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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仓库保管员胡文路不辍走步,从结冰的冬天一直走到飞花的春天。胡文路冬天的早晨走步不戴帽子像县委孙书记一样光头,走步回来他才戴上帽子洗脸,把帽子推到后脑勺上免得洗不到额头。他冬天用冷水洗脸夏天用热水,一年四季都用温温和和的水刷牙,用他自己专用的绿铁皮暖瓶往刷牙缸里注进热水跟凉水混和。他用洗衣粉洗他褪色的军服,军服干了以后用两只指头捏着肩膀上的扣鼻提一提,扣鼻规整,必要时仍然能拴住肩章。他夏天的早晨冒雨走步穿着雨衣,冬天里如果下雪,他也在棉衣的外面穿了雨衣防雪,走步回来提着雨衣把雪抖掉,在门外边跺脚。他的雨衣比肩膀上带扣鼻的军服颜色深,一看就知道也是军队的装备,反面有防水的绿胶。

时间在胡文路风雨不误的走步中走得很快,东林师范文艺班的工农兵学员已经从丁小圆那里学习了“横着走划船”和“涮膀子”两套表演的基本功,他们还跟着美术教师罗大光学了画画儿,所画人像仍然与演戏有关。此人在一个戏里用号志灯照明,他的头像被成千上万地复制。罗大光把一个石膏做的此人头像放在讲桌上,让工农兵学员注意他面部的阴影与众不同,有一处高高地凸起是亮点,四周的黑暗层次复杂。师范学校文艺班所有的工农兵学员全部用铅笔画此人的头像,全神贯注,空气凝滞,仓库保管员胡文路在门外突然大喊一声“你们班没多个凳子”才能引起短暂的笑声。语文教师毕令石没有事的时候也到画画的班上来,协助罗大光做一些辅导工作。他在画不好面部阴影的学生肖正清跟前站住,要过铅笔去用两根指头捏着唰唰示范,几笔就把黑暗的地方画足了,像演戏的人画了络腮胡子,他本人不使用公家的剃刀剃须时也是这副模样。肖正清惊讶教语文的老师居然还会画画,毕令石说他的业余爱好就是美术,特别擅长画人物——这倒是文艺班的工农兵学员不知道的。

实习开始了。师范学校的工农兵学员毕业以后终究要到学校里去教学,像战士应该准备打仗加强操练,工农兵学员到学校里去演习。文艺班的工农兵学员和数理化班的工农兵学员像两堆地瓜合成一个大堆再分成无数个小堆,以便每一个小堆里什么样的地瓜都有。一小堆地瓜由一个教师挑着,教师不够用,工宣队长周贵福也挑了一堆,他有力气又练过“涮膀子”,只要有压不断的扁担他就能挑得起分给他的地瓜。下去实习的师生跟实习地的老师在同一个伙房吃饭,交同样的粮票,睡觉打地铺,用自己的行李,男女不睡在一个屋子里。每一个小堆里至少有一个文艺班的女生:丁小圆只有一个分身无术,实习的文艺课分别由文艺班的女生担任。

实习开课的第一天语文教师毕令石比较高兴,刮了胡子。他带过的学生有一个早早起来打扫学校的院子,是数理化班的一个男生戴了蓝布的帽子像一个校工。稍后,小干干叶开始教该校的老师和学生横着走划船的早课,数理化班的一个女生也跟着一起学习。这个女生由丁小圆带着去医院流产以后腰肢很细,不再惦念李逵是不是冬天也穿裤衩了。唐守川趁小干干叶教课的时间打开他的挎包,让毕令石看他带来的医疗器械,有一粗一细两根针管和相应的针头,可以应付好多的病症令人放心,毕令石一看就满意地笑了。肖正清借了早晨的阳光开始阅读红枪会起义展览馆的脚本。全部脚本已经用韵文和散文两种文体写成,语文教师毕令石准备亲手统编,动手前先让肖正清看一遍。毕令石老师比较赏识王维升的诗,但是更重视肖正清的才华,觉得看脚本才华比写诗更能靠得住。

他们实习的学校靠近一条有风的天气会被烟尘裹住的大道,大道是古旧的路基加宽了铺沙,由此向西能到达另一个县的地域。多年前红枪会的战士去外县抢购金箔纸为红枪国的皇帝糊金銮殿,就是从这条道上通过。红枪会起义展览馆的脚本里没有为争夺金箔纸而引发的战争,肖正清看到的只是一片红色如血如火,文字的历史纯净无比。

小干干叶早晨的教课得心应手渐入佳境,她的身体很快地发生了变化。唐守川最先看出小干干叶如果在教课的时间突然发病,他就是用大号的针管针头为其注射,也穿不透臀部的软组织扎进骨头了,小干干叶要想夹住针头不让拔下来也万万不能,她长出来的臀部必定跟别的女性同样柔软无力。小干干叶没有想到奇迹会在教学实习的时候发生,她从丁小圆老师那里学习横着走划船的时间那么长,身体也没有发生变化,她当老师教同一门课程才短短几天,身体就不一样了,可见当老师和当学生的心境大不相同。小干干叶为自己的身体异样沾沾自喜孤芳自赏,教课的时候自己犯了不许学生犯的错误。她教完早课往后走,准备到打地铺的宿舍再洗一遍脸,然后才去伙房领饭吃,她甩打着两只胳膊走出袅袅婷婷的步态,早晨的阳光明媚,她左顾右盼能看见自己不同往常的身体影子。小干干叶抬起一只手用大拇指扭食指想扭出一个不大响亮的榧子,毕令石老师从旁边向她伸过一只手来让她的榧子打不出来,毕令石老师说:

“我看看你的教案。”

小干干叶发楞说:“什么教案?”

