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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红枪会起义首领三木匠的金銮殿还没有糊好,他就率兵跟李东阳的部队打了一个胜仗,战争的起因就是用来糊金銮殿的金箔纸。

三木匠白元兴跟军师贾神仙、扎纸匠王承寿、做豆腐的初老万、屠夫麻子六等一班有资格参与上层议事的会众,议定了要用金箔纸糊一座金銮殿让红枪国的大臣们跪下去向皇帝叩头的时候,虽然料定了需要大量的金箔纸,可是他们仍然没有料到所需的数量会超出他们的预计这么多。也怪三木匠本人最初拿错了主意。那时候他担心从纸糊的金銮殿上走过不能总是轻轻走,就命扎纸匠王承寿把金箔纸一层一层糊上去垒成金砖。其实他完全可以叫王承寿少糊几层纸,把省下来的金箔纸给他糊一双踩不碎的鞋底,他就是把金銮殿上的金纸踩碎了也不要紧,反正他的脚仍然踩在金子上。

扎纸匠王承寿按照三木匠最初的旨意糊金銮殿,把金箔纸一层一层糊上去。此生他扎制过无数丧礼冥器,如此大规模地使用金箔纸他还是第一回,他可真过足了金子瘾!他的眼前每天每天都是金晃晃的,到夜里睡觉时眼前也直冒金星,可是一点儿也不难受,没有眩晕的感觉。他把每一张金箔纸都平展展地摊开,抹匀浆糊,然后用手托着像翻一个烙饼似的唰的反过来,用扫帚一扫刷上去,在明晃晃的金箔纸上照一照自己模糊不清的模样。他不用任何人当助手,不放心所有人的技术,只相信他自己能把红枪国的金銮殿糊好。他开始对军师贾神仙的见识产生怀疑,不相信真的金銮殿如同军师所言样子像庙,最有力的证据就是所有的庙都是善男信女许多只手搬砖搬瓦建起来的,而金銮殿却只能由技术精湛的扎纸匠一个人动手裱糊,这也就是自古至今所有朝代的皇帝加起来也没有三座庙里的和尚多的道理。这个世界的皇帝要想多起来,就得多培养出一些像王承寿这样技术精良的扎纸匠,他们凭手艺吃饭为死人和活人两个世界服务。扎纸匠王承寿得意洋洋,勤勉工作,在施工的现场吃饭,吃完饭用手掌抹嘴,嘴皮和胡子上沾的汤饭汁水当浆糊抹在金銮殿上再糊一层金箔纸。大首领三木匠雕好棺材头上的一片龙鳞,来看看金銮殿什么时候可以坐上去让臣民叩头,眼前像一块大玻璃罩着满屋的金子,他止不住有一些眼花。扎纸匠王承寿因为金銮殿还未糊好便不行叩头大礼,向三木匠垂手弯腰,用一只手摸包了红布的头顶行一个红枪国特有的礼节,直起腰来把摸头的手指向金晃晃的地面,夸一句海口:

“保险能滑倒苍蝇!”

三木匠过去了最初的眼花高兴起来,说:“那样我就打着滑哧溜儿过去。”

王承寿告诉大首领纸糊的地面不是井台上洒水结的冰,打滑溜哧儿滑冰行不通的。

三木匠说明打滑哧溜儿的好处:“那就不怕把纸踩碎啦。”

王承寿说:“我用金纸糊成金砖,你不用担心。”

说来说去还是需要大量的金箔纸。东林县有人能从地里抠挖石头做出金子,可是没有人能把金子做成纸的模样,把纸做得像金子一样也办不到,因为那需要十分高超的作假本领。东林县民风淳朴不尚奢华人性敦厚厌弃虚伪,给死人送去的银钱也是外地人做好了金箔纸他们才折叠成元宝的形状。与之相邻的三河县也是如此。如果三河县的司令李东阳的第六个姨太太不死,三河县所存的金箔纸倒可以帮助红枪国把金銮殿糊起来。

李东阳的六姨太死在与李东阳行房的床上。她光洁美丽又平坦又凹凸,利利索索的。她有魄力,曾经是县城妓院最有名的妓女,掌握了一整套古老的技巧和零零碎碎的现代手法,能对付各类嫖客人脑子想不出来的做爱方式,别人以为应该叫苦的时候她也能够欢叫。也怪她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能力。她遇上的可不是一般的对手。李东阳是司令,手底下有精兵强将在一方土地上持了火器行走,六姨太需要付出双倍的力气才能抵御李东阳一个人的冲击,一倍的力气用于身体的扭动,一倍的力气用于大叫——她就死在不停的大叫上,叫着叫着一口气没有接上,身体就软软的放直了。说实话李东阳并不是十分痛惜死去的六姨太这个人,在三河县的地面上,无论是从良家还是从妓院,他完全能够再找到比六姨太并不逊色的女人,掌握同样多的古代技巧和现代手法,能够叫出同样大的声音,脏话也能说在最恰当的时候。他不能释怀的只是六姨太死的不是时候,一次房事没有办完叫着叫着就死了,想起来就好像一辈子的房事都没有做完似的。

李东阳决定为六姨太举行一个盛大的葬礼,征用三河县最好的扎纸匠为六姨太扎制全套冥器,除了扎制像三木匠为其母亲三周年忌日扎制的大库小库聚宝盆摇钱树之外,还要用金箔纸糊一铺大床,床腿用高梁秸,床帮用秫秸,床面用金箔纸糊成土炕大墼一样厚,床腿和床帮也用金箔纸糊成真的床腿床帮一样粗,即便活人躺上去与死人做爱也压不垮,能承担最疯狂的跌扑滚打死去活来。

