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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白翠芸骑在马背上咯咯脆笑,两手抱住骑兵连长的腰,辫梢上系了鲜红的头绳。

白翠芸的红头绳是吕庆讲课的那天更换的。她扔掉被石粉玷污得不再鲜艳的红头绳换一根新的绑发辫。等大家再一次注意到白翠芸发辫上的红头绳像两朵火苗光彩夺目,她已经驮在骑兵连长的马背上咯咯笑着跑远了。

师范学校的工农兵学员熟悉骑兵连长的大马比熟悉骑手本人还要早一些。大家跑第一回工农兵学员早操的早晨还没有操场,就沿着学校西面的大道往南跑。背后沓沓的蹄声响过来,不像人跑操的脚步一样整齐,可是比人的脚步自由奔放,不那么机械,听上去比人的脚步更耐不住性子,不服管束。人在哨子的指挥下刚刚来得及闪开一半道路,马蹄踏起的灰尘已经让人看不见骑手的鼻子了。能够看清楚的是马屁股像缎子一样抖动,马背上的骑手穿一样颜色的衣服,像绿色的庄稼栽在一块会跑的泥土上,泥土流油,正是骏马被上好的草料喂出来的一副好皮毛。滚滚马队跑到远处在山坡上勒马,马的前蹄和马头像人一样立起来,马背上的人却掉不下来。师范学校的工农兵学员跑完早操回到学校,不再疾驰的马队慢慢地走回来。走在最前头的大马枣红色,身上驮的正是骑兵连长。大马仍然比骑手引人注目。

骑兵连长在营房里刷牙,用白瓷盆盛了水洗脸,弯了腰的样子很像他骑马。由于隔了一道山沟和一片菜地,看不清他的两腿之间是否形成了罗圈便于骑马。星期天的下午他不骑马来到东林师范,不走学校西面人和马共走的大道,直接从兵营外围铁丝网的破洞里穿过,正宗军用鞋踩着师范学校菜地的埂背,小心着不掉进浇得透湿的畦子里,走完菜地拍拍手,大步跨过菜地边上的水渠,过沟时躬了腰仍然像骑马的样子。大家终于看清了,他的两腿之间果然形成了一个壮观的罗圈,可以放下最威武的大马健硕的背部。他本人长得却不如马威武,他不像个连长倒像个伙夫,嘴巴剃得很干净。他坐在距白翠芸的桌子很近的地方,跟白翠芸说一些很亲热很有趣的话。白翠芸问他骑马什么滋味,他说你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白翠芸说这又不是吃梨,骑兵连长给师范学生讲哲学,说:

“实践出真知。”

自从骑兵连长在师范学校的教室里露面坐到离白翠芸很近的地方说话和发笑,大家就开始乱纷纷猜测了。从他说话的腔调还无法断定他究竟是不是白翠芸的“老乡”,整个东林县的人说话的语音都是差不多一样的,要说他是白翠芸的“老乡”,那么有资格坐得离白翠芸那么近亲亲热热说话的人就会多得挤不下。细听起来,倒是骑兵连长的语音跟白翠芸离得远了一些呢。而且他来得未免过勤,老乡见老乡还不至于需要如此频繁。一段时间里只要听见白翠芸在教室里咯咯脆笑,就会看见骑兵连长坐得离白翠芸很近嘴巴剃得光溜溜的。他好像也不是白翠芸的恋人,看他脖子底下巨大的喉结就知道他肯定有了妻室。而且好多人知道白翠芸曾经被拖拉机拉着回过一趟家,白翠芸如果要跟骑兵连长相亲,她完全没有必要坐一辆拖拉机,她可以走骑兵连长来师范学校的同一条路线,先过一道沟,再走一片菜地,然后穿过铁丝网的破洞进入兵营;如果想着保密,还可以跨上骑兵连长的座骑,驰往大家看不见的地方,一边品尝梨子的滋味,一边说一些不准备让第三个人听见的话。

大家真的没有听见白翠芸被骑兵连长的大马驮到远处去说了什么,骑兵连长的大马跑得太快了,连白翠芸咯咯的笑声也风弛电掣般带到了没有太多的人能够听到的地方,成了两个人私有的秘密快乐。其实白翠云并没有想到保密。她骑着大马远去的时候两只胳膊伸出去环围了骑兵连长的腰,两只手在骑兵连长的肚子那里扣住,手掌捂住硬硬的部分正是战士腰带铁的构件。她公开地这么做让所有想看的人都能看见。骑马回来以后她丝毫不掩饰她的兴奋和愉快,对人感叹说:

“哎呀妈呀就得吃梨!”

骑兵连长的大马跑到远处,她感叹最多的也是这个体会。

大家希望她详细地说一说梨子的滋味,她就不肯说了。她只是“哎呀妈呀”“哎呀妈呀”的叫,令人不得要领。看大家真的急于知道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梨子,她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整一整辫梢上鲜红的头绳,说:

“想知道滋味你们也吃一吃嘛。”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此等奢侈的享受。骑兵连长纵然允许师范学校所有的工农兵学员都抱住他的腰两只手在他硬硬的腰带铁器那里打一个死死的扣子,他也没有那样坚强的座骑,他的大马再威武也会压垮。而且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有白翠芸那样的胆量,至少还没有哪一个女同学敢像她那样在辫梢上系一根鲜红的头绳,大马奔驰的时候像两朵火苗在骑兵连长的身后闪耀。

也不是所有的工农兵学员都想知道梨子的滋味,肖正清就没有想过要坐到骑兵连长的身后亲口尝一尝。他只想拥有自己的一匹座骑,它可以不是大马,可以没有缎子一样闪亮的皮毛,奔跑时没有剧烈扭动的臀部也不要紧,可是有一样东西它必须具备,那就是比骑兵连长的大马更快的速度,即便骑兵连长的身后已经载上了白翠芸驰出了吃下一半梨的距离,只要还能看见两朵火苗在滚滚尘烟中闪耀,这种不一定是马的座骑也能箭一般射到骑兵连长的大马前头,横身一站大喝一声:

“站住!”

