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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下雪天赵世才穿着白力士鞋出现在教室的门口。他的鞋像天上落下来的雪花一样白,令人钦佩。他的鞋面比东林师范两个班的女生搽了雪花膏的脸都白净,洁美无瑕。他频繁地用木把毛刷蘸了洗衣粉洗刷鞋面保持洁净,帆布鞋面完好无损,一溜白布的鞋沿已经起了毛边像女生脸上从未修剔的茸毛。他只在夏天穿露出脚趾的凉鞋以免出汗,天气稍凉他就穿白力士鞋了,鞋里面再穿袜子。下雪天他的白力士鞋在雪地上轻快地踏过留下的脚印极轻极浅,在教室的门口轻轻跺脚。他用眼睛找到班长杨洪文,竖起一根指头朝着自己的鼻子跟前勾动,把杨洪文叫到雪地里谈话。还没有开口杨洪文就知道赵世才为什么把他叫到落雪的屋子外头说话。关于组织问题的决定还未公开,当事人已经知道了,好像下雪天站在没有遮盖的天底下一仰脸便感到了落雪的寒冷,藏不住的。第一批解决了组织问题的工农兵学员有三组副组长王维升,开拖拉机的吕庆。数理化班的朱春志原本也在解决之列,由于突然发现腼腆拘谨的女同学肚子大了,需要将朱春志开除学籍便除消了他的资格。曾经在“评《水浒》批宋江”的运动之初穿一条红裤衩在大集上勇敢地跑来跑去的邓昌没有解决,倒不是他不够条件,是因为他尚无要求,没有在砸石子或者在办“活报”的时候把文字的表述交到高紫光手上,他连在班长杨洪文跟前都没有表示过此种意向,他只有行动没有思想,便付阙如了。组织绝不把不说话的人拉进来,你就是心里有要求,嘴上不说也不行。话又说回来啦,你就是有了行动又有思想一遍遍苦苦要求,还不一定让你进来呢。赵世才的情况就是这样。

赵世才披着雪花问杨洪文这是为什么。

杨洪文在雪地上跺脚笑嘻嘻地说不好说。

赵世才说我知道你要保守秘密,可是也该给我指出个方向来我好继续努力。

杨洪文不再嘻嘻笑,严肃地说:“你不往家里跑那么勤行不行?”

赵世才瞪着眼说难道是因为老婆问题?

杨洪文说:“不完全是,可是有关系。”

赵世才立刻就要去找校长宁家喜。老校长体恤下情,每一次开会都讲一个回家“钉扣”的故事,他就该明白工农兵学员长途奔波骑一辆自行车回家不辞劳苦要做的事情比钉个扣更紧迫,更何况家中娇妻比东林师范两个班的女生都美丽。赵世才的白力士鞋在雪地上踏出轻浅的脚印像一只雄性的狸猫在有霜的屋瓦上走过,听不到多少声音,只能凭轻悄的行迹断定生灵的去向。杨洪文站在原地喊住他,告诉他找宁家喜没有用的。为了阻止赵世才无效的走动,杨洪文不惜泄露一个秘密:最后的表决会议上宁家喜没有表态赞成任何一个人或者反对任何一个人,他连“钉扣”的故事都没讲,只把一副假牙摘下来放到大茶缸里泡着,泡了半个钟头以后又从水中取出装进嘴里,那时候会议也结束了,自始至终都由教导主任高紫光一人主持。不过也不要以偏盖全低估了老校长的能量,宁家喜真要做什么事情还真能坚持到底,开除朱春志就是他坚决主张的。赵世才拂了一下肩头的雪花,说:

“那种败类就该开除。”

赵世才的记忆瞬间发生了错误,他一心要去找校长宁家喜,希望老校长能运用开除朱春志一样的权威解决他的组织问题,他却一头闯进了高紫光的办公室。他记住了宁家喜的办公室在高紫光的右边,进了高紫光的门才发觉他记错了,两个人的方向倒过来才是对的。可是他要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他脚底的融雪还没有把教导主任的地面洇湿,高紫光的目光已经从桌子后面射出牢牢地逮住了他的白力士鞋,他根本无法说“我不找你”,就老老实实撒一个谎说:

“我来找高主任谈个问题。”

面对了高紫光牢牢看鞋的目光,赵世才这才发现要跟教导主任谈如此重大的问题比跟班长杨洪文谈要困难得多。最大的困难是突不破语言的迷宫到达向往的中心,让高紫光知道他很急切可是并没有打算凭急性子作条件有耐心等待但是最好快一点儿解决不反对组织的决定不过希望能作出叫人高兴的改变,赵世才在极短的时间里作出了多种选择,摈弃了许多不合适的语言问高紫光一个问题,说:

“高主任你看我还有什么缺点?”

“赵世才呀!”

高紫光叫赵世才一声,像叫已经开除出校的朱春志一样抒情味很浓,然后他就开始批评赵世才的态度有问题。明显得很,叫人家说说你还有什么缺点,言外之意就是你已经没有缺点了。这是极其错误的。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人也应该一分为二。赵世才分辩说他的意思就是要高紫光把他一分为二找出缺点。高紫光马上指出赵世才又犯了错误,共产党人应该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赵世才趁机点明主题说他还没有解决组织问题不够标准,高紫光盯着赵世才的脸冷冷地问他:

“你既然知道不够标准,来找什么?”

赵世才一下子就没有话说了。他其实是觉得已经够了标准才找上门来的,没想到却自己承认了不够标准,这样一承认就证明组织的决定是对的,他可真的没有理由找门子。他用一只脚尖轻轻地踢两下高紫光办公室的地准备离开,高紫光问他:

“你的小白鞋打算穿到什么时候啊?”