金箔纸于是变得像真的金子一样高贵起来。

由争夺金箔纸引发的大规模战争爆发之前,红枪国的战士只跟李东阳的人有过几次小摩擦。头上包了红布的人从一家店铺里拿了金箔纸要走,手持火器的人不打人朝金箔纸搂动火枪,金箔纸在红枪会会众的手上烧起来,没有为六姨太铺床就提前焚化了。使火器的人把大枪斜背在肩上跟店铺的掌柜横眉立眼地谈生意,店铺的掌柜还在胆战心惊地讨价还价,手持红缨枪的人冲进来把红缨枪举起来,就在柜台上把一摞金箔纸刺穿,刺破的窟窿没有规律极不规整,有时候还会透过金箔纸扎到柜台上,反复穿插纸屑乱飞,不等糊到红枪国的金銮殿上被木匠的大脚踩破就提前粉碎了。有一回两面的人在同一家酒馆相遇,李东阳的人屁股底下坐着金箔纸兴高彩烈,好像坐到了六姨太铺金的大床上,红枪会的人把金箔纸踩在脚底下眉飞色舞,好像比自家的首领更早地踏上了金銮殿。他们都知道谁也不能把金箔纸囫囫囵囵的带出这家酒馆。酒喝到一半,李东阳的人把金箔纸从屁股底下拿出来,把尿直接撒到金晃晃的地方。金箔纸透水性极差,过了好半天才湿透了底层的那一张。此时红枪会的人已经提前喝醉,呕吐的东西就用脚底下的金箔纸盛着,折叠成巨大的元宝形状,准备让李东阳的人拿到六姨太的坟前去,让六姨太花钱的时候闻到酒味便大醉不醒,认不出阴间的店铺朝天上开门还是朝地下开门,站着躺着都走不进去。

大规模的战争终于在一次次的小摩擦之后爆发了。

出征前的红枪会会众站在圣人殿上。圣人殿的正中原本供着孔子的塑像,红枪会起事之初便在这里举行会里的仪式。大首领三木匠看看那个念书的人不喜不怒的模样不像个圣人倒像个商人,就说:

“红枪会姓白不姓孔。”

军师贾神仙赞成,说:“三清至大,别的神本会不供。”

三木匠大锛一挥,说:“叫他上东河里去。”

泥塑的圣人便被推到东河里去了。孔老夫子是泥做的身子挂了金子表皮。三木匠怕他漂不下去,就命人先把他的身子和脑袋分家,一锤子击碎戴了方巾的头颅,四肢与躯干也如此分解,粉碎到认不出原来安在什么地方的程度,这才用铁锨撒到水里,像春天里大家在地里撒开冻干了一个冬天的粪肥似的。做了孔夫子身体的泥土遇水融解,混进沙里去,表皮的金子沉到河沙的最低层慢慢蠕动。

半个世纪之后河两岸大兴淘金热,穷急了的红卫兵摘下胳膊上的红袖箍痛定思痛,把河床整个的翻过来淘尽黄沙求金暴富,正是得益于圣人泥做的身子挂了金子的表皮。

圣人殿里的大香炉像圣人像一样镀了黄金,红枪会的军师用它祭祀红枪国的神仙。金皮香炉像有钱人家喂高头大马的槽子那么大,能够插住高梁秸一样的大香。如此粗高的大香烧出的青烟把圣人殿变成了一孔大窑,可是没有什么人呛得咳嗽。大香的青烟在圣人殿巨型大梁间萦绕犹如一支古老悠长的歌,红枪会战士表情庄严,不到实在忍不住的时候绝不眨眼。他们包头的布巾鲜红如血,有一大滴流下来在额头正中凝住,那是军师贾神仙用朱笔点上去的一个点子,标志着刀枪不入。大家知道人的身上不光是一颗脑袋害怕被什么利器击碎,能被刺穿的地方其实很多,大家就准备喝下军师画的一道符去,来抵挡射向任何地方的枪弹和利箭。大家擎着白瓷大碗等待,像大集上的饥民等待赈济的大锅熬出米粥来施舍。军师把符丢进大家的碗里一人一符,符是黄裱纸裁成的四四方方一片,上面画了只有军师一个人会画的符号,像马戏团武功高强的小丑在手上抛玩的一柄马叉,但是带了更多的叉股令人眼花缭乱。军师闭目,咕噜噜念咒。奇怪的咒语像大香的青烟一样长云山雾罩,叫人等得都不耐烦了。军师慢慢睁眼,从一人手中接过点燃的火纸用右手举着连摆两摆,禹步行进,左脚前举,右脚过左,左脚就右,再举右脚,左脚过右,右脚就左,又举左脚,右脚过左,左脚就右,如此三步一顿,三三向前,把整个队伍绕过。数千年前大禹治水跋涉山川,不幸脚生疾病行走一跛一跛,不得已发明出这种独特的步法走路,三过家门也用这种步法从门口走过去,不回家看老婆孩子。后辈神仙效法禹步祛鬼禳灾,逐步演化为华尔兹舞步专门为世俗的人生享乐服务,成为旁门左道,便与真的神仙世界无缘了。

禹步行进的红枪会军师贾神仙把整个队伍绕过之后噗地吹气,手中的火纸头燃起一朵小火。贾神仙换了步法,如一阵旋风把整个队伍转过,速度之快令人惊叹。他手中的火头鬼打灯似的在大家的碗里一闪一闪,把碗里的纸符一一点燃,随着蓝色的火苗滋滋燃起,一股奇异的芳香弥漫了整个大殿。又有一人提了水壶,狗撒尿似的朝着大家的碗里一射一射像冲一种散药,大家碗里的纸灰全都浮起来,众人的喉咙一齐喊一声:

“呀——”

所有的脖子一齐仰回去,一直仰到不能再仰,脖子直起时,所有的大碗全部空了。

三木匠最后喝符。他是皇帝,贾神仙给了他两道符,符上的“马叉”比大家喝的叉股更多,叉股之间画了密密麻麻的圈子。贾神仙不是怀疑叉股的力量才以数量对质量多多益善,他是觉得皇帝的生命更高贵需要加倍保护。如果有一种武器用双倍的力量射向皇帝的肚子,军师就为三木匠备下了无数把“马叉”把那种武器挡回去——叉股之间密密麻麻的圈子会增殖的。