肖正清当然不想把白翠芸发辫上的两朵火苗摘下来捧到他一个人的手上,白翠芸咯咯的脆笑把一片明丽带到更多的地方肖正清并不反对,可是他不愿意看见骑兵连长用一匹大马把两朵火苗带到远处,只照亮两个人吃梨的地方成为私有。自从骑兵连长由铁丝网的破洞穿过,从菜园的埂子上走到学校里,肖正清就看到了一种威胁正来自封锁不严的兵营。骑兵连长嘴巴剃得光溜溜的坐到离白翠芸很近的地方说话,仰起脸来大笑让人清楚地看见他脖子底下巨大的喉结,正说明他的优势恰好在于他的成熟和公开,以及战士才能具有的勇敢和无畏。他一个人坐到离白翠芸很近的地方跟白翠芸公开地说话,实际上把肖正清可能跟白翠芸秘密交谈的机会剥夺了。如果知道回到学校以后会遭遇军方的威胁,肖正清真愿意在红枪会爆发的地方开门办学永不回来。那时候他为方惠萍挑着担子下乡卖货操琴伴奏,一根手指被丝弦割得见血,白翠芸给他用尼龙布包裹,他一个人享受了那种秘密的愉快。结束了开门办学那种秘密的愉快也结束了。砸石子的时候连赵世才发明草绳圈护手的办法也被讨论,肖正清如果还想让白翠芸给他用尼龙布包手,王维升就是不写诗,高紫光也会直接在大会上大声地讲一些比诗还要厉害的话。实际上肖正清也没有理由再让白翠芸为他裹手,他的食指被丝弦割出的伤口早已愈合。他学习演奏与坠琴不同的乐器手风琴,手风琴不同的构造根本不能把他的手指割出伤口。

肖正清手上无伤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接近白翠芸。他也想坐到像骑兵连长距白翠芸那么近的地方去,他就是脖子底下没有那样巨大的喉结,说话说到开心的时候仰起脸来笑一笑也好。可是他做不到。他连拉着手风琴为方惠萍伴奏着唱了唱“春季到来绿满窗”,毕令石老师都要说大胆,他还敢坐到白翠芸的身旁公开地表露爱情吗?况且这样的机会也不好找,他有几回鼓起了勇气准备坐到离白翠芸很近的地方去,还没走到,就看见那块地方已经被骑兵连长占据了。骑兵连长带了一柄马鞭,大笑时用马鞭的硬把敲打桌子,白翠芸兴奋异常。

骑兵连长用大马载了白翠芸去吃梨子,他自己回兵营吃饭。隔了一道夏天里流大水的沟和一片菜地,师范学校的学生看不见骑兵连长吃什么样的饭菜,可是知道战士比学生吃得好,阳光好的时候能看见骑兵连长泼出的刷碗水莹莹闪亮,那是很肥的油水。战士刷碗学生也刷碗,肖正清发现此时正是接近白翠芸最有力的时机。骑兵连长在兵营里泼掉油水肥厚的刷碗水即便打马飞来,白翠芸的刷碗水也已经泼出去了,她用手指蘸水抹碗边的时候,肖正清正好可以跟她说话。肖正清等待着和白翠芸同时泼水,两朵水花在空中相撞,落到相同的地点,在泥地上击打出一片噗噗声响,他说: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白翠芸没有明白他的话,没有笑就问他:“你说什么?”

他说:“哲学的问题就是矛盾的问题。”

白翠芸说:“你真有意思,刷碗也讲哲学。”

他说:“别人讲我也讲。”

白翠芸说:“谁讲啦?”

肖正清看着北面的兵营说:“骑着马讲。”

白翠芸这才咯咯地笑了,说:“那是哲学呀?那是吃梨。”

这样的谈话显然距离主题很远,肖正清想获得的秘密愉快也被白翠芸的大声说话公开了,连班长杨洪文也在此时笑着对白翠芸说:

“刚吃了饭又想吃梨呀?饭后得吃苹果。”

白翠芸咯咯一笑把发辫上的火苗一摇跑进教室里去了,肖正清借刷碗抓住的一次机会又跑掉了。

机会如此难得又一再被延误,显然需要直接了当的办法接近最主要的目标。首先是表明自己的心迹,让对方明白他也有骑兵连长同样的愿望。又一次同时把刷碗水泼掉肖正清说:

“我要是有一匹大马就好了。”

白翠芸说:“要大马干什么呀?你又不是骑兵。”

肖正清说:“有一匹大马我也驮着你去吃梨。”

白翠芸用两根手指使劲抹搪瓷碗的宽边,板起脸来说:“你吃馒头去吧,有人专门供你细粮票。”

肖正清的碗啪的掉到地上没有打碎,他的心上震开了一道惊纹。去红枪会爆发的地方开门办学方惠萍送他细粮票用白线捆扎的事情他一直以为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没有接受的他,一个就是送不出去的方惠萍本人。第三者白翠芸竟然知道只有两个人保守的秘密,她肯定是用心上的眼睛注视的。这种心上的眼睛一般不生,一生便非同小可,不是像特务一样告密,就是像敌人一样争斗。肖正清宁愿白翠芸像敌人而不像特务,她如果真的做了敌人,肖正清与她结成盟军联合反击,把对手击垮,他们就成了密不可分的战友。

晚上的灯光像有病人苍白的脸色一样惨淡,肖正清把手风琴的皮带挂到肩膀上,试了试声音,他没发现手风琴里有砸石子的石粉留下的干涩,枯燥的只是他自己的心弦。他试着拉一段柔情的曲子抚慰自己,有声无言,歌唱他自己满心渴望的爱情,呼唤知音。一个人随着他的琴声放声唱出一句:

“春季到来绿满窗……”

无所顾忌无所畏惧,正是用洁白的丝线捆扎了细粮票送给肖正清而被拒绝的方惠萍。仅仅唱出了一句大自然的情怀,最直接的人的恋情还没有出口,肖正清戛然停止了拉琴,压住音箱的动作生硬地挤出刺耳的“嘎”声,像一百只鸭子被一根竿子同时敲出了怪叫。他合上音箱按紧扣子把皮带从肩膀上摘下。方惠萍的脸色像灯光一样苍白但是比灯光更惨淡,那是人的情感被粗暴地拒绝而产生的大病一样的症状,肖正清的心禁不住一抖,说一句亦真亦假的话:

“不敢。”

白翠芸紧抱着骑兵连长的腰骑马,在东林师范引起的震荡还不止在学生的阶层,她的发辫上闪耀着两朵火苗被骑兵连长的大马驮往远处也在领导层引起了争论。工宣队长周贵福在骑兵连长的大马刚刚朝着白翠芸的身后扬起尾巴就把问题提出来了。他认为工农兵学员想在革命的大路上飞跑当然是好事,可是不一定要去骑人家的大马,自己的学校里自行车多得很,自行车在宽阔的大道上照样能够跑得很快。校长宁家喜微微发笑,他认为骑马和骑自行车都是一样的,关键是你爱骑什么,骑马有骑马的好处骑自行车有骑自行车的好处。不过骑自行车需要技术,刚开始学的时候只能在大场园里转圈,得有个人在后面扶着。现在的人都在货架子上绑根棍子防备摔跤,其实远不如有个人扶着好。绑根棍子照样摔,因为棍子没长眼;人就不同啦,看着要往左倒就左面使劲,看着要往右倒就右面便劲,灵活机动,见机行事。工宣队长周贵福反对骑自行车还要有个人扶着,那样其实就跟骑着大马搂着别人的腰一样了。骑自行车也跟骑马一样要靠自己腿上的功夫,你只要能在马背上坐稳,跨到自行车上也摔不下来,觉得要倒了,两条腿使劲一夹就没有事了。宁家喜冷笑,他认为工人阶级未免把骑自行车看得过于简单,他反问周贵福:

“要是夹不住呢?”

周贵福说:“夹不住也能扶住。”

宁家喜微微含笑,说:“就是嘛,还得有人扶着。”

周贵福急了,瞪着眼说:“我不是说有人扶着是说自己扶着。”

宁家喜不像周贵福那样着急,仍然微笑,问他:“要是自己扶不住呢?”

周贵福打架似的直杠杠地说:“扶不住也能用腿夹住。”

宁家喜不给周贵福喘息的时间紧接着问他:“要是夹不住呢?”

周贵福大吼一声:“夹不住也能扶住。”

宁家喜微微发笑,说:“你看你看,说了半天还是得有人扶着。”

周贵福被宁家喜笑嘻嘻地打败了,他急得满脸胀红胡子的毛管变粗,但想不出用什么武器来反击老校长。教导主任高紫光要把关于白翠芸骑马的讨论引向深入,周贵福没有太多的时间思考反击宁家喜的方式了。高紫光要大家想一下工农兵学员骑着马跑思想会朝着什么方向发展。周贵福气哼哼地说那要看大马朝着哪个方向跑啦。高紫光说就一条南北大道不是往南跑就是往北跑。周贵福说这就很简单啦,往南跑迎着太阳往北跑背着太阳。高紫光深深沉思,说:

“要是只往南跑就好了。”

周贵福使劲拍一下桌子,懊恼地说:“那就回不来啦!”

宁家喜微微含笑让他放心,告诉他工人师傅可能不懂的地理知识:大马驮人从师范学校西面的大道启程一直往南跑,终有一天还会回到西面的大道上。周贵福相信老校长掌握的知识不会出错,可是他担心大马跑不完全程就会累死,累不死也得饿死,因为它能驮动人吃的食物但驮不了自己吃的草料,过于遥远的旅途上没有人烟的地方肯定没有车马店供应马的吃食;而且人的方向感也容易出错,有太阳的时候鞭打大马一直朝着太阳跑去就是了,阴天时就会发生偏差,南辕北辙回不到出发的地方。听周贵福大胆地使用成语,宁家喜怀疑工人师傅也许听人讲过古老的寓言故事,有些吃惊,高紫光无比激动地在地上踱步,说:

“红太阳永远放光芒。”

一下子就解除了工宣队长周贵福的疑虑。但高紫光并不做宁家喜的同盟,主张师范学校的工农兵学员可以由骑兵连长的大马驮着一直往南跑下去。红太阳自然永远不会被乌云遮,可是人却有不看天的时候,那就很危险啦。他不再顾及宁家喜的意见,便决定制止白翠芸骑马。宁家喜笑嘻嘻地说问题不在于白翠芸骑马不骑马,问题在于人家叫不叫她骑,人家要是把马拉到她跟前硬叫她上马,她要想不骑真还不好意思哩。周贵福不让教导主任为难,自报奋勇挑起一副重担,说:

“我来对付那个×养的!”