赵世才说:“对不起,我把你的地弄湿了。”

高紫光说:“弄湿了地不要紧,别弄脏了灵魂。”

高紫光的话令赵世才害怕。他本来还准备了一些理由跟高紫光摆一摆,比如他曾经捐献了鲜红的被面做旗子,让高个子的同学举在队伍的前头无风的天气里也抖出了哗啦哗啦的响声去红枪会爆发的地方接受教育,比如他曾经不怕牺牲装扮了宋江,让邓昌扮的李逵挥舞着两把大斧在大集上追赶一次次砍杀,可是他被高紫光的话吓得迷迷糊糊的,什么理由也没有摆出来,就离开了高紫光的办公室。他想着回教室,一进门看见老校长宁家喜蠕动着嘴巴好像在吃东西,才明白他稀里糊涂地走进了最初就想进的屋子。宁家喜正好把假牙从茶缸里取出安装好了,口齿清楚,便于谈话。宁家喜一眼就洞穿了赵世才灵魂深处的焦灼,也就不罗嗦,直截了当说:

“说说你的事迹。”

赵世才就说他曾经不怕牺牲扮过宋江被同学追杀。

宁家喜问他受伤没有。

赵世才说没有受伤,因为李逵拿的是木头做的斧头。

宁家喜说:“这个不算,我身上有真的刀伤还没有说话呢。”

赵世才说他曾经把被面捐给学校做旗子。

宁家喜问:“学校给你钱了没有?”

赵世才说学校硬要给钱他没有要。

宁家喜咧开嘴露出假牙笑了,说:“你不要该谁事?”

赵世才急得要哭,说:“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我拿出一床被面怎么能要钱?”

宁家喜说:“这就对了。你还计较什么?”

赵世才在学校的最高领导层连连碰壁几乎丧失了信心,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只剩下了不甘心的劲头还鼓舞着他坚持下去。他想着从蔡淑兰那里弄个明白。他把蔡淑兰叫出教室,走到蔡淑兰经常跟王维升谈话的地方,向她刺探组织的秘密。蔡淑兰虚与委蛇,忘记了曾经坐在人家的自行车后座上回家不需要用自己的腿走路。暮色降落到雪地上像师范女生的白脸蒙了灰纱,赵世才渐渐地不耐烦了,他问蔡淑兰到底还是不是他的老乡两个村子只隔一条河远。蔡淑兰想起有一回坐赵世才的车子回家自行车的后胎撒气,赵世才拔下气门芯来在嘴里舔舔再按上去打气,就问赵世才去找领导时高紫光跟他说了什么。赵世才转述了高紫光那句叫他害怕的关于“小白鞋”的话,问蔡淑兰问题是不是出在鞋上。蔡淑兰低头看赵世才的脚,赵世才的白力士鞋已经在雪地上踏出了一快光溜溜的圆形的地面,像女学生摆在床头上的一面镜子,蔡淑兰说有关系但这不是最主要的问题。赵世才紧盯着蔡淑兰的脸问最主要的问题是什么,蔡淑兰扭头看教室的方向,有人已经提着桶拿着盆准备到伙房里领饭吃了,她收回目光看赵世才的衣服上第四个钮扣,像特务对一个暗号,低低地说:

“草绳圈。”

赵世才不明白。

蔡淑兰着急地说:“你忘啦?砸石子你发明个草绳圈护手。”

赵世才顿足长啸,他像受伤的野兽在向晚的雪野里啸叫,他不是因为在饥寒交迫的雪季觅不到填肚子的食物而狂怒,他是精神上突然中箭却没有料到是自己打制了箭头,箭尾的羽毛是他揪下了自己的头发扭成的。蔡淑兰被赵世才的啸叫吓坏了,她扭动着冬天里更见硕大的臀部想避开危险,赵世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问她是谁提了这样的意见,蔡淑兰把胳膊挣开说这是组织原则,拒不告诉他。赵世才紧紧逼问,蔡淑兰不耐烦地说:

“高紫光在大会上都说了谁还不知道?”

又说:“我早就给你说过你非吃亏不可。”

赵世才立刻被击垮失去了啸叫的力量。他想起王维升著名的诗句贴在墙上,同样的一份又被高紫光拿了在大会上朗诵。如果知道他的政治生命会葬送在他自己的手里,他才不会搅尽脑汁发明出一个草绳圈给女同学护手为别人作诗提供射击的靶子呢,东林师范两个班女生的手全被石子击成脚模样他也不管,他有一个妻子比两个班的师范女生都美就足够了。他怀疑蔡淑兰也持了与组织同样的看法,他气哼哼地问蔡淑兰是不是这样,蔡淑兰不正面回答,说一条组织原则:

“个人服从组织。”

赵世才又问:“那么王维升呢?”

蔡淑兰说王维升还不在组织里与他没有关系。

赵世才硬梆梆地说:“有关系,你一次次和他谈话。”

蔡淑兰说她跟王维升是谈工作,她是三组正组长王维升是三组副组长。

赵世才在鼻子里哼一声说:“你不是和他谈工作是和他谈心,你当他的介绍人。”

蔡淑兰不否认这一层意义,说谈工作的时候正好捎带着谈心,一帮一来一对红。

赵世才向前逼一步,说:“你为什么只跟他谈不跟我谈?”

蔡淑兰无言答对。

赵世才一针见血指出:“你是和他谈恋爱,动机不纯。”

蔡淑兰差一点叫起来,她的脸都气白了,把硕大的臀部愤怒地扭了三下。

赵世才毫不放松,郑重宣称:“你只跟他谈不跟我谈,往后不用指望我载你回家!”

赵世才真的冤枉了蔡淑兰。除了谈工作捎带着谈心一帮一来一对红,蔡淑兰从来不相信她还会和王维升谈别的事情。她和王维升谈工作始于东林师范工农兵学员划分为文艺班和数理化班两个班的时候,去红枪会爆发的高庄开门办学得到发展,砸石子的劳动中达到了高潮,再就没有过退潮和低谷。他们有意在公开的地点谈话,谁都不相信他们谈的会是赵世才说的那种事情;无论经验是否够用,凡是想谈恋爱的人都会想方设法避开人的眼睛秘密从事,把不便公开的幸福偷偷享受。

夏天的傍晚蚊子提前出来活动,蔡淑兰和王维升坦然面对蚊子的袭击,只在必要时挥手拍死叮在自己胳膊上的蚊子,让对方看掌心里的血有多么红。他们会为掌心里的血引发一场不伤和气的争论。蔡淑兰举着手掌让王维升看,说:

“你看看这个蚊子有多肥。”

王维升看蔡淑兰手掌里蚊子干瘦的尸体,不承认这个蚊子像蔡淑兰赞叹的那么肥。

蔡淑兰说:“你看看它这一肚子血。”

王维升说那不是蚊子的血而是蔡淑兰的血。

蔡淑兰说:“照你这么说是我肥啦?”