红枪会大胜。

胜利自然早在预料之中,可是到来得未免太容易了一些。李东阳的人到来的时候红枪会埋伏得都快等不及了,三木匠把大锛在头顶挥了三遍才止住了部下着急的乱动,静悄悄继续埋伏下去。李东阳的人吃亏就吃在三木匠的大锛上。他们以为部队的首领都是用短枪在头顶挥舞着指挥作战,再原始也会是一把大刀,他们真的没有想到红枪会的首领会使用木匠的工具。其实对方把大锛在头顶上挥动三遍他们都看见了,他们断定那是勤快的木匠在为东家做活,可没有想到那是指挥员的号令,像挥动一把短枪起同样的作用。既然有木工做活那就肯定距战场尚远,李东阳的人把大枪斜背在肩上赶路,准备看见了战场再摘下大枪来开火。可是他们没有搂动火器的时间了。一片红缨枪一跃而起明晃晃地逼到胸口,他们来不及摘下肩上的大枪,就听见了自己胸口发出的噗噗声响,要看看胸口的窟窿用多大的棉花球能够堵住,对方红通通的头颅就在眼前挡住了,就是摘下了大枪也没有办法开火,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根本摆不开一杆大枪。对方的红缨枪却显得便捷多了,看起来它比大枪还长了一根小孩的手臂那么长,也会遇上像大枪摆不开同样的困难,可是红枪会的人灵活机动,并不握着红缨枪的枪柄,直接握住能穿透人体的部分就近一捅,李东阳的人一下子就觉得对方的一只手也跟着进了肚子凉嗖嗖的掏了一把,再看时自己的肠子果然扭了一个花挂在对方的手指上,红缨枪的枪头子倒比较干净了——他什么再也没有看见。李东阳的人往后跑,不是吓得逃跑是想跟对手拉开一点距离,以便能够摆开一杆大枪好开火。红枪会战士把红缨枪顶在敌人的肩膀下面,让他们没有转身的机会,他们就是摘下大枪也只能朝前开火,他们从什么地方来的还把枪弹射向什么地方,就是三河县所在的西面。李东阳的人当然不敢跑慢,就算不是为了拉开点距离摘下大枪来搂火,他们也得像兔子一样快跑,他们要是跑得慢一点儿,顶在肩膀下面的红缨枪正好噗哧捅进去,红枪会的人不用在胳膊上用力,单凭跑的冲劲就能把敌人的身体穿透。李东阳的人想挽回败局,知道火器不顶用了便动用另一种武器,他们的手往空中一扬,撒出一片白花花的东西,像银蝴蝶却不往天上飞,反而叮叮当当往下落,他们大喊:

“看宝!”

红枪会的战士喝了军师的神符相信刀枪不入,所以他们英勇无畏不怕李东阳的人肩上背的大枪,可是他们害怕法宝,知道神仙的法子也会被神仙的法宝治住。他们刚刚有些惊慌,大首领三木匠及时地大喝一声:

“抢钱砍鸡巴!”

红枪会战士哈哈大笑了,敌人可真逗!自古至今只有被钱买倒的军队,可没有被钱打倒的士兵,白花花的银元打到头上也砸不死人的,顶多打一个疙瘩罢了。另一种危险却令人害怕,就是三木匠发出来的警告,所以大家都不抢钱。敌人的法宝根本没有管用。李东阳的人其实也知道白花花的银元打不死人,况且红枪会会众的头上包了红布,银元落到头上连个疙瘩也打不起来,他们只想把钱扔出来迷惑敌人,只要对方一抢钱,他们就有时间拉开一段距离摆开大枪搂火了。他们可真打错了算盘。红枪会的人害怕与脑袋同样重要的地方受伤,根本不敢抢钱。他们端着红缨枪紧追不舍,李东阳的人恰好在扔了钱的时间里耽误了跑,把原本有可能拉开的距离又缩短了,觉得肩膀后面嗖地吹进一股冷气,低头一看,枪头子在自己的胸前颤抖却掉不下来,像钉了一根钉子挂衣服似的钉子头朝外。

大获全胜以后红枪会的战士才抢起钱来。他们遭遇的对手比李东阳的人更难对付。大家都使用同样的武器,谁也不需要拉开距离开火,你的枪头子逼在我的胸口,一般长的家伙正好也能从你相同的地方穿过去,大家面临的危险一样多。你刚刚把一枚银元捏到手里还没有捏热,凉嗖嗖的枪头子贴着脸皮擦过去,对方却并不想杀你,只因为他冲过来握住了你捏着银元的手,红缨枪只好朝着人冲的方向往前戳,你想躲避只有把钱扔掉才行。糟糕的是有些银元谁也抢不到手。有时候两个人朝着同一块明晃晃的东西冲过去,眼看着快跑到跟前了却不得不停下脚步:一杆红缨枪顶在胸膛上,你要想到达伸一只手就能捡到银元的地方,必须让红缨枪从你的身体里走过同样长的距离,两个人面临的困难一样巨大。更难的是四个人奔向同一枚银元,四杆红缨枪就交叉着顶起来,像一个巨大的十字架横担在中间,十字交错的地方就是敌人扔下的那块银元,明晃晃的像一个小太阳一样。四个人急得转圈,十字架在四个人的中间变换方向周而复始,可是谁也不能离银元更近一些俯拾立就。遇上此类难办的情况只好等待大首领为他们裁决。三木匠持锛走近对峙的两个人或四个人中间不必弯腰,用大锛利刃的一面贴地面一铲将银元铲起,提锛向上,用另一只手捏起银元对到嘴上吹一下,然后再装进自己的兜里。对峙的各方这才把各自的红缨枪从对方的胸膛上收回来,释然散开。他们倒不是那么甘心情愿地认为红枪国的皇帝就应该比大家钱多,而是害怕三木匠使用的武器跟他们不同,木匠的大锛可以从任何方向砍杀,不需要像红缨枪一样直直地往前捅。

最后的一枚银元几乎被麻子六和老三杆子同时抢到了手里。两个人原本也是把红缨枪顶在对方的胸膛上谁也到不了伸手能捡到银元的地方。麻子六最先想到要想达到目标必须丢掉长武器,他丢掉红缨枪的同时老三杆子也把红缨枪扔了。老三杆子把手伸向银元的时候麻子六已经从腰中拔出了杀猪的刀子,老杆子的手捏住了银元麻子六把他捏钱的手也握住了。麻子六把杀猪刀搁在老三杆子的手脖子上让他松手。老三杆子不松手。老三杆子仗着不怕死跟人打赌屡赌屡赢,他吃过人家用尖刀挑起的猫耳朵,嗓子眼被刀尖像冰块一样冰了一下没有吃出猫耳朵的味道,后来回忆说跟老鼠的尾巴差不多,人家都不相信。老三杆子捏住银元的手被麻子六握住挣不出来,他梗着脖子大叫:

“想叫我松手你得给我把手剁去!”