骑兵连长终于碰上了最强硬的对手。工宣队长大刀阔斧正面出击,直接把堡垒筑到了前沿。骑兵连长骑着马来,马走小步骑兵连长的半截身子在马背上摇晃,人的两只脚在马肚子旁边搭着,想不下马直接走进校园。工宣队长周贵福伸手把马挡住,巨大的手掌离马头二指远,一根最长的指头差一点戳进马的眼睛里,大马被迫往后退,骑兵连长紧握着缰绳,人身子才没有仰倒回去。工宣队长周贵福告诉骑兵连长,学校不是跑马的地方。骑兵连长客气地说学校里也不念书,骑骑马并无妨。工宣队长用一只手指着学校的大牌子问骑兵连长“师范”两个字念什么,骑兵连长骑着马念出,让工人阶级不要小瞧军人的文化。工宣队长用鼻子冷笑,说既然会念“师范”,就该知道老师念书的地方比学生念书的地方高贵,不念书也不能骑马。骑兵连长在马背上点头,说:

“那么好吧。”

骑兵连长要在工人阶级面前表演他的马术,用一只手勒缰,马头被他强硬地扭回去,大马巨大的鼻孔喷出不耐烦的涕沫。骑兵连长用脚后跟打马的肚子,马跑小步,颠颠跑完由师范学校的大门到西面的大道之间不远的距离。骑兵连长又一次勒缰,大马在一棵树旁停下,马头距树干正好一缰绳远。骑兵连长不下马想在马背上伸出手去拴马,他的手臂没有马脖子长,他再用脚后跟打马的肚子,马往前走用脖子碰触不光滑的树干,骑兵连长顺势把缰绳系到树上,抱着树干跳下来。

工宣队长周贵福依然在学校的大门口把守。他用冷笑对待骑兵连长的马术表演,如果有一台机器可以拴上缰绳骑着跑,他会比骑兵连长驾驭得更精彩,至少他不让机器的脖子碰树干就能把缰绳系到树上,他的手臂比骑兵连长的长多了。骑兵连长不骑马徒步走回来,周贵福把长长的手臂伸出去,让骑兵连长比骑马而来距离学校的大门更远。骑兵连长想往前走,周贵福让他伸出手臂来,骑兵连长不解周贵福的用意但乖乖照办。周贵福用一只食指抵住骑兵连长的肩胛战士的枪托经常抵住的地方,让骑兵连长的手臂按相反的方向伸展,用食指触工人身上同样的地方,骑兵连长做不到。工宣队长周贵福哈哈大笑,说你的手臂没有人家的长还想捞到好东西吗?骑兵连长否认“捞好东西”这样的动机,他说他来学校只想请“老乡”骑马。周贵福说:

“你自己都不骑马请老乡骑什么呀?”

骑兵连长老老实实地说:“你说老师念书的地方高贵不让骑马,我就徒步走进去。”

周贵福再一次哈哈大笑,仰着脸笑,让骑兵连长看他脖子底下巨大的喉结比军人的壮观,覆盖了密密的粗大的毛管。周贵福费了好大的劲才止住笑,说:

“你不骑马就更进不去了。”

骑兵连长接连受挫并不甘心,想利用夜色的掩护潜入校园。他走白天走熟的路线免得自己受伤。他不在兵营的铁丝网围篱上开新的洞口,从原来的破洞穿过,躬着腰踏上菜地的畦埂。他的两条腿像骑在马背上一样弯着,发不出两条裤腿磨擦的声音,他听见南风低低地吹过他的两腿之间发出呜呜的圆形鸣叫,像人嘬圆了嘴吹口哨一样。他的一条腿刚刚踏进夏天里流水的大沟南沿,另一条腿还在沟帮上留着,就听见一声断喝:

“干什么的?”

和平的时期太长久了,不打仗的军人被战场上惯用的口令吓了一跳,骑兵连长差一点摔到沟里去。他双手扶地让身体保持平稳,对方不再发出进一步的口令,等待他站起来说话。月光幽微,凭罩在自己身上巨大的阴影骑兵连长明白遇上的仍然是白天的对手。他爬起来拍掉手上的泥沙,对方让他先不要管手最好先看看脚上的情况。骑兵连长遵命看脚,他的两只鞋上全都沾了湿泥像刚刚从沼泽里走过。骑兵连长以为对方是怕他踏脏了校园,就在沟沿的沙上擦鞋底,还侧了脚把鞋帮上也擦干净。对方明确告诉他擦不擦鞋不要紧,反正他踏不进学校的大门,他的脚再脏也与老师念书的地方无关。骑兵连长问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管他脚上的情况,工宣队长周贵福就叫他倒回头去修理好学校的菜园。骑兵连长辩解说,他是小心着从埂上走过的并没有造成什么损害,周贵福厉声说:

“你给我把马蹄子印捡回去!”

骑兵连长说他并没有在菜地里骑马。周贵福严厉责问:“你不骑马来干什么?”

骑兵连长不予回答,讥讽对方管得太宽。

周贵福把手叉到腰间庄严宣告:“工人阶级管理学校放屁撒尿也要管!”

有了工宣队长周贵福一夫挡关,骑兵连长的马蹄再也没有踏进校园,他不骑马要想再进老师念书的学校大门,也得趁着工宣队长睡觉的时候。可是工宣队长睡觉的时候,工农兵学员白翠芸也坚持她独特的习惯浑身脱得光溜溜的睡了,骑兵连长就是偷偷地进来了也没法叫白翠芸骑马。

东林师范安然无恙,新楼房安下了牢固的基石。又能念书又能在高处睡觉的楼房不再只是用耳朵听见的教导主任嘴上的光景,有了能够用眼睛看见的房基,乱石块砌成的房基像在地上划了巨大的棋盘格子。工农兵学员不采用赵世才发明的护手办法勇敢砸出的第一批石子和进钢筋水泥,做成了预制板,摆在操场上等待慢慢干透,准备铺到楼房上做一层的房顶第二层的地板。教导主任高紫光的小平头在水泥预制板慢慢干透的时间里逐渐长长,需要让语文教师毕令石的妻子温玉娟再一次修剪,才能保持像一把磨秃的黑板擦没沾粉笔末的样子。