王维升说:“我也没说你肥。”

蔡淑兰说:“我要是不肥蚊子会有那么一肚子血?”

王维升说:“你又说蚊子血,那不是蚊子血而是你的血,你的血被蚊子喝了才成了蚊子血——蚊子就是吸血虫!”王维升战斗的诗情大发,即刻作出一首诗:

“吸血虫,虫!

嗡嗡嗡,像苍蝇,

蚊子就是害人精。

躲在暗处怕见阳光,

一定要消灭干净!”

王维升一口气朗朗念出,蔡淑兰听不出诗里有没有阶梯。王维升一心诵诗,一只不肥的蚊子叮到了他的胳膊上他顾不得消灭,他战斗的诗句反而影响了真的战斗。蔡淑兰伸出一根食指牢牢地指着王维升胳膊上的蚊子,眼看着蚊子的屁股一掀一掀的肚子慢慢地长大了。蔡淑兰等王维升把诗念完才告诉他:

“有一个蚊子不肥。”

王维升说:“不用管肥不肥你打死它吧。”

蔡淑兰说:“它喝你的血还是你打吧。”

王维升看着胳膊上的蚊子说:“等我擎起手来它就飞了。”

蔡淑兰不相信蚊子的反应会那样敏捷,还是鼓励王维升亲手消灭它,说:“你打,你打。”

王维升擎起手来啪的落下,蚊子嗡的一声飞走了,他擎着手掌让蔡淑兰看,手掌上没有蚊子血,也没有蚊子的尸体。王维升埋怨蔡淑兰,说:“要是你打就打死了。”

蔡淑兰说:“我不给你打。”

王维升说:“你真坏,眼睁睁地看着蚊子咬我。”他忽然想到可能冤枉了蔡淑兰,又说:“你是不是怕影响了我朗诵诗呀?”

蔡淑兰老老实实回答说:“我不是怕影响你念诗,我是怕叫同学看见了影响不好。”

王维升问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蔡淑兰红了脸,说:“你还不知道呀?都是老婆给男人打身上的蚊子。”

王维升问男人打不打老婆身上的蚊子。

蔡淑兰说不打,男人手狠,打蚊子的时候往往连人也打了。

王维升不再说话,默默地看一只蚊子落到蔡淑兰小褂的短袖遮不住的地方,等待蚊子吸血才告诉蔡淑兰她的胳膊上也落了蚊子。蔡淑兰说有告诉我的功夫你打死它不就行啦?王维升说我怕下手太狠把你打痛了。蔡淑兰让他轻一点,王维升就慢慢地擎起手来轻轻地落下,没有击出应有的响声,好像在蔡淑兰的胳膊上摸了一下似的,蚊子趁他摸人的时候嗡的飞走了,他的掌心里仍然没有蔡淑兰的血。

蔡淑兰健壮,因血液充沛而脸红。冬天里她的脸上有一点冻伤的硬块,不用手摸也能凭眼睛看出来。早晨起来她用围巾包头,企图把脸也包住免得冻伤蔓延,可是办不到,她要想把脸整个的保护好就需要把嘴也包住才行,那样一来她就无法跟王维升谈工作了。冬天的工作没有蚊子袭击,蔡淑兰摘掉围巾勇敢地迎对冬季的寒风,不在乎脸上的冻块会被风吹得更硬。王维升小心地提醒她注意护脸。蔡淑兰学着王维升用诗说话,仓促间不搭阶梯直接登高,她说:

“共产党员死都不怕,还怕冻脸吗?”

时间往前走经历着夏季和冬季,热情却发生了循环跟起始的时候一模一样,工作也是如此。为了建筑将来的某一天上课和睡觉在同一幢建筑物里的两层高的楼房,砸石子的劳动又开始了。建筑工地上停止了施工,等待工农兵学员把石子砸出来。夜里的严寒将和好的水泥冻成蔡淑兰脸上那样的硬块,要施工大约需要等待来年春天的艳阳把蔡淑兰脸上的冻块化开像稀泥一样柔软才行。扎脚手架的钢管和竹排躺在一方方隔成猪圈样的矮墙格子里,准备等待石墙砌得比人高了再派用场。重新开始的砸石子劳动不需要再开大会发动,高紫光在讲楼的春天讲过的意义照样适用。第一次用过的决心书和决心诗重新用了一遍,除了王维升贴出了新作,大家都把已经用过的再抄一遍贴到墙上。气温过低,浆糊往墙上一刷就冻住了,不便把写了字的纸张贴到户外,文艺班就没有再往数理化班的门口贴挑战书,数理化班已经准备好了应战书,以便文艺班的挑战一到门口就迎将上去,文艺班既然不挑战,数理化班就将迎战书塞到炉子里生火把决心化作了灰烬。连赵世才本人也没有再想起用草绳圈护手,好多人戴手套干活,不是为了抵挡石子迸射打手是为了御寒。到了中午天气暖和起来,才把手套脱下搁在屁股底下坐着,让双手忍受春天一样的击打,舍不得手套。

冬天里砸石子比春天反响更大。潮水般涌来的参观学生把东林师范的校园搞得很热,飘雪的上午雪花落不到地上,到了参观者的脸上就化掉了。参观的热潮看起来是由砸石子在严寒的季节进行,其实却与县委孙书记光着头来学校视察有关。

孙书记冬天也不戴帽子,他从县委直接走进学校,举着一颗硕大的脑壳剃光了头发,他傲视严寒的精神令用围巾包头的女工农兵学员惭愧,女生们悄悄地将围巾从头上解下系到脖子上,甘心冒一种脸上冻出硬块的危险。孙书记由教导主任高紫光陪同,从乱纷纷举起又砸下的铁锤中间穿过,好多人看见孙书记的头皮已经冻红像一种红皮的蛋壳,担心这样的头皮被石子一击就会射穿,不禁把手中的铁锤举得不那么高了,砸下去的时候也轻飘飘的。其实这种砸法更容易迸射,一下子不能把目标砸碎,锤子底下的东西就飞了。高紫光时常想把手伸出去张着手掌为孙书记护头,像后来的年月小秘书把手伸到车门顶上保护首长下车一样,可是他达不到目的,孙书记个子比他高大得多,他就是把手伸出去也不能到达有效的位置。孙书记不避危险,硕大的头颅一会儿就落上了粉尘,倒没有被石子击中。他蹲下去两回,一回是抓起一把石子在手掌里摇出哗啦哗啦的响声然后扔掉,一回是从白翠芸手里要过铁锤砸一下试试。他瞄得不准,一锤下去没有砸到合适的地方,石子飞了,白翠芸急忙往后仰身子才没有把脸击伤,白翠芸叫了一声“哎呀”又赶紧用手把嘴捂住没有叫出“妈”来。孙书记把锤子还给白翠芸让她砸一个看看。白翠芸的嘴被手上的石粉捂白了没有顾得擦出润泽的红色,举锤砸个正着,孙书记叫一声:

“好!”

