒结实，把水漏光了。人类要寻找另一颗更适合居住的星球，以便在遥远的将来，代替老迈不中用的地球，在太阳系以内寻找，注定了要失望，原因不是别的，就因为人不能把太阳搬到像离地球那么近的地方，晒透那颗冷冰冰的星球，晒结实了，让它不漏水。地球上的对手沟水库，从人类没有诞生没有修筑的时候，亿万年来每天都要少晒一会儿太阳，盛不住水，漏水不止，就是实证。可怕的是，人类的眼睛竟然看不见水漏到哪里去了。由于对手沟水库与花大姐的个人欢乐没有什么关系，水库漏水，居然没有影响花大姐淫荡。花大姐从不干涸，依仗了什么？对手沟残存了一点水，幽幽闪光，一个人骑自行车，从它岸边的大道上骑过，从花大姐的身旁超过去，水库和花大姐全都安静如初，照常漏水和走路。走到快要上坡的地方，花大姐才看见自行车支在路旁，没有往前走，骑车子的人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忽然一跃而起，把花大姐抓住，不由分说，就往路沟里拉。他用的力气大极了，花大姐的脚步要比赶路去卫生城快得多，才能跟上他的节奏。花大姐不挣扎，乖乖跟他走。他手忙脚乱，根本不把衣服全部撕开，只取他需要的一点。他也顾不得选择路沟里草多一点的地方，把人推倒在哪儿就算哪儿。他凶猛急切，像骑车子爬坡一样，一步也不放松，这一只脚才蹬下去，那一只脚紧接着蹬下去，不，他根本分不出哪一只脚是哪一只脚，他胡乱蹬跶，毫无章法。他很快就结束了，爬起来掖上裤子，就去摸自行车，花大姐没有弄清他是个年轻人，还是个有一点岁数的人。忙乱时自然会混淆了真相。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所有女人的潜意识里，都有一种想被强奸的愿望，所以她们才常常做一些蛇钻进裤子里的噩梦，来曲折地达成心愿。不过，被强奸的快感，至少要在年轻的时候产生，地点也应该选择在不漏水的水库旁边。可是有几个强奸者会顾得上选择呢？花大姐真的没有什么快感，尽管她回忆青春，常常会心生向往。她只有一些茫然，一些痛楚，一些麻木，还有一抹黎明前的疲乏。看那人慌慌张张跳上车子就跑，她只顾得上宽慰对方一声，说：
“你不用害怕啊。”
花大姐真的绝不会去告发。上帝之光从乌悠山东面升起来，像灰白的大扫帚在天空挥动，打扫出光光净净的卫生世界。看着那人沿着坡路，不下车一直骑上去，花大姐断定他是个有力气的年轻人。她不为他的力气感动（年轻人有把子力气很正常嘛），只深深地钦佩他的胆量。昂子，她的疯儿子要是有这份胆量，就用不着母亲每天半夜起来，去卫生城扫大街了。
因为黄金周放假，花大姐扫大街的第一个月工资晚领了三天。等到黄金周过完，大家从黄金周疲劳中恢复过来，能像往常一样数钱了，花大姐才如数领到了一百五十块钱工资。她准备把第一笔工资先用来给昂子治病，等她扫完第二个月、第三个月，把工资领回来，再改造厕所。许言明及时提醒她，给昂子治病，要找听不懂中国话的妓女，花大姐问他为什么，老中医解释说：
“辨证施治，什么样的婊子，也听不懂疯话。”
花大姐说：“不说话也行嘛。”
老中医固执地说：“除了强奸，疯子玩高兴了，也忍不住要说话。”
花大姐回想刚刚过去的经历，服膺了老情人的经验。不过，听不懂中国话的妓女，并不在地球之外的星球上，难不倒她。她胸有成竹地叫儿子，信心百倍地说：
“走，妈带你上乐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