麻子六盯着老三杆子的脸说:“好,这可是你说的。”

麻子六把搁在老三杆子手脖子上的刀使劲一抹,老三杆子的手齐斩斩的提在了他的手上,像切下了一只猪蹄一样。麻子六想趁着老三杆子的手还没有凉透把银元扒出来,可是老三杆子的手嘀嗒滴血就是不松开。老三杆子在一旁看着哈哈大笑。麻子六气坏了,他把老三杆子的手啪的摔到地上,老三杆子的手在地上蹦三个高终于松开了,一枚银元稳稳地躺在手掌正中闪闪发光。麻子六还没有把银元从老三杆子的手掌中拿起来,老三杆子抢先一步扑到了自己的手跟前,让他的另一只手也面临被割下来的危险。老三杆子自己倒不害怕变成一个没有手的动物,反正他可以找到用刀子叉起猫耳朵供他吃食的地方,倒是三木匠着急了,没有手的废物在红枪国里就没有什么用处了。他用大锛指着老三杆子躺在地上的一只手,说:

“都别抢啦!”

麻子六和老三杆子在原地方站住了不动,以为大首领又要用大锛将银元铲起来装进自己的兜里。三木匠却不那么做了。他持锛走到老三杆子的断手跟前,用一只脚尖碰碰老三杆子的手腕让它躺得更正当一些,像他做木匠活时用脚尖碰正一段木头,然后他挥起锛来,往下一劈,银元在手掌中齐齐的分成两半,手掌却没有受伤,只有一道白色的痕迹像指甲轻轻地划过一样。三木匠说:

“一人一半。”

麻子六捡起自己的一半银元装进他别了杀猪刀的地方,老三杆子把一半银元填进嘴里用牙咬住,这才包扎他断臂的伤口,抓了战场上的一把黄土按上,再撕下一条衣袖包住,嗓子眼里哼一支歌,除了他谁也不会唱。

三木匠把大锛一挥说:“走,回去吃豆腐!”

暮色苍茫,大吃了一顿豆腐的红枪会在东河滩上销毁缴获的武器。李东阳的人大败之后扔掉的大枪被红枪会背回来,他们恪守军师订立的会规,分明知道火器放起来比红缨枪好玩也绝不使用。军师讲过,红枪会不使用冒烟的武器,如果有一件武器在自己手上冒烟,喝下的神符就会失去效力,额头正中朱笔点上的红点就不再是刀枪不入的标志,而成了邪气进功的目标。邪气进攻不像大刀片砍头不知道痛只留下碗口大的一个疤,邪气进功就像脑袋里长虫子一直把人痛死。军师不亲自出战只在红枪国里出谋划策决胜千里,红枪会得胜回朝他才指挥着大家销毁得来的冒烟的武器,销毁的办法来自于中医学的的最基本的原理“以毒攻毒”,就是用火烧。

先在石头上把枪托砸烂。皮带曾经挂在李东阳的人肩膀上使他们没有时间摘下来,红枪会把它解下来捆腰,因为皮带不会在红枪会会众的腰间冒烟,军师也就没有反对。铁制的枪管很难砸烂,就和会燃烧的枪托一起扔进大火里焚烧,好几根烧在一起比不烧的时候粗了几倍。他们围着大火跳舞,不走当地十分流行的秧歌步,学军师贾神仙的禹步三步三步向前扭,两个人扭在一起勾腰搭肩做出十分狎昵的样子,正是被洋人剽窃当成了他们的国粹的洋舞华而兹的路数。一支撸子枪小巧玲珑像女人梳头用的桃木梳子,三木匠把玩一会儿扔给小顺子,说:

“小孩子留着玩吧。”

小顺子接枪摸弄,不知扳动了什么机关,弄出“砰”的一声爆响和一道钻上天去的火光,把大家吓了一跳。三木匠把枪要回去卸下一根钉子样的部件,扔进火里,他断定就是这根钉子把枪钉响的。他把残缺不全的手枪还给小顺子,说:

“这一回保险啦。”

三木匠请县城的戏班子到红枪国里唱戏庆祝他们大战李东阳的胜利,戏台子就搭在销毁大枪的河滩上,用了上好的台板。戏班子的武生连翻五个跟头以后猛摔一跤把台板摔得极响,杨贵妃不翻跟头走出来就没有什么声音了。三木匠坐在前排,跟前有摆了茶壶的桌子。他看见侍候杨贵妃的太监胡子茬又浓又黑果然是名副其实的力士。杨贵妃从脖子那里开始抹粉连耳朵的后面都抹到,嘴巴周围极细极白。杨贵妃因为皇帝也就是她的公爹不到她这里睡觉满腹哀怨,她就用不正常的姿态喝酒,身子往后仰往后仰,让人看她抹了粉的脖子上有一溜细细的汗珠像一串项链,她一直把身子往后仰得像一只箩圈,这才用嘴叼起力士手上的酒杯把酒跑下去。她真的十分生气,她的公爹也就是皇帝原本说要到她这里来睡觉却中途变卦拐到别的女人那里去了,她只有喝醉了才能消了心中这股怨气。红枪国的皇帝派人送上话去安慰她,叫她不要生气耐心等待。

“我和她睡觉。”三木匠说。

杨贵妃穿着戏台子上的服装走进红枪国的皇帝睡觉的地方,她不走戏台子上的莲步,迈大步跨进三木匠的房间,从步态上三木匠猜到杨贵妃也是着急了。三木匠却成心逗一逗她。他叫小顺子倒一杯酒像力士那样端着,叫杨贵妃把身子仰回去叼起杯子喝酒再现她失望哀怨急不可耐的样子。小顺子的声音正在变粗,费了好大的劲才捏细嗓门像太监一样叫出了“娘娘”。杨贵妃再一次把身体往后仰曲成箩圈的模样,她的嘴离小顺子手中的酒杯还有两个鼻子的距离,三木匠却已经等不及了,他忍不住伸手去摸杨贵妃的嘴巴——杨贵妃在戏台子上喝酒的时候最令三木匠着迷的就是她抹了白粉的这一部分——这一来三木匠摸出了异样,杨贵妃的嘴巴摸起来并不像看上去那样细腻柔嫩,它像锉一样还有一点扎手呢。三木匠恨铁不成钢用力把杨贵妃的嘴巴上的白粉搓掉,露出杨贵妃密密细细的胡子茬。三木匠把杨贵妃推倒,让“她”用不着戏台子上的功夫也能仰回去,说:

“中看不中吃的东西!”

杨贵妃在地上躺着作媚眼,叫三木匠不要失望,三木匠所要求的快乐“她”完全能够给予,县城里的好些政府官员都曾从“她”这里获取过最基本的满足。三木匠命“她”站起来像个男人一样说话,正色告诉“她”:

“红枪国的女人足够用了,我用不着从男人身上走旱路!”