高紫光的头发曾经留得很长,为了让一个小广播员不对着话筒念稿子的时候有事情可做。小广播员把自己的一条腿最温热的部分让高紫光当枕头枕了,她用十根手指当梳子长时间梳拢高紫光的头发,想在高紫光的头上编起女人才配拥有的小辫。高紫光闭了眼睛任她胡闹,享受激烈战斗的间歇期难得的宁静。此时他是一个造反总部的司令,小广播员是他伶牙俐齿的喉舌,把战斗的号令和讨伐的檄文用电力放大了播出去,在县城的上空震荡。谁也想不出那样声色俱厉的语音出自一个燕儿一样的娇嫩小口。小广播员对了话筒讲话严格掌握口型,柔润小嘴离了话筒说话也先把口型摆好,高紫光往往能在她的话出口之前凭口型猜出来。他们曾经面对面做过练习,结果是高紫光看着广播员的嘴把对方要说的话先说出来,小广播员随后一字不差说出,只被高紫光落下一个字的距离,听上去就好像鹦鹉学舌一样高紫光在教着小广播员说话。只有一次出过一个字的差错,高紫光说的是“好”,小广播员说的是“了”。看口型两个字完全一样,高紫光把自己的舌头探进小广播员的口中深入了解,才发现小广播员温软的舌头在口腔里玩了一个花样就“了”了。小广播员作了高紫光的妻子以后他们还做过这样的游戏,高紫光“好”“了”不辨,小广播员让他入口探查一再深入。

一个灰蒙蒙的上午不是睡觉的时候,高紫光发现小广播员不穿衣服躺在床上,高紫光躺惯的地方躺了县委宣传部长,部长脱得像小广播员一样彻底。此时高紫光已经不是司令了,他在中学课堂上讲课的话不再需要借小广播员的嘴说出去,小广播员自然成了宣传部长的喉舌。宣传部长想穿上衣服讲话,高紫光把部长的衣服和自己妻子的衣服抱在一起,从部长的裤子上抽出腰带捆成一捆当凳子坐着,让赤裸裸的部长和赤裸裸的广播员面对面演习他们夫妻曾经做过的游戏。小广播员把口型摆得比对着话筒讲话的时候更明显,大幅度扭动令人觉得她肯定十分痛苦。可是宣传部长还是猜不准小广播员要说什么话,他顶多只能做到高紫光的反面:高紫光是落下小广播员一个字的距离,好像他教着小广播员说话,宣传部长是被小广播员落下一个字的距离,一听就能听出是小广播员教他说话,把事情整个的弄颠倒了。高紫光坐着宣传部长和他自己妻子的衣服蔑视地看着部长冷笑,说:

“你连教着人说话都不会,凭什么当宣传部长?”

宣传部长光着屁股承认他不称职。高紫光拖着自己坐的衣服像拖一条板凳,挪到跟妻子正对面的地方,扔给小广播员一张报纸,让她念一段名叫“梁效”的人写的文章。高紫光故意让小广播员念错一些句子,他照样看着小广播员热情的口型表演一遍,他错了什么地方小广播员也落后一字在什么地方出错,像鹦鹉学了错话骂人一样。宣传部长这才信服了高紫光的绝技,深深钦佩,承认了如果组织上有眼力,高紫光比他更有资格当宣传部长。高紫光微笑表示,他也不想跟宣传部长争夺全县唯一的一个教人说话的位子,如果宣传部长想穿着衣服教人说话,不妨到组织那里试试另外的安排办法,他可以让给宣传部长更多的时间,让部长跟小广播员单独操练两个人口对口的绝技,他还可以教给部长分辨“好”和“了”的途径,就是深入口中探查,一次不行再深入一次。宣传部长沉思有顷,光着屁股说了一个字:

“好。”

高紫光抽出腚下坐热的衣服扔给他,说:“那么我们的事情就了啦。”

高紫光到东林师范就任教导主任带了全套的行李,让宣传部长明白他像部长一样说话是算数的,一诺千金。他精心安排时间表,像好多集体场所都排出的打扫卫生的值日表一样,他睡在学校的日子,就由宣传部长在他的家里值勤;宣传部长轮休,他就回家勤快地洒扫庭院。他从未忘记不应该自己回家的日子,他心上的时间表把那些日子用红笔划了红叉,像红色的铁丝网围篱一样阻住了他回家的脚步;倒是宣传部长经常会记错,不应该由他值班的日子他也会在高紫光的家里出现。有时候高紫光在属于他的日子里回家,恰恰遇上部长和广播员已经开始了口对口的操练,他不打断他们两个人的运动,只说一句话就走,他说: “你们忙吧。”

高紫光在家中值日的晚上天气炎热,空气中充满浓郁的人体独有的气味。高紫光拿一把扇子扇风,小广播员翻一个身让他把最容易发热的地方也扇到。高紫光忽然停了扇子警觉地说:

“什么声音?”

小广播员把口型摆好说:“我什么也没有说呀。”

高紫光摇头,表示他听到的声音与老婆的嘴无关。小广播员学高紫光的样子侧耳谛听,她仍然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高紫光扔掉扇子走到院子里,把一只耳朵侧向能够传来声音的天上。天太邈远,必定会发出声音的最巨大的星球也只能让人看见幽微的光亮,听不见它们说了什么话。高紫光失望地回到床上躺下,摇两下扇子又警觉地说:

“什么?”

小广播员摆好口型稍快一点说话:“我真的什么也没有说呀!”

高紫光不看女人还将摆出的口型,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连夜赶回学校去。学校所处的位置比较高,更加有力于捕捉来自天上的声音。天色在高紫光焦急的期待中慢慢地变亮。等到仓库保管员胡文路起来走步,人家不用费力也能看清他肩膀上曾经拴过肩章的小扣子的时候,县城几座高层建筑物顶上的大喇叭一齐响起来,传出的声音过去从没有听到过:

“评《水浒》,批宋江。”

声音发自上面的播音员,嘴比县城的小广播员的娇嫩小口大,不摆口型也排山倒海,气势浩荡:

“这是一场战斗!”