又说:“砸得好!”

参观的热潮就此开始了。第一批参观的学生到来的时候,东林师范似乎还有一些慌张不知所措。教导主任高紫光原本最长于演说,参观的学生突然到来,他一时竟然也想不出该怎样讲话。幸亏高紫光有教着广播员说话的经验,他用等待广播员摆好口型说话的速度慢慢说,使自己有时间说了上句想下句,终于将第一批参观的学生应付过去。此后高紫光的准备就比较充分了。他用不同的语气讲同样内容的话,根据参观者的年龄身份随时改变讲话的态度。如果参观者是刚刚上学的娃娃,他就用哄孩子的语气讲砸石子的伟大意义,小孩子听不懂他讲的道理也愿意看他挤眉弄眼的模样,像若干年后电视里的少儿节目主持人一样,他把自己当成了一个长了胡子的大孩子。带孩子来参观的老师向他请教一个问题:孩子们拿不动铁锤砸不碎石子怎么办?高紫光恢复了给大人讲话的语气,说一个对所有参观者都适用的办法:

“活学活用嘛。”

小学教师仍然不明白小孩子能干什么活像砸石子一样意义深远,希望高紫光能够明示。

高紫光说:“因地制宜。”

小学教师还想要求高紫光说得再明确一点儿,高紫光领他学习一段最高指示:“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

从第二批参观的学生走了以后,高紫光就想让参观者学到的东西更多一些,他要白翠芸介绍孙书记视察时从她手里要过锤子砸石子的情景。白翠芸一听就咯咯地笑了,笑了一阵才说孙书记不会砸石子,一锤子下去没砸碎,却把石子砸飞了。高紫光问石子飞到哪里去了。白翠芸不再发笑想起了害怕,说她要是不赶快躲避就叫石子打了。高紫光问孙书记躲没躲,白翠芸摇头。高紫光说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孙书记不怕危险亲手砸石子给了我们工农兵学员极大鼓舞,他还热情地称赞我们说“好,砸得好”。白翠芸想纠正高紫光的错误,说明孙书记是称赞她“砸得好”,并不是赞扬全体工农兵学员“砸得好”,又觉得这样说未免太不谦虚,就决定把荣誉让给集体了。高紫光叫她“就这样如实讲”,白翠芸说:

“俺不会写讲用稿。”

高紫光说不是要她写讲用稿,只写个发言稿就行了。

白翠芸说:“发言稿俺也不会写。”

高紫光的脸色严肃起来,说:“战争中学习战争。”

白翠芸不敢再说不会了。她怕再说不会高紫光要问她入学时的讲用稿是怎么写出来的。她当然不怕承认她是替一个小学教师念了讲用稿,她只担心那样一来又要回忆民办教师邵立生用奇异的方式自杀口鼻里灌满泥浆的模样,那样子不令人恐惧只叫人恶心,会吐出吃下肚子里的粉皮稀溜溜的像豆腐脑儿一样。她准备捉刀代笔再念一遍别人写的稿子,她找到的捉刀人不是别人,正是矛盾重重痛苦不堪的肖正清。

肖正清没有利刃斩断心头缠绕的团团乱麻。学校的图书室是他一个人的教室,巨大额头的导师大声地给他讲课挥动着有力的手臂,可是他只能暂时躲进异国的土地上看一场半个世纪之前的活剧,走出图书室仍然是迥然不同的现实风光:老校长宁家喜把假牙泡进茶缸的时候连“钉扣”的故事也讲不清楚;教导主任高紫光的小平头定期修剪头发丝永远一根根直立朝天,在学校的会议上声音高高地讲话成为学校真正的主宰;工宣队长周贵福入冬以来常常早起看丁小圆训练文艺班的“涮膀子”功课,有时候也挥动双臂把自己的膀子涮一下,好像累极了伸伸懒腰舒展舒展筋骨一样;曾经在高紫光的嘴上活生生呈现过的楼房仍然是猪圈样的一格格矮墙,需要等工农兵学员用最原始的破碎工具砸出新的石子,才能够把墙砌得挡住人的肩膀,要想又能睡觉又能上课还不知需要等到哪年哪月。这样的一些事情在列宁的书里看不到,肖正清无法从生命力极其强大的导师那里找到答案,额头巨大的导师在一座工厂里演讲被反动派的枪弹射中,罪恶的子弹由一个女人手中射出,女人的面貌美丽而又阴毒,从一所楼房的大床上下来。肖正清的爱情像他的思想一样混乱不清,他喜欢方惠萍站在他身旁为他翻过曲谱安安静静的,他刮胡子的那天,方惠萍脱下外套穿一件旧花布的棉袄像农家的日子一样朴实而又平淡,可是等到白翠芸咯咯一笑摇动着辫梢上两朵鲜红的火苗,他的心里又腾地燃烧了,原来他也喜欢春水一样哗啦哗啦的跳荡野火一样呼啦呼啦的燃烧。他弄不清楚的就是白翠芸本人,她曾经被嘣嘣的拖拉机拉着回家一趟,难道她有能力把幸福让多人分享吗?