三木匠说的不完全是真话。他可以引以为自豪的倒不是红枪国女人的数量,而是质量,三太太一个人可以抵得上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只要三木匠不在猪水脬里把自己腌得像一只萝卜不水灵,三太太永远都是新鲜的。三太太用不着像杨贵妃那样生怨气,因为三木匠的东宫还是空的,正宫那里皇帝又极少临幸,三太太便永远高高兴兴精神饱满。她喝酒的时候不往后仰身子,不喝酒的时候才把身子仰回去,她要喝酒就直接把嘴往前伸像大家一样喝法,她不喝酒才把嘴弄得翻回去用人家都不用的姿势叼起她要叼的东西。她会用三木匠喜欢的小脚倒挂金钩搭到三木匠身上她自己的手也摸不到的地方,三木匠要是惊叹不止极想摸到,她就回到原位像两只粽子一样摆着让对方伸手可及。她让三木匠把她当成上好的木料处置,任意使用锛斧刨凿所有的工具像死过去一样,三木匠要是也想死去她又生机勃勃地活了,让三木匠知道她并不是没有灵性的木头。她天性灵慧聪颖敏锐,靠直觉就达到了美仑美奂的艺术境界。别人的妃子需要到妓院里培训才能学到的能够令皇帝满意的手段,她在当高凤歧的第三个老婆的时候凭极强的悟性就掌握了,只是高凤歧年事已高,用不着她像对待红枪国的皇帝一样把所有方面的优势发挥到极致罢了。

三木匠要把小菊收为东宫,就是在三太太这里遭到了强烈的反对。正宫那里倒没有什么意见,反正皇帝不收东宫也是一直在西宫,从来不到中间的房子里去。三木匠的元配妻子并不计较男人再找几个老婆。找了东宫他再找南宫和北宫也不要紧,只要皇帝不把她从中间的房子里赶出去她就不在乎什么,她只要在中间的房子里住着把她的儿子养大,她就是白家皇帝正宗的老婆。她的儿子小玉已经开始退奶牙,长出了第一颗将要使用一辈子的牙齿了。

三木匠要收小菊为东宫,并不是像有些人饿了要找东西吃一样,有了三太太秀色可餐他永远都是饱汉子,他只是觉得东宫老是空着皇帝也就只做了一半。那一天把能长出胡子来的杨贵妃赶走以后,三木匠就起意要收东宫了。有三太太一人供他饫甘餍肥,他也许可以不到别的屋子里去寻吃食,可是应该有一所房子里的女人为等他宠幸望眼欲穿,到时候他使一些说来不来中途变卦拐到别的房子里去的小伎俩,那么,就同样会有小鸡肚肠的女人怨声载道把身子仰回去用不正常的姿势喝酒。三太太反对他把小菊收为东宫,他就倒了一杯酒让小顺子端着,叫三太太把身子往后仰回去从小顺子的手上喝酒,他要提前看一看三太太生了气喝闷酒的模样。三太太不用这样的姿势喝酒,她不喝酒的时候才使用这样的姿势,她说:

“我不是戏子不会演戏。”

三木匠说:“谁叫你演戏啦我叫你喝酒。”

三太太把酒杯从小顺子的手上夺过去,说:“喝酒就喝酒。”她滋的一声把酒喝下去,用大家都用的姿势。

三木匠挥挥手叫小顺子退下去,准备让三太太不喝酒摆一个杨贵妃喝酒的姿势。三太太仍然为东宫的事情生气,不肯轻易就做,她气鼓鼓地问三木匠是她大还是小菊大。三木匠把手放在三太太身上哈哈大笑,说:

“叫瞎子摸摸也是你大嘛!”

三太太紧接着问那么为什么叫她做西宫叫小菊做东宫。

三木匠不回答,反问三太太一个问题:“你是想叫我天天要你呢还是要小菊?”

三太太把一只小脚放到三木匠手上让他握住,准备表演比杨贵妃更玄虚的不着实地的动作,她又娇又怨说:“你知道。”

三木匠说:“那你就老老实实做西宫吧。”

三太太等他把话说明白。

三木匠说:“皇帝都喜欢西宫嘛。”

趁着最有力的时机三木匠劝导三太太,她要是愿意争大小就叫她做东宫叫小菊做西宫,她要是愿意和皇帝睡觉她就做西宫叫小菊做东宫。三太太已经越过了杨贵妃喝酒的阶段,像马戏团的软功艺一样屈回身子口叼鲜花了,她不辨东西顾不得再去计较大小。她只担心小菊年纪太小,小姑娘独守东面的房子会害怕哩。三木匠叫她不必担心,必要的时候他会过去跟小姑娘作个伴。三太太怕小菊的身体还未长成,三木匠去作伴也没有什么用处。三木匠叫三太太放心,气喘吁吁地说:

“我就愿意当……妃子的爹爹。”

三太太立刻像个小姑娘似的叫:“爹,爹……”

把女儿送给三木匠做东宫,初老万可不像三太太那样反对。他是做豆腐的,反正白白嫩嫩的豆腐做出来总是给人家吃的,吃豆腐的嘴长了多少胡子倒不必在乎,要紧的是要把豆腐摆在一块上等的盘子上。小菊的人生经验还不够用,她还不到能够懂得皇帝的婚姻的时候。她不像三太太那样知识渊博懂得东宫和西宫的差别,她只知道三木匠要娶她做最小的老婆,住到东面的房子里和那两个老婆排成一排,三木匠从一头排着睡觉不分大小,像拿着刀子割床子上的豆腐一样。三木匠做木工活使惯了大锛大锯,他要是用大锛割豆腐不把豆腐劈烂乎了才怪呢,他肯定不会像小顺子那样揉人家的肚子,你叫他轻一点儿他就轻一点儿。

小顺子还没有越过小菊的衣襟遮住的边界,他的手许久以来一直停留在小菊允许抚摸的地方。最初小菊因为从树干上滑下来擦伤了肚子而让小顺子给她揉揉,她的肚子上装饰似的一道红印消失了以后她也没有拒绝小顺子温柔的手掌。小顺子的抚摸往往被迫中断跑去为大首领更换水脬,他专心的抚摸也会出现疲软的时候,小菊就为他焙制豆腐汤茶坚持不懈,以便让他像喝了奶茶的大首领一样腿肚子不再发软。小顺子的嘴唇挂了乳白的豆腐汤嫩润得像女孩子一样,牙齿却因大嚼茶叶慢慢地变绿了。小菊害怕他的牙齿有一天会变得像茶叶一样颜色,小顺子说不怕,他弓起一条腿把膝盖挺到小菊伸手就能摸到那么高,说:

“你看看。”

他自己拍自己的腿肚子。他的腿肚子不再丢丢荡荡的发出呱呱的声音,发出的声音啪啪的。他鼓励小菊说:

“你摸摸吧。”

小菊听话摸他,手里的感觉硬棒棒的。

小顺子告诉她:“就是吃豆腐汤茶吃的,要是吃奶茶就更硬了。”

小菊小猫似的温顺,说:“你要是能当皇帝就好了。”

可是轮到小菊要做皇帝的老婆了,她却不愿意了。她在军师贾神仙择定的吉日里沐浴。按军师的意思,皇帝要娶的女人大婚前应该用乳汁洗澡。从高凤歧那里接过来的四个奶妈挤的奶刚好够三木匠一个人喝的,三木匠舍不得用来泡小菊的身体,就传下旨令,让小菊用豆腐汤洗。小菊跟着父亲在红枪国里做豆腐每天都用豆腐汤洗胳膊,她用白布口袋把豆腐汤挤出把豆腐渣倒掉,她就是想着不洗胳膊也不行,可是用豆腐汤洗身体的其他地方她还从来没有做过。她遵旨照做了。她还没有长大的身体泡进温热的豆腐汤里连她自己也看不大清楚了。她怪父亲将豆腐汤做得太浓了一些,既然是用来洗澡就应该多兑进一些水,那才能一边洗一边看出自己长成了什么样子。小菊在豆腐汤里多泡一会儿,盛豆腐汤的木盆不是太大,她也不担心会洗了头发。她把一条腿擎起来看腿肚子垂着往下滴水,她拍一下声音呱呱的,像小顺子没有喝豆腐汤茶的时候丢丢荡荡的一样软。她把肚子往上挺,豆腐汤从小顺子经常抚摸的地方往下流,像滑过下雨后有薄苔的石板,她肚子上的薄苔是白的,那是她自己才能看见的微细的汗毛,小顺子也没有发现过。有一块地方豆腐汤流不出来,她把身子侧一下,一大滴豆腐汤滚出来,像滚出来一颗白色的玛瑙;小顺子有时候把一颗小枣放在那里,看小菊的肚脐眼像樱桃小口似的把果实含住。小菊把手掌屈起来当小瓢舀起豆腐汤从肩上往下浇,想看看豆腐汤会不会从日益长高的地方流过去,豆腐汤像水在地上流一样不走山峰走峡谷,白色的细流在方便的地方弯曲着划一个弧就把最高的地方越过了,豆腐汤到不了的地方小顺子的手也没有到过。小菊用手掌舀了豆腐汤直接浇到最高的地方,这一来她的感觉模糊了,她弄不清楚是不是她的身体发生了错误,豆腐汤击打的地方有一根弦牵扯着身体的其他部位,像被一根指头拨动了一样,发出了嗡嗡的声音,不是让人用耳朵听的,是叫人用心听的。

小顺子却听不见小菊的身体奏出的音乐。趁着离到东面的房子里还有一段时间,小菊让小顺子离她近一些听她身体里异样的声音。她担心衣服会阻隔声音像水流里挡了一道堤坝,她就早早地把衣服掀开。小顺子轻车熟路一只手走过他熟悉的地方,他往常没到的地方他依然不去探险。他一只手指在能盛住小枣的地方逗留,圆鼓鼓的指头肚学小枣的样子在边缘滚动,突然又俯冲下去直到底部紧紧地压住一动不动。他的掌心滑过曾经被树干划了一道红线的地方,像小驴拉磨似的转圈,左转了右转,小驴的眼睛蒙住了,方向发生了错误也不知道。他换一只手重复第一只手已经走过的路线,掌心很快发热,像一双脚在远路上跑久了一样。小菊把他快要出汗的手按住让他歇一会儿,说:

“你听听。”

小顺子发一下楞问:“什么?”

小菊立刻明白错误发生在她自己的身上。她的身体某个部位发出嗡嗡的声音的时候,是因为她用豆腐汤击打了需要用手指拨动的琴弦。同样道理,不用豆腐汤击打的时候,就需要用指头拨动。她很快地纠正了自己的错误,把衣襟掀得再高一点儿,抓着小顺子的手放到需要拨动才会奏出乐曲的地方。小顺子不用指头拨动,他用整个的一只手演奏。他笨拙但是急切,他慌乱但是冲动。原来小菊一直遮盖的地方才是最值得抚摸的地方,所以她才一直秘不示人。小菊任小顺子的手肆意妄为,像在柔嫩的草地上跑马,她自己都听见了自己的身体发出了极不寻常的声音,她说:

“你再听听。”

小顺子不停手问:“什么?”

小菊说:“打鼓。”

小顺子问:“在哪儿?”

小菊说:“下面。”

小顺子把耳朵贴到小菊的肚子上,小菊的肚子一鼓一鼓的把他的耳朵推开又吸紧,像一面鼓被一只手掌用力地压,一压一鼓。小顺子却没有听到鼓声,他只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气味,他告诉小菊说:

“有味儿。”

小菊问他:“什么味儿?”

小顺子说:“豆腐味儿。”

小菊说:“你吃吧。”

小顺子就把豆腐吃了。感觉不像是填饱肚子不知道饥饿,倒像是第一次给大首领三木匠更换水脬,弄不清是人家的东西还是自家的东西,手忙脚乱的简直会放错地方。满心以为是到家了想落落脚停一会儿,却没想到前面还有一大段路途要走连口气也不允许你喘,你以为到家的地方其实只是门口的台阶,你的脚连门槛还没有迈过呢。根本不知道走完全程需要多少时间,旅途上有没有站点可以坐下来歇一会儿也不知道,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了似的。要命的是旅途的终点在哪里也不清楚,那个没有名字的地方没有个酒旗挑出来告诉你“到了”。开端好像就是结局,可是一开始就停下却不知道过程在哪里,走了半天好像是白走了。急得跺脚,慌乱得东张西望,没有主意地试试探探,没有结果地匆匆忙忙结束,小菊嘤嘤地哭了。小顺子以为她像贪吃的孩子一样没有满足,问她是不是还要。小菊把嘴闭紧摇摇头。小顺子想起她开始的时候曾经有过十分痛苦的模样,问她是不是不好。小菊摇摇头又点头,小顺子不知道答案究竟是什么。小菊哭泣不止,裸露的身体被自己的眼泪洗了好多地方。小顺子终于想到小菊的眼泪洗过的地方许久以来一直用衣服遮盖着,她肚子上有伤需要小顺子揉揉的时候,也没有把最珍贵的地方让小顺子的手碰到,而现在却被小顺子的牙齿咬遍了。小顺子猜到她大概有些舍不得了,就看着小菊有牙痕的地方说:

“这可是你叫我吃的。”

小菊流着眼泪使劲点头,表示她没有赖帐。

小顺子说:“那么你冤什么?”