这一场战斗要消灭一本书,亿万人民一齐上阵跟一个古代的起义首领作战。伟大领袖说“《水浒》这本书好就好在投降,只反贪官不反皇帝”。人民群众清楚领袖说的是反话,好就是坏,坏就是好,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坏就是不反贪官只反皇帝好。县城的小广播员一直等到太阳把人晒出汗来的时候才摆好口型说出了“这是一场战斗”的话,而他的男人东林师范的教导主任高紫光已经早她两个钟头在全校师生大会上把同样的话喊过了。

这一场战斗不好打。宋江那个可恨的敌人固然是不见面的难以逮住刺杀的目标,就是要消灭的那本书也早在几年以前就烧毁了,学校的图书馆里见不到那本书的影子。巨大的困难正在这里,你要消灭的敌人不存在,你要作战需要向阴魂投掷炸不响的手榴弹。好多人连阴魂的样子也没有见过,以为宋江的模样就像戏台子上的地主戴瓜皮帽子。有人立刻纠正此类错误,告诉他们宋江戴日本鬼子戴的那种钢盔,防备大地主的狗腿子放箭射他的脑袋。误解紧接着又产生了:地主的狗腿子既然放箭射宋江的脑袋,那么宋江肯定是贫下中农啦。头脑清楚的同学为宋江澄清罩在身份上的迷雾,说宋江不是贫下中农是造反的地主。由此而生的问题更不容易弄清了:那时候革命派怎么会允许地主造反?

肖正清像毕令石老师第一次在黑板上写下大量红枪会诗题让大家写诗的那些日子一样得到了尊重,他是少数读过那本书的工农兵学员之一,他不仅能够背诵宋江在浔阳江口的酒楼上写的反诗,他还看过小画册上宋江的模样:宋江做了梁山的第一把交椅以后,头上戴的帽子像戏台子上的武将似的插了两根很长的野鸡翎毛,那显然不是为了战斗而是为了表演,真的打起仗来,招招摇摇的目标更大更容易被箭射中。三组副组长王维升以宋江的脑袋为目标要射出诗的利箭,肖正清告诉他上梁山的道路极其难走,宋江是被人从法场上劫出来背到了山上。王维升的诗就让宋江的脑袋在法场上被刽子手砍掉,当不成起义大军的首领。三组正组长蔡淑兰关心组里的工作,不像副组长王维升那样只顾自己写诗,她叫肖正清在小组会上讲宋江的罪行,提供战斗的靶子。肖正清说宋江杀过自己的老婆,他老婆姓阎。白翠芸不发咯咯的笑声惊惧地问宋江为什么杀自己的老婆。肖正清严正地说他老婆跟别人睡觉还泄露重要机密。蔡淑兰说一声“杀人犯”,就把这一条罪行给宋江记在了本子上。蔡淑兰想知道潘金莲是不是水浒里的人,肖正清告诉她潘金莲是武大郎的老婆。蔡淑兰鄙夷地嗤一下鼻子,忿忿地说一句民间俗语:

“没有白侍候武大郎的!”

到了夜里睡觉的时候,唐守川要求肖正清讲潘金莲和西门庆的故事。肖正清知道西门庆勾搭上潘金莲是用了王婆教给的方法十个步骤,可是他说潘金莲和西门庆不是批判的对象拒不肯讲。唐守川就跟邓昌讨论蔡淑兰的那句俗语究竟是什么意思,想要弄清那是不是为潘金莲鸣不平。结果还没有讨论出来,唐守川已经忿忿不平了,他骂一声那个跟武大郎老婆偷情的大官人,说:

“操他妈西门庆真有福!”

此后几天,唐守川进出教室都把一只手装进裤子兜里姿势怪怪的走路。他的另一种斗志比批宋江的斗志更勃勃昂扬,他要是大出风头显然不合时宜,他就从裤子里面把这场战斗不需要的斗志握住,强压回去,像按住一条想咬人的汪汪叫的小狗似的,狗头挣扎得都冒汗了。

上政治课的乔老师冒着大汗给文艺班和数理化班两个班的学生上一堂大课,课堂就设在文艺班的男生宿舍里,不坐板凳,男女同学全部坐着男生的床单以组为单位围成一圈,以便趁乔老师讲课的间隙随时把看不见影的宋江拉到中间批判。乔老师讲课先带领大家学习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这支农民起义队伍的领袖不好,投降。李逵、吴用、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是好的,不愿意投降。”乔老师放下抄着领袖指示的大本子问大家一个问题,就是李逵打仗时为什么只穿一条裤衩。好多人立即回答说李逵肯定是怕热。乔老师回答了一个“否”,紧接着问那么宋江为什么不穿裤衩穿长身衣服?大家回答不上来了。乔老师解答说这就是阶级不同的缘故。李逵是老贫农没有长裤子穿从小穿裤衩穿惯了,起义后勇敢作战保持阶级本色就穿着裤衩挥动两把大斧。宋江就不同了,他是小地主冬天穿暖和的衣服夏天穿凉快的衣服,上了梁山以后他也怕冷,不敢穿着裤衩打仗。数理化班的一个比较腼腆的女生举手喊声“报告”提一个问题,问梁山是不是很冷的山。乔老师拿起大本子说:

“梁山嘛梁山嘛,当然是很冷啦。”

比较腼腆的女生接着问李逵到了冬天是不是也穿裤衩。

乔老师说他要是一打仗就穿裤衩。

比较腼腆的女生钻了理性的牛角尖,问乔老师水浒里打仗是不是都在很冷的凉山上。

乔老师说:“那当然啦。”

比较腼腆的女生钦佩地说:“李逵真耐冻。”

乔老师两只手捧着大本子纠正说:“他是勇敢,跟耐冻不耐冻没有关系。”

比较腼腆的女生红着脸坐下去了。她提问题时站在文艺班男生的床铺上比所有的人都高,坐下去以后大家才看不见她的裤衩了。天气炎热,她穿着很薄的长裤,裤衩的轮廓清晰地透印出来像主人一样拘谨而又腼腆,像被薄云遮住的一片红晕。