白翠芸不给肖正清明确的答案。看起来她好像就是方惠萍不共戴天的情敌,宣传队巡回演出的日子里,她在所有人的面前都有咯咯的笑声,一见方惠萍就把脸板起来了,见了肖正清也是这副模样。方惠萍看肖正清刮胡子觉得害羞又忍不住想看的上午,白翠芸一阵风似的咯咯笑着卷进教室,看了肖正清比往常光鲜的脸和方惠萍旧花的棉袄,一下子就收住了笑声,好像她自己被一股冷风呛住了似的,其实是她带进了冬天的冷气把方惠萍呛得咳嗽了一阵。她大大方方地回答“又会面了”,承认班长杨洪文的玩笑话说的是一个幸福的事实。肖正清问她拖拉机拉她回家的那一趟做了什么事情,她又矢口否认,她还脉脉含情地看着肖正清,回忆那一天肖正清用依依的目光送她离校的情景,肖正清要求她有一个明朗的态度,她又把脸板起来冷冷地说:

“俺也不会给人家翻谱。”

她就是如此令人捉摸不定。她摇动着辫梢上的两朵火苗咯咯脆笑着把快乐带给好多好多的人好像有口无心,你真的要探究她的心底却觉得深不可测,肖正清想把她的那一份快乐据为己有简直根本不可能了。她可以属于集体,就是不能被个人拥有。肖正清需要狠狠地“斗私批修”,也许才有可能接近幸福的目标。

白翠芸吃完了一顿饭公开地走到肖正清的桌位对面坐下来,给肖正清带来了一阵惊喜,白翠芸不保守秘密有意让近处的几个人都听见她的话,她说:

“肖正清你给我写个发言稿吧。”

肖正清自然很愿意为白翠芸做事情。白翠芸就是不找他,他还想寻找白翠芸需要帮助的事情呢。可是一阵惊喜过后却是深深的遗憾,白翠芸公开找他不具备秘密的情味,倒好像公事公办似的,白翠芸说话的方式也好像村里的女人找邻居帮忙:“二大爷你给我捎棵葱吧”。没有了秘密也就没有了甜蜜。肖正清希望白翠芸能采取另一种方式,趁人不大注意的时候悄悄地说一声“你来”,然后带他走到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不是蔡淑兰跟王维升谈工作似的总是站在北面的路旁,而是白翠芸秘密选中的场所,把需要肖正清帮她做的事情说出来。这样做自然有些冒险,因为学校里严格规定不准谈恋爱,男工农兵学员和女工农兵学员到秘密的地方谈话,叫人最容易想到的就是闯入禁区。数理化班的朱春志和腼腆拘谨的女生弄出事来以后,恋爱的禁区四周又栽上了一圈带铁蒺藜的围篱,围篱上充了电,能电死不慎闯上的鸟儿。

也许是白翠芸有意避开大家怀疑的目光,让大家用坦荡的眼睛看她和肖正清公开交往。肖正清很愿意如此猜想,把白翠芸的大方想成姑娘的聪明,相信恋爱时的女性往往比男性更清醒,带了女性可爱的狡猾,不仅仅用来对付恋人,也用来遮人耳目对付不相干的旁观者。肖正清在现实的生活中往往悲观,在爱情的追求中却常常持一种乐观态度,如果没有现实的幸福供他沉溺,他也有理想的爱情痴迷流连,陶醉其中;纵然身处无水的大漠满目黄沙,他也有心造的一片绿洲水草葳蕤,白翠芸咯咯的脆笑就是月牙泉上轻荡的涟漪。肖正清满心欣悦,问白翠芸要写什么发言稿,白翠芸咯咯笑一阵才说:

“砸石子。”

肖正清想说砸石子只需用锤子说话,没有必要写出稿子用嘴巴来表态,讲用稿不是有魔法的咒语,无论念多少也念不碎石头念不出够盖一座大楼的石子,他怕这样说会挫伤了白翠芸的自尊心,就换一种说法,表示自己不明白砸石子需要什么样的发言稿。白翠芸如实告诉他,并且向他说明,写发言稿不是她自己找事干,而是教导主任高紫光交给她的任务,不写不行的。

肖正清有一会儿没有说话。白翠芸交给他的任务更难完成。他自然不是力不胜任,如果愿意,搬山的发言稿他也能写出来,搬山的发言稿肯定比砸石子的发言稿更大更需要写作的力气。他厌烦每天里拿一把铁锤把大石头砸成小石头,就是不害愁把一个个零碎的文字组成大块的文章,要是让他在各类方式的劳动中选择,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用笔作工具的一种,魅心魅意,来抒写他自己独特的情怀。难以逾越的障碍就在这里。他不认为要把自己锤成一颗合格的石子砌到最辉煌的大楼上就一定要用铁锤砸石子盖校舍让楼房峻工的时间无限期地推迟下去,即便一批批师范学校的工农兵学员一天课不上天天砸石子砸出了两座楼房浇铸混凝土够用的石子,工农兵学员要把自己砌到最辉煌的大楼上也不见得合格,那座大楼需要的不光是石子也需要方石和钢筋,钢筋是特殊的材料需要异常高温的烈火来熔炼。教导主任高紫光嘴上的楼房是纸糊的墙壁加盖了同样材料的屋顶,只是涂上了鲜红的颜色,他说得再辉煌再结实也没有用处。县委孙书记的头颅固然巨大,可是他也不敢在纸糊的楼房里居住,他害怕纸糊的屋顶淋塌以后染红他的顶子好像流血。再说啦,比孙书记头颅巨大的导师还在莫斯科的红场上躺着休息呢。那一位头颅巨大的导师就不到砸石子的学校里说“砸得好”,他到大工厂里视察,挥动一只能把整个世界搅动得天翻地覆的手臂大声地发布警报,令人震惊:

“社会主义祖国在危急中!”

肖正清老老实实地对白翠芸说:“我不能给你写这个发言稿。”

白翠芸原来还准备肖正清问她具体事例的时候,她笑一笑再讲孙书记一锤砸飞了石头差一点打到她身上的事情,肖正清是不是改成石头往孙书记自己的头上飞孙书记也不害怕那就由他了。她可真的没有想到肖正清会拒绝,这个任务也许够不上十分光荣,可是从她的手里接过却具有十二分的荣幸。她被肖正清的态度弄得楞住了,她再愿意无缘无故地发笑也笑不出来了,她面部的肌肉变僵变硬像蔡淑兰冻伤的样子,需要有春天里破冰一样的大笑才能化开。肖正清被白翠芸少有的僵硬模样吓坏了,他说:

“你听我说。”

白翠芸定定地看他,说:“你说什么?”