一听小顺子说冤小菊哭得更厉害了,她哭着说她愿意叫小顺子吃,她早就想叫小顺子吃了,小顺子一直不吃一直不吃她都等急了。她把一些地方用衣服盖着就是想叫小顺子吃新鲜的,像用白布盖着鲜嫩的豆腐一样。她盖住一些地方露出一些地方叫小顺子用手揉,就是想叫小顺子的手揉累了找个地方歇一歇,最好的歇脚地方就是日头晒不着的山上一年四季常流水的沟里。她让小顺子把一粒小枣放到肚脐眼里含住,并不是只想吃一粒小枣就拉倒,说实话她身上能含住小枣的地方多啦。她身上有的地方会拨弦有的地方会打鼓就是为小顺子一个人长的,好听的曲儿动人的鼓声全等着小顺子一个人来听。小顺子等小菊说话慢一点儿的时候插空子问她:

“那么你哭什么?”

小菊抹一把眼泪问小顺子知道不知道三木匠要收她为东宫。

小顺子说他给大首领换水脬的时候听说过这件事。小菊用手抚摸小顺子刚刚吃过的东西,泪眼婆娑看着小食客,说:“你就这么叫他吃啦?”

小顺子的回答像极其成熟的政客,他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早晨,做豆腐的初老万比往常早一点起来,皇帝的大喜日子需要更多的豆腐款待红枪会会众,小菊即将住到东面的房子里做最新鲜的娘娘,初老万就不用她帮忙了,做父亲的想让她多睡一会儿养一点必备的精神。他自己到井上打水准备兑进豆腐浆里,即便不是用来沐浴,豆腐浆也需要兑水熬成豆腐汤才能压出好吃的豆腐。他用绾绳汲水,绾绳的木钩上挂了水桶放进井里,水桶在水面上打漂吃不进水去。初老万摆动手中的绾绳把水桶弄翻,像牛不饮水硬把牛头按进水里似的,可是水桶在井里躺着摆动硬是不吃水,像被什么人用手托住了一样。初老万知道红枪国里有人专门愿意逗他玩儿,可是这么早就跳进井里逗他未免太勤快了一些,不符合起义的人愿睡懒觉的习惯。初老万把水桶拔高一些让绾绳从手里突地往下滑,水桶往上弹差一点儿从木钩上跳出去,不像是有人用手托,像一个人撅起屁股把飞来的皮球弹回去。初老万不在乎什么人跟他逗趣使用了身体的什么地方,他只求这个人让他把水打回去不要误了大家吃豆腐。他把头探进井口朝下面喊话,下面的人不理他。等到初老万的喊叫惊醒了红枪会还想睡一会儿的会众,大家不耐烦地来到井边把井里的人硬拖出来,才发现她不是别人正是初老万的女儿小菊,已经死了。额头上有被她父亲水桶底的铁箍击出的伤痕,没有出血,像她的肚子上曾经被树干划出的那道红线似的。

大首领三木匠被清晨的喧哗惊动,他的裤子还没有系好就来了。他在井台旁边两只手伸在腰间摸摸索索忙活想把布腰带系紧一些。他一边系腰带一边看小菊被水洗得干干净净的脸,小菊额头上那道口子令三木匠大惑不解,他不明白小姑娘受了伤为什么不出血。初老万大哭不止,一张老脸正正地对了大首领哭诉,哭着说:

“这孩子没有福啊!”

三木匠一阵难过,裤子立刻湿了。他这才想起走得急促没有系好水脬,他转着脸寻找小顺子,有人报告他,小顺子在给三太太扶自行车。

小顺子起得几乎跟初老万一样早。三太太早早地叫他起来他想着不起来也不行。红枪会在大海上劫船截获的日本造自行车,按照军师的主意没像布匹肥皂似的推到大海里喂鱼,建起了红枪国的神车排。可是自行车在战斗中没有发挥什么作用,倒成了三太太的玩物。跟李东阳的人大战红枪会没有骑车子,大家想不出把红缨枪绑在车子的哪个地方载着。横着绑在货座上看起来最便利也最牢固,可是进军的路上肯定有好多地方不够宽阔,想着神速倒会造成障碍慢下来。有一个办法倒可以运用,就是顺着自行车的大梁绑上去,枪头子从车把顶上往前伸,这种绑法其实潜藏了极大的危险,后面的人要是刹不住车子突然加快了速度,尖利的枪头子正好能穿透前面的人,从包了红布的后脑勺那里一下子刺进去。要是害怕刺穿了前头的人把枪头子朝后绑,情况也差不多,那就只剩下跑在最前头的一个人没有危险了,迎面刺来的枪头子比从背后刺来的更能致人于死命。最要紧的还是突然遭遇了敌人,你来不及从自行车上解下武器,那种被动挨打的情形比李东阳的人拉不开距离从肩膀上摘下大枪更糟糕。

三太太用不着到战场上冲锋陷阵她也就没有那么多顾虑,她骑自行车的危险顶多就是把身体摔痛一点儿,可是她从中获得的乐趣更多。这种运动最有趣的地方就是两条腿夹住一个会跑的东西转圈。跟骑马不一样,马你不骑它也会跑,自行车可就不同了,它需要人骑上才会跑。有意思的就是这,骑马你很清楚是畜牲驮着你跑,骑到自行车上就叫人糊涂了:到底是车驮着人跑呢还是人夹着车子跑呢?三太太只要两条腿把车子一夹就会想起这有趣的问题来,兴奋得不得了。

其实三太太倒比较适合于骑马,她的一双小脚踏进马蹬里正好像两个粽子摆在茶盘里,她只要稳稳地放着就行了,奔跑的畜牲自然会把她驮到有人吃的地方。骑自行车她的小脚就不大合适。她的小脚比自行车的脚蹬子短小,脚蹬子在空中转,带了滚珠的轴承转出着急的响声来,可就是找不着她的小脚在哪里。有时候简直可望而不可即,眼看着粽子样的小脚就在头顶二指远的地方舞舞爪爪地悬着,可就是抓不到它,满心想吃也吃不成。小顺子急得大叫:

“抓住,抓住!”