乔老师继续讲课,她不再提一些像李逵的裤衩之类的问题难为学生了。她讲李逵的胡子。她分明知道毕令石老师让妻子给他剃胡子左右为难无法下手,她还拿胡子的问题令同事想起困难的事情。她看着毕令石青铮铮的嘴巴问毕老师几天剃一次胡子,毕令石极不愉快但老实回答,说那要看工作需要,工作忙了就两天剃一次,工作不忙就五天剃一次。乔老师问毕老师剃胡子用什么样的刀子。毕令石说他老婆给别人剃的时候用什么刀子他就用什么样的刀子,大家这才明白了毕老师剃胡子要趁他老婆工作空闲时借一把剃刀剃自己的胡子。乔老师单刀直入告诉大家,李逵剃胡子不用剃刀也不用刮脸刀架,那么薄的刀片对付不了他勇猛的胡子。他一般不剃,要剃时就用砍敌人头的两把斧子左右开弓,贴着嘴巴劈去,像贫下中农在菜地里割韭菜一样。而且李逵剃胡子也不在嘴巴上涂肥皂沫,他是拿了两把大斧想起来就劈,连水也不抹就把胡子砍掉了。乔老师替李逵总结剃胡子不涂肥皂沫连水也不抹的原因,说:

“他可没有那么多闲工夫!”

乔老师的话像她的激情一样多,她一手拿着大本子一手掏出手绢来擦汗,喘息的时间也不让给工农兵学员,大家等着把看不见影的宋江拉到围坐的圈子中间批判都等急了。三组正组长蔡淑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狠狠地用钢笔划叉,把“杀人犯宋江”一次次宣判死刑,连阴魂的脑袋也砍下了无数遍。三组副组长王维升已经想好了批判的题目,就是《从李逵的裤衩到宋江的帽子》,准备用诗来发言。小干干叶着急中从床铺的角落里拾到了一根鬈曲的毛发,她捏在手上用力,非要把它理直了不可。根本办不到。眼看着毛发在她的两只瘦细的手指下理过去以后变直了,她刚刚喘了一口气,毛发又顽强地鬈起来;她于是再理,韧性战斗,毛发一再鬈曲但她不屈不挠。曾经在开门办学的高庄为她打过针的唐守川用两只眼看她,把她手上的战斗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乔老师终于结束了一段讲课让大家开始批判,唐守川立刻提醒小干干叶说:

“你弄不直的。”

小干干叶像被烙铁烫着似的一下子扔掉了毛发,还尖叫了一声。三组正组长蔡淑兰并不知道她被什么东西吓成了这样,惊慌地问她,小干干叶红着脸说“一根头发”。蔡淑兰顿时不满意了,老贫农李逵用斧头劈自己的胡子连肥皂沫都不涂,工农兵学员却害怕别人掉下来的一根头发,可真是太不勇敢了。唐守川替小干干叶辩解,说那根本不是头发,文艺班所有男同学都没有那样鬈曲的头发,它要是长在头上也只能是李逵的胡子。蔡淑兰相信李逵的胡子会像金子一样不朽,可是她不相信那么好的胡子会来到工农兵学员的床铺上被小干干叶捡到,她就严肃地制止唐守川:

“你别胡说好不好?”

县城赶集的日子东林师范的工农兵学员打了非常漂亮的一仗,搞了一次“活报”评《水浒》批宋江。

“活报”像十多年后复兴的秧歌一样热烈迷人,有假扮的人物穿了不寻常的衣服招摇过市,不同的是扭秧歌的人踩了锣鼓点大扭其身体有关节的部分,扮“活报”的人没有锣鼓伴奏只是随心所欲乱跑乱窜,大作丑态。整场“活报”由文艺教师丁小圆和音乐教师杨培乐组织指挥,文艺班的学生学习的专业第一次为大规模的战斗服务,他们作了“活报”的主力,数理化班的学生主要的任务就是跟在假扮的人物后面呼口号,像满街喊着打耗子一样。

大热的天骑车子又回了一趟家的赵世才回到学校就想扮李逵,他不知道李逵是一个不好色的好汉,严格说起来他最不适合扮演。可是他要求迫切热情极高,丁小圆要想拒绝他还真不好意思。他已经过去了发明护手的草绳圈被讨论的精神危机,又穿上白力士鞋了。把李逵那样的人物交给频繁回家的赵世才扮演,丁小圆真的不大情愿,面对赵世才的热情她想用婉转的办法拒绝他。她看着赵世才脚上的白力士鞋微笑,说李逵可不穿着白力士鞋上山。赵世才二话没说,当即解开白力士鞋的鞋带,跳一个高双脚齐扔,把白力士鞋越过丁小圆的办公桌扔到了墙角,赤着脚在屋子里走一个来回。如果没有王维升出来竞争,丁小圆就准备把李逵交给赵世才来扮了。丁小圆倒不认为王维升比赵世才更有资格扮李逵,李逵是拿着斧头杀人的英雄并不写诗;不过王维升没有结婚,在本质上更接近不愿投降的英雄,丁小圆就有些犹豫了。她让两个人各自摆一摆扮李逵的条件,然后再决定取舍优胜劣汰。两个人的条件还没有摆出来,又一个人穿着裤衩冲进了丁小圆的办公室。此人上身脱光赤着两只大脚,裤衩用红布做成,用墨汁在脸上画了胡子,大致相似的胡子在胸膛上也画了一把。他就是为争石头跟数理化班的朱春志打了一仗的邓昌。

任何人都用不着再争了。邓昌的装束把丁小圆都吓了一跳,他显然更像令敌人害怕的李逵。丁小圆选定了邓昌只是提出了一个问题,她认真地看着邓昌的下身说:

“裤衩的颜色不对。”