肖正清说:“不是我不愿意给你写发言稿,我是不愿意给你写这个发言稿。”

白翠芸说:“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愿给我写发言稿嘛。”

肖正清着急地分辩:“不是……”

白翠芸冷冷地打断他:“你不用说了。”

肖正清想找一个便于说话的地方,给白翠芸讲清不允许别人听见的道理,他低声说:“咱找一个地方谈谈。”

白翠芸突然笑起来,不是她一个人才会的咯咯脆笑,是好多自尊心被刺伤的无忌的姑娘都会有的怪笑,不害怕惹人注目,不担心别人猜疑。她笑得嘎嘎的,像深秋的灰色天空飞过的雁阵集体鸣叫。班长杨洪文,三组组长蔡淑兰,还有会给人扎针的唐守川,冬天里越发瘦削的小干干叶,一齐投来了惊诧诧的目光。白翠芸在众人的注视下说一句话,叫人认为她是被肖正清逗出了奇怪的笑声,她说:

“你真有意思。”

肖正清没有机会解释了。他眼睁睁地看着白翠芸从离他一只手臂远的对面走开越走越远,一直走到他看不清发辫上红绳系了蜻蜓翅子样扣结的地方,那是白翠芸自己的桌位。肖正清在自己的桌位上坐着一抬眼就能看见白翠芸脑后的两朵火苗摆过来摆过去,白翠芸在需要安静听讲的语法课上也愿意左顾右盼,摇动两朵不安份的火苗。白翠芸的座位后面坐了方惠萍,不看着肖正清刮胡子害羞的时候,方惠萍旧花的棉袄上又穿了外套,肖正清看不见家常的小花了。白翠芸在方惠萍的前头安安静静地坐着不摇动她头上独有的火苗,肖正清知道她在自己写发言稿。肖正清很少看见白翠芸这样安静过,她手里握着钢笔半天半天坐着不动的样子差不多兼有了方惠萍才有的优雅,她这副寻常不见的模样引起了肖正清的另一种爱怜,她坐在那里皱着眉头写不下去的样子令肖正清难过。她写的如果不是这样的发言稿,肖正清绝不会让她害愁。肖正清愿意替她写一千遍发言稿让她拿了去念,只要不是这种阉割自己的文章。

白翠芸骨子里有一种顽强像石头一样坚硬,她摇动着发辫上的两朵火苗咯咯脆笑水一样流荡并不是她的全部。她在肖正清那里求助受挫像一道溪流被石坝挡了一下,她扭一下水头弯回脖子积蓄着回旋着攒足了力气又夺罅而出了。她其实还可以找三组副组长王维升帮忙,只要王维升把分行写的诗句连成一串一串在白纸上满满当当的摆开,她就可以拿了到参观的队伍前头去念。她不找王维升硬是自己把发言稿写出来,就是要给肖正清证明一条真理:“死了张屠夫,用不着连毛吃猪。”

白翠芸果然自己写出了发言稿。由于是用自己的脑子想出来的,所以参观的学生到来的时候,她用不着照着稿子念,手里什么辅助的东西也不拿,看着众多的人脸就把稿子背出来了。最重要的段落她讲一段亲身经历的故事,亲切感人,娓娓动听:

“那一天万里无云红日高照,刮着呼呼的北风。我们正在砸石子干得热火朝天。男同学把铁锤高高地举起,女同学也不示弱,铁锤照样举得高高。男同学向女同学挑战,女同学唱起了革命歌曲。忽然,孙书记来了。孙书记不戴帽子艰苦朴素,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孙书记身体非常健康。我那时候正在忘我劳动拼命砸石子,没有看见孙书记走到了我的身边。我万分激动,不知道什么时候铁锤被孙书记拿去了。孙书记一锤子砸下去,石子向四面八方飞去。孙书记也不躲开,把锤子还给我,亲切地对我说,‘你砸砸看看。’我万分激动,把锤子举起来暗暗地对自己说,你可要砸好啊。我好好瞄准,把石头当成帝修反的头林彪孔老二的头宋江的头。我瞄准了瞄准了,狠狠地砸下去。石头砸开了成了石子。孙书记高兴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又看着我们工农兵学员说,‘东林师范工农兵学员砸得好!’……”

白翠芸不像念文章一样使用普通话,她用东林南乡的语音讲她亲身经历的故事,听起来比她爷爷领导的红枪会起义的历史真切,离现实距离近。只有非东林的学生来参观的时候,她才用普通话演讲,像广播员在大喇叭里朗诵,为了让听众听清每一个音节免得发生错误背离了真实。有一批学生来自北面靠海的一个县的师范,那一班的工农兵学员听完了白翠芸的介绍没有住宿,直接从砸石子的现场启程,去红枪会爆发的地方接受红色教育,把现实与历史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他们不知道白翠芸正是红枪会起义首领白元兴的孙女根红苗壮,只深深地钦佩白翠芸的演讲,忍不住交口称赞:

“她的普通话真好,真带感情。”

白翠芸很快就从肖正清让她受挫的懊恼中走出来了。参观的学生一批批涌来,她有了嘴上的活干,不必把铁锤高高地举起砸石头,她的笑声在冬天里更加脆亮,她更换了新的一轮绑发辫的红头绳。教导主任高紫光介绍全面情况的时候,她在旁边空着手等待,她骚动不安常常扭头看背后教室的墙壁,那上面有她两条发辫的影子与众不同。

没有人像肖正清一样把白翠芸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肖正清知道白翠芸是把冬天里难得的阳光和墙壁当镜子,为她惹人注目的形象洋洋自得,可惜她在不光亮的镜子上看不清自己真正的模样。白翠芸给又一批参观的中学生讲孙书记视察故事的时候,肖正清停了自己手中的锤子远远地看白翠芸。他看见白翠芸右眼的眼角上有一块眼眵像蚊子头一样盯着,白翠芸正在忘情地讲述看不见最近的疵点。肖正清很希望是自己离得太远看错了,他实在不愿意看到白翠芸在公众的眼睛里露出丑陋的面目,这种面目别人也许会忘掉,在他的心里却会永远存留,像拍下了万古不朽的照片一样。他提着锤子慢慢地往前走,从参观学生的队伍后头绕过去,悄悄地接近白翠芸。他想从近处细看,不是为了证实而是为了证伪,只要在近处看到的白翠芸右眼眼角上没有在远处看到的眼眵,他就放心了。简直不幸极了,肖正清站到参观学生的队伍中间离白翠芸只隔着一堆石子那么远定睛一看,白翠芸右眼的眼角上果然有一块眼眵像一只蚊子头,比在远处看着大,叮得结实。