三太太立刻忍不住笑了,她用两条腿把车子夹住问小顺子:“谁抓谁呀?”

这一问小顺子也搞不清楚了。其实小顺子比在空中乱转的脚踏子更着急。脚踏子的难处是逮不到实体空落落的,小顺子是根本腾不出手来让目标落到实处,他的两只手全都用来扶自行车的货架子了。

小顺子虽然着急,可是他为三太太扶自行车仍然极有耐心,差不多像抚揉小菊被树干划了一道红线的肚子一样不厌其烦,乐此不疲,至少为三太太扶自行车比给三木匠更换水脬具有能让人看见的美丽,赏心悦目。所以,每到给三木匠更换水脬的时候,小顺子就渴望三太太叫他,他可以就此不看丑陋的东西转而看美丽的风景,像换了一个天地活着似的。哪一天三太太起早喊他,他就是一心想睡觉也能够揉揉眼睛爬起来,看三太太的身子在他的眼前扭麻花。不错,骑在自行车上的三太太的身体差不多能像杨贵妃在戏台子上一样扭动。戏台子上的杨贵妃扭动身体,人家看见的是她抹了粉的脖子,自行车上的三太太扭动身体,小顺子看见的就是扭动的地方。扭动的地方离小顺子太近了,小顺子有时候会听见“叽叽”的声音,像用手揉搓沾了水的面团。小顺子为这种声音长久困惑,他不知道三太太的身上安了什么机关会奏乐。三太太的身体会在自行车上左右摇晃,小顺子紧紧盯着能发出声音的地方,看着要往左倒了他就往右扭,看着要往右倒了他就往左扭,好像故意要跟三太太的身体对抗似的,有时候不用眼看他也知道三太太要往哪个方向倒,他的手上有三太太极不平衡的重量,他凭直觉就把握住了。他要是哪一回为思索“叽叽”的声音发源何处过于用心,手上的感觉发生了偏差,三太太就会夹着车子往一边摔,还没等三太太的身体摔到地上,小顺子机敏地张开双臂就为三太太备下了摔不痛的处所,三太太偎在他的怀里夸他:

“你真是个好孩子。”

太阳最大的时候三木匠看见三太太摔在小顺子的怀里,样子很像杨贵妃把身体仰回去从力士手上喝酒。三木匠想起戏台子上的力士嘴巴上有浓浓黑黑的胡子茬,看看小顺子的嘴巴刚刚长出了黑一点儿的茸毛,可是长的力气已经能够抱住摔倒的三太太了。三木匠沉吟有顷,低声吩咐:

“劁了他。”

手术由屠夫麻子六执行。麻子六在杀猪的专业之外兼营阉猪,可是阉人还是第一回。有经验的刀手自然产在京都,有皇帝居住的地方才有特殊的刀手掌握了独到的技艺,不断地为皇家收拾出干干净净的男人去侍候皇帝的女人。要想专门去一趟京都求师学艺恐怕不可能了。麻子六倒不害怕长途跋涉,走路的日子长一些他也不怕,大首领三木匠却不允许把时间耗费在路上,他担心麻子六走路的日子里小顺子嘴巴上的茸毛会长粗,会长得像戏台子上的力士那样浓黑。麻子六按照三木匠的旨意准备立即动刀,他没有阉人的经验就决定按劁猪的方法实行,割去猪的哪一部分就把人的哪一部分割去,他相信“人畜一理”这句格言。他仍有一点害愁,劁猪的时候他用一只脚踩着猪头一只脚踩着猪的后腿,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小顺子的嘴巴上既然已经长出了黑一点的茸毛,他的力气就会比一只小猪大,同样的方法大约行不通。三木匠看着军师说:

“给他一道符。”

军师遵旨。三木匠的意思是让军师给麻子六一道符增加力量以便踩住小顺子的头和脚,军师却把符叫小顺子喝了。军师的符能让红枪会战士刀枪不入,阉割的时候用刀子划开正当的部位也能够很容易。军师给小顺子喝的符里还包了洋金花面面,像割破了手指可以敷上去的刀伤药似的。洋金花就是曼陀罗花。如来佛说法时说到好处满天乱坠的天花就是它。北斗中有一个曼陀罗使者在天上行走时手里也握着一把。这种花与人的幸福紧密相关。你如果采摘时笑出声来,用此花酿的酒喝了就笑,如果手舞足蹈着采摘,酿出的酒喝了就忍不住要跳舞。满山转着采了一辈子药的李时珍老头亲自验证过。红枪会军师贾神仙让小顺子喝了挨劁,不知道他采摘的时候是不是被山上的棘针划伤过私处,他自己不说,所以就成了永久的秘密。

小顺子喝了洋金花笑嘻嘻地睡过去了。他先是笑嘻嘻地玩了一会儿枪——三木匠给他的撸子是他最心爱的玩物——后来他就睡过去了,把手枪放在枕头边上。等到他被一阵剧痛惊醒,他再有力气也挣扎不动了,麻子六担心踩不住小顺子,把他的手和脚全都绑住了。这时候是应该睡觉的夜晚,天空中有一颗小星从北斗旁边穿过刷的远去了,看样子就是擦着曼陀罗使者的衣襟走过的。古柏森森,高凤歧经商的先祖栽下的柏树发出凄厉的怪叫,古书上常常把这种怪叫称做“龙吟”。被绑住了四肢的小顺子于万分危急中哭喊挣扎,没有效果以后想起了求告。

“大叔,大叔……”这是正当的辈份,麻子六是他的街坊叔叔。

“爷爷!亲爷爷呀!”由于目的的急切哀求的痛切,小顺子把自己整个降下了一辈。

麻子六大为感动,持刀慨叹:“人到底是人。”

小顺子的哭叫慢慢变成了呻吟,像劁过的小猪趴在人的脚旁哼哼,小肚子一起一伏的。

麻子六捧了血淋淋的一团去让大首领过目。三木匠已经摘掉了水脬准备与三太太欢爱,他往麻子六的手上匆匆瞟一眼,再去看三太太身上他更喜欢的东西,对麻子六说:

“拿去下酒吧。”

三太太醉意朦胧地问:“什么?”

三木匠告诉她:“猪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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