邓昌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丁小圆微笑说:“看着就像个新女婿似的。”

邓昌不跟老师开玩笑,严肃地说:“我觉得李逵就应该穿红的。”

李逵——邓昌——就穿着红裤衩上了大集,脸上粘了乱麻做的胡子染了黑墨,赤裸的胸膛上也粘了一片。软塌塌的乱麻做的胡子也并没有让李逵软下来,他挥动着两把木头做的大斧照样勇敢地赤着脚追杀敌人,有时候还朝宋江的肩膀砍上几斧,把宋江吓得抱头鼠窜——赵世才争扮李逵不成只好极不情愿地扮了宋江,穿了长身的衣服和白力士鞋让穿红裤衩的李逵追杀。同样没有扮成李逵的王维升扮不愿投降的阮小二,唐守川和吕庆扮了他的两个弟弟小五和小七。他们三个手操木桨,用丁小圆教的横着走步法划船,船上载了同样不愿意投降的吴用。丁小圆本想叫班长杨洪文扮吴用,看中了他瘦瓜瓜的模样只能出谋划策不能冲锋陷阵,杨洪文坚决不干,吴用就由音乐教师杨培乐亲自扮了。杨培乐想叫丁小圆亲手为他画妆仍未如愿,只好自己画了眉眼。杨培乐想叫丁小圆把从李逵的胸膛上剩下来的乱麻给他粘一副简单的胡子,丁小圆十分干脆地回绝他,说:

“吴用不长胡子。”

“活报”里没有合适的人物供女同学扮演令人遗憾。三组正组长蔡淑兰有意扮演宋江的那个姓阎的老婆在大集上一次次被宋江杀死,让大家认请杀人犯的丑恶嘴脸,但是这个主意需要征得丁小圆的同意才能付诸实施。蔡淑兰一想到丁小圆教课之初把她叫到人圈子中间横着走划船,她就不愿再去过丁小圆那一关了。她倒不是害怕丁小圆叫她在大集上不准扭动臀部横着走——反正到了大集上她横走直走丁小圆都管不着——她是不愿意看丁小圆把手叉在一把粗的小腰里自命不凡的样子。女同学不能在“活报”里扮演六百年前的人物,她们就在现实的人生里充当冲杀的战士,她们用歌唱参加战斗,手执特殊的武器,就是用木棒刻成的大笔。大笔像她们的肩膀一样高,笔头削得很尖,像红缨枪但没用做李逵胡子的乱麻染了红色做红缨。整个笔头不用墨染全部染了红色,表示这种武器也可以杀人,在人身上捅出血来。

肖正清拉着手风琴为歌唱的女同学伴奏。手风琴的优势至此完全显示出来了。它一个家伙顶上了一支乐队。全不像坠琴那样纤柔身单力孤。而且它比较适合于战斗,它嘎嘎的音调很像战斗时人的呐喊。邓昌假扮的李逵穿着红裤衩挥舞着两把木头做的大斧赤着脚在前头冲杀,他脸上的汗水把乱麻上的墨汁洗掉一半,眼看着李逵的胡子变得花白古代的英雄杀人杀得都累老了。他直线冲杀一阵又挥舞着斧头跳跃着转圈,慢慢地开出一个圆形的场子。梁山上没有的女兵高喊着尖利的杀声冲进去,齐刷刷的红头大笔舞出一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套路,肖正清的手风琴刚刚奏出一个半音符,她们就迫不及待地唱起来,笔头如血的武器朝着冲杀的目标一捅一捅的,赵世才需要抱紧脑袋,才能保证不好色的起义首领不被六百年后的女人杀死替姓阎的老婆报仇雪恨。赶集的人想看清宋江是不是吓得尿了裤子,拼命往前挤,邓昌的大斧在离人的胸膛二指远的地方挥舞像舞动着警棒维持秩序的警察,可是人家看出了他的斧头是假的硬是不怕他,眼瞅着他的胡子越来越白终于啪嗒掉下了一片,他最初开出的圆形场子越来越小,女兵们的红色笔尖离赵世才的脑袋越来越近,赵世才没有地方逃离便抱紧脑袋硬挺着。肖正清比赵世才更加清楚地看到了迫近的危险,红红的笔头像在人的身上捅了窟窿又拔出来蘸着血再捅,红血横流,一片血海,血海的中央没有可以登陆的绿色岛屿,只有红色的涡漩疾速旋转,旋转,连与血海不相干的羽毛也旋进去,吞没。肖正清觉得身体很轻很轻,轻得他不知所至,手风琴在他的手底下发出莫名其妙的一声“嘎”,他的身体往后仰,贴着密密挤紧的人墙倒下去。战斗激烈,肖正清又一次发作了“晕红症”。

炎热的夏季夜晚有一丝难得的凉爽,恢复了清醒的肖正清走出暑气浓郁的教室想找一处安静的地方。他的鼻子底下带着唐守川的指甲掐出的伤痕。他出了教室向北走,再向东,走过胡文路保管学校的桌椅板凳以及其他杂物的房子再向东,走进学校的图书室。图书管理员从深度近视镜的后面看他。透过对方配在脸上的圆形玻璃,肖正清看到了孤寂和宁静,那是被书籍熏出来的眼睛才会具有的神色。可是图书室里却没有多少书籍了。在一对南北对立的书架上肖正清发现了一排大书立在那里像一堵城墙,那是《列宁全集》。这一排大书其实比砖石建筑的城墙更令人惊叹,构筑它的不只是智慧的头脑,给人以强烈震撼的巨大的生命力才是它血肉鲜活的基石。肖正清取下一册,借了吊在管理员头顶的微弱的灯光,拂去书脊上积久的尘埃,打开。自此以后,学校的图书室成了肖正清自己的教室。他在这里聆听另一个国家的导师讲课,在沸沸扬扬的季节里安顿自己的心灵。长了巨大额头的导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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