不再是为了别人,纯然是为了抹去自己心上白翠芸不洁不美的形像,肖正清发挥他过人的聪明在短时间内想出了补救的办法,他拿着锤子直直地往前走,从石子堆上走过去,暂时挡住白翠芸不让参观的学生看到,他把锤子递到白翠芸的手上,说:

“现身说法。”

白翠芸不明白他的话。

肖正清压低声音说:“擦擦你的眼睛。”说完大踏步走开。

白翠芸握着锤子蹲下去,凭姑娘爱美的本能领悟了肖正清的话,她挥锤砸开一块石头抹一把眼睛,说:“孙书记一锤砸下去……”

参观的学生看不见蹲下去的白翠芸什么样子急得往前挤,砸石子的工农兵学员好多人并没有看见肖正清给了白翠芸锤子,少数看见的同学惊讶肖正清竟敢公开表示爱情,担心教导主任高紫光不会轻易地放过他。没想到高紫光却大为赞赏肖正清及时地送给白翠芸锤子,更加真实地再现孙书记亲手砸石子的情景,认为有锤子比划着更生动,就让白翠芸此后给参观者介绍时握锤在手,到时候就砸一下。白翠芸把肖正清的锤子还回去,拿自己的锤子作道具。肖正清郑重地反对她:

“假戏真做,更坏。”

白翠芸仰起脸来反问他:“这是演戏呀?”

肖正清说:“还不如演戏呢。”

白翠芸冷冷地不出声地笑一下,说:“你说得真对,咱也不会演戏,咱也不会翻谱。”

白翠芸不给肖正清想出话来再说的时间,肖正清还在发楞她就摇一下头上的两朵火苗走了,肖正清没有看见她的眼睛是否干净,他的眼前模模糊糊的。他隐隐约约听见唐守川在说“白翠芸你爹爹又来了”,他没有看见红色的拖拉机嘣嘣开进校园,不知道唐守川说的是真是假,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听错了。

肖正清的耳朵没有出错,白翠芸的父亲白绍玉真的又来到了东林师范,不是坐着他的拖拉机是乘县委孙书记的专车而来。看着那辆帆布蓬的吉普车开进校园,教导主任高紫光还以为是孙书记又来视察呢,白绍玉走下车子,高紫光才知道高庄的党支部书记是代县委书记来交代任务:要东林师范的工农兵学员去高庄配合拍电影。

电影厂像孙书记选“点”蹲下去一样,看中了高庄那块爆发过红枪会起义的地方,他们要在那里拍一部改天换地的电影。刨光了松树准备改造成土地种庄稼的大山是他们要拍的主要场景,他们还要拍千军万马用担子挑土垫出土地的内容。按照导演意图,首先要打一个大炮,拍一个一炮炸掉一个山头的镜头。炸药已经用拖拉机拉来,具备了能掀翻两座山的威力,剩下的任务是要打一个巨大的炮眼把大量的炸药装进去。只要电影厂的导演有耐心等待,高庄大队的社员倒有时间把巨大的炮眼打出来,困难只在于缺少足够长的钢钎能穿透大山的肚子。为了拍出一炮掀翻一个山头的真切镜头,就近搭起高高的架子,比盖七层楼用的塔吊还高,用东林师范盖楼准备的脚手架钢管搭建,反正东林师范还没有砸出够用的石子,脚手架一时还用不着。高高的架子顶端用铁板搭起棚子像一个钢铁铸成的堡垒,以便保护拍电影的机器,留一个洞像一只眼睛,拍摄的机器镜头从洞口探出去,要是爆炸的飞石像攻城的神枪手一样射击枪眼,那就没有办法了。拍电影的人从铁板做的后门进去操纵机器,头上戴真正的战士戴的那种钢盔。实际上拍电影的人如此装备自己未免没有必要,如果爆炸的石头有一块能穿透钢板,随后到来的又一块就会把钢盔射穿,被掀翻的山头具有连续射击的能力,防不胜防的。

特意制造的大炮没有炸出预期的效果。也许是到底没有足够长的钢钎一直捅到大山的肚子里吧,反正准备的炸药只装了一半就满了炮眼。好多人以为能将一座山头掀翻的大炮肯定能把人的耳朵震聋,没有点炮的时候就捂住了耳朵,等看见山上起了烟尘像一群驴一齐在泥地上打滚似的认为没有事了把手松开,却只听见大山的肚子里咕的响了一声,闷闷沉沉的,像个巨人打了一声饱嗝,一点儿也不吓人。爆炸的效果显然不理想,拍不出好看的电影。高庄大队党支部书记白绍玉还有心再打一个大炮掀翻另一座山头,电影厂的导演却没有耐心等待打出巨大的炮眼了。白绍玉担心拍出来的电影不好看,导演安慰他,说:

“可以制做。”

白绍玉不懂电影厂的制做很感困惑。导演右手抓一块石头左手也抓一块石头,把右手里的石头扔进左手里把左手里的石头扔进右手里,两只手并到一起捧着两块石头给白绍玉看。白绍玉拍一下脑袋瓜子说:

“我明白了。”

导演问他明白了什么。

白绍玉说:“豆腐一碗,一碗豆腐。”

导演说:“你真聪明。”

电影厂的导演过早地赞扬了红枪会起义首领的儿子,白绍玉其实并不是导演期待的那种天才,接下来要拍白绍玉本人的镜头,导演就无论如何也“制做”不出来了。

导演让白绍玉拿了镢头刨石头。白绍玉认为导演是有意难为他,大家都是用镢头刨土,从来不往石头上抡大镢,那样做行不通的。导演给白绍玉解释说,刨不起石头来不要紧,他并不拍石头被翻起来的镜头,只拍白绍玉用力抡镢头的样子,表现红枪会起义首领的儿子带领贫下中农改天换地大干苦干的精神。白绍玉明白了要拍精神不拍实干,就把大镢高高地抡起来狠狠地瞪眼。可是他刨不起石头来就做不出使劲干活的样子,一看拉出的架式就轻飘飘的,眼睛瞪得再狠也没有用。导演要过大镢去为他示范。人家到底是电影厂的导演,一看就是有精神的架式,大镢只在石头上轻轻一弹,留下一道看不清的印痕像手指甲在脚背上划了一下似的,可是看看挥镢用力的样子就知道肯定能把石头劈开。导演把大镢还给白绍玉,叫他照样做一遍,白绍玉做出来的架式仍然是轻飘飘的,好像从来不参加集体生产劳动的干部。导演急得乱喊“用力”,会用大号的为牲畜注射的针管针头给人打针的工农兵学员唐守川看出了白绍玉做不像的原因,对急得乱转的导演说:

“他没有涮膀子。”

导演不明白师范学校工农兵学员的功课。另一场示范当即开始,丁小圆手脚利索涮给电影厂的导演看。电影厂的导演钦佩丁小圆身手不凡,而且为她柔润亮丽的容貌暗暗称奇,可是他根本怀疑涮膀子与拍电影的关系。丁小圆看出了导演的怀疑态度,起伏着胸脯抓镢在手,准备刨石头给导演看,工宣队长周贵福走过去要下大镢,说:

“我刨给他看。”

周贵福好像要跟电影厂的导演打仗,电影厂的导演往后退,给周贵福倒出用武之地。周贵福握住大镢柄的顶端晃开膀子抡开,大镢头闪亮的白刃在头顶划出一个圆圆的光圈,落到石头上轻轻地弹一下没有碰坏镢头的刃子,电影厂的导演禁不住叫一声“好”。

可是电影厂的导演不承认这与“涮膀子”有关系,只表明工人阶级有力气罢了。白绍玉曾经跟周贵福比武吃过败仗,他也持这种观点。工宣队长周贵福不理睬白绍玉,只看着电影厂的导演微微笑,他扔掉大镢拍拍手掌,像玩魔术的艺人向观众表示他手里是空的。他像抡镢头一样两只手在空中划圆圈,两只膀子涮出了一连串咯吧咯吧的声响。从丁小圆和工宣队长周贵福先后“涮膀子”的动作中,电影厂的导演终于看出了这种功课确与重体力的劳动有关。丁小圆姿态优美天生适合女性的劳动,周贵福威猛有力男人学了比较好。他准备让周贵福先教会白绍玉“涮膀子”,再拍白绍玉抡镢头刨石头的镜头。白绍玉不从命,他愿意跟丁小圆学习“涮膀子”,白天“涮”了晚上“涮”天气再冷也不怕,他保证“涮”出汗来,可是他绝不跟着周贵福学“涮”。周贵福摇摇膀子笑着说:

“你想学我还不教呢。”

一辆帆布蓬的吉普车及时开进现场,停在一杆櫫殩红旗的旁边。县委孙书记从前门走下车子,东林师范教导主任高紫光从孙书记屁股后面的门里走出来。

孙书记一到就看出了问题卡在什么关节上,他不用语言解劝矛盾的双方,也不动用权力压服人家,他抡起大镢做给大家看。他一拉架式大家就看出来,他肯定也“涮”过“膀子”,他光头上有一层短短的发茬看上去比周贵福更勇武本色,不顾一切。电影厂的导演了不失时机举起一只手来往下劈,拍电影的机器啪啦啪啦转动,拍下了孙书记用大镢刨石头的忘我劳动。

趁孙书记休息的时候高紫光提一个要求,他指着立在吉普车旁边的那杆红旗要求改一下学校的名字,就是“东林师范”中间再加上两个字:“红色”。那面没有“红色”字样的旗子在冬天的寒风里呼啦呼啦翻卷,依然是用赵世才捐献的红绸被面做成的那一面。孙书记挥手指一下满山飘动的好多旗子不置可否,说:

“都红嘛。”

为了拍电影,从别处移来的旗子可不仅仅是东林师范那一面,比学校的旗子幅面更大颜色更鲜艳的还有好多,人也同样借来。借来的人从各自的家里挑了筐子篮子,筐篮里装了泥土,泥土来自各村的土地,听从电影厂的导演用带电的喇叭筒发出的号令,他说“走”,借来的人就赶快挑了筐里篮里的泥土走,到指定的地方倒掉。电影厂的导演说“重来”,他们又把倒掉的泥土装回筐篮里,回到原来的地方重走。挑土的庄稼人比电影厂的导演性子急,把土倒掉以后顾不得把筐篮挂到担杖钩上,胳肢窝里夹着担杖一只手提了两个篮子就跑,呼呼啦啦的好像来了鬼子逃命。妇女们还边跑边往后看,害怕真的被鬼子追上似的。电影厂的导演相信师范的工农兵学员比较从容,让师范的工农兵学员接过百姓的担子。从邻近各村借来的人担心拍完电影找不到自己的担杖和筐篮,工农兵学员就使用了文化,在担杖和筐篮上写下村名和主人的姓名,人的姓名比较普通,村名却稀奇古怪,有疙瘩岙、转山站、西不好、亮疃,还有一个令人想起念书的事情不合时宜,叫丁博士夼。

东林师范的工农兵学员协助电影厂拍完电影回他们堆了石子的学校,已经搬进教职工宿舍住的拖拉机手吕庆去拍电影的现场拉回脚手架的钢管准备盖楼用。他空车时向同学们频频招手,拉着货物时谨慎驾驶,在一处下坡又上坡的路段,拖拉机钻进路旁的沟里,拖拉机头往后扭,拖拉机斗子往前撞,前后夹击,挤住了他的两条腿。

寒夜风紧,班长杨洪文在吕庆的床铺上展开自己的床单。吕庆去医院的病房里住宿,杨洪文临时搬到吕庆的宿舍准备和妻子度过一个不冷的夜晚。杨洪文没有赵世才那样的爱好频频地骑自行车回家,他的妻子就买了车票来学校会他。杨洪文在高庄扛棒子的时候为了让大家“望包子止饿”曾经公布了他妻子的来信。“多吃饭少生气”已经成为好多男生向往的未婚妻目标。杨洪文的妻子由管理着学校里桌椅板凳的仓库保管员胡文路送进文艺班的教室,文艺班的全体男生大吃一惊:杨洪文的妻子才真正是东林师范两个班的女生赶不上的!

杨洪文提前熄灯进入不看妻子模样的时段。妻子倒极想看看他是否吃饭太少饿瘦了。他让妻子用手看。杨洪文被妻子“看”得发痒嘻嘻笑,妻子慌忙捂住他的嘴巴怕人听见。窗外忽然有人大声问:

“你们班没多个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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