毕令石老师说:“你都教课了还不知道什么是教案?”

小干干叶说她当然知道,她上师范以前在村子里教小学就写过教案了。

毕令石老师说:“那么好,我看看你的教案。”

小干干叶说教横着走划船不用教案,她没有写。

毕令石老师问小干干叶教横着走划船是不是教课。

小干干叶说当然是教课。

毕令石老说是教课就应该有教案。

小干干叶说丁小圆老师教的时候就没有教案。

毕令石老师说丁小圆老师做的就是标准吗?

小干干叶说是的。

毕令石老师厉声喝叱说:“那么你扭什么?!”

小干干叶志得意满扭动了过去没有扭动的臀部有目共睹,引起了毕令石老师的注意谁都不觉得奇怪,令人颇感惊讶的是毕令石老师居然也注意过丁小圆不扭的臀部!

小干干叶没有理由后悔承担了“横着走划船”这门课程,她进了文艺班就注定了要教这门难写教案的课,她要后悔的就是一条了:她不该当了老师心境大换长出了过去没有的臀部,她即便身体发生了变化也不该忘乎所以,教课时犯了错误扭起来。小干干叶收起好心情回到实习教课之初,有了可扭的得意东西也强忍住不扭,以为这样就可以像丁小圆一样不写教案了。毕令石老师再一次问她丁小圆是不是标准,小干干叶说是。毕令石老师向前推进一步问她:

“丁小圆是不是最高标准?”

小干干叶想抓住最坚强的盾牌,也说“是”。

毕令石老师说:“那么她的话就是最高指示啦?”

小干干叶说丁老师教课不用说话只用身体。

毕令石老师说:“她既然不说话,谁给你告诉横着走划船不用写教案?”

小干干叶大着胆子顶撞毕令石老师:“她也没说得写教案。”

毕令石把脸黑起来,说:“她没说写也没说不写,你为什么偏偏选择不写?”

小干干叶终于想出一个理由,说:“教课的时候两只手划船,写了教案也没有手拿。”

毕令石老师吼道:“没有手拿搁衣袋里装着!”

小干干叶想出的理由实际上给毕令石老师提供了进攻的缺口,毕令石老师吼过以后,就说丁小圆正是把教案装在衣袋里。小干干叶不敢说装在衣袋里不拿出来的教案就像没写一个样,她要是这样说,就怕毕令石老师要强调装在衣袋里不拿出来的教案是背过了装在心里,要她把写不出来的教案背诵出来,那样一来她就被致于死地了。

小干干叶度过了一段求生不能求死无望的日子。“横着走划船”的教案像一座翻不过去的大山横亘在她的面前,沟豁纵横荆棘遍地,没有能在山地里行走的船只载她过去。单单“导课”就要把她难死了。她在教案上写下第一个步骤“导入新课”,还没有写出下面的内容已经被毕令石老师看出了毛病,毕令石冷冷地问她,你是上新课吗?毕令石一问,她自己也觉得错了,她已经在上课过程中获得了身体的变化,就老师而言是新的气象但在学生却已成旧课了。她还不好写“导入旧课”,课程既已陈旧何必再“导”?她照搬丁小圆的教课要领,在教案上写下不准扭动臀部脚尖两两相并脚跟相应分开脚跟两两相并脚尖相应分开,毕令石老师一把夺过去,用小干干叶的钢笔把小干干叶写的文字划掉,唰唰唰画一串小人,第一个小人的脚尖并在一起,第二个小人的脚跟必定分开,第三个小人并紧两只脚跟,第四个小人两只脚尖分成“八”字,像岔开腿尿尿一样,毕令石老师把笔纸掷还给小干干叶,气哼哼地说:

“这里需要画图说明。”

又火刺刺地叱问小干干叶:“你没学画画儿?”

小干干叶把教案铺平,接着毕令石老师画的小人再画下去,头部画得不像老师的作品,腿部和脚尖差不多一样,两两相并两两分开没有一个发生错误,毕令老师等她画到第四个小人时用鼻子哼一声,鄙夷地说:

“抄袭。”

小干干叶不太懂得她又犯了什么错误。

毕令石忿忿地叱她:“你打算照葫芦画瓢画到什么时候?”

小干干叶彻底垮掉了,她孤寂落寞飘零无依,不知道会被凌厉的怪风吹落到什么地方。她眼睁睁地看着毕令石的胡子黑黢黢地长起来,像爬过了一片蚂蚁似的。她吃过早饭以后照例到男生打地铺的宿舍里来,准备听一听毕令石老师有什么新的部署,毕令石老师还没有吃饱饭问她有什么事情,她说也没有什么事情是过来看看老师有什么事情,毕令石老师把嘴里的饭咽利索了说老师有什么事情会找你,你自己那么多事情做完了吗?她接受教训,吃过早饭以后在自己的宿舍里等着,毕令石派数理化班戴蓝布帽的男生来叫她。她一走进男生的宿舍,毕令石老师就问她在宿舍里干什么事情,她说没干什么事情,毕令石老师便忿忿地说吃了饭什么事情不干就应该过来看看老师有没有什么事情。她不敢说她吃了饭过来看看老师有什么事情老师批评过她,她要是那样说毕令老师一下又把她批倒了,毕令石老师会说我叫你在宿舍里做自己的事情,你既然在宿舍里没有什么事情为什么不过来看看老师有没有什么事情?小干干叶在男生铺了青草的地铺上坐下,青草的外边挡了泥墼,她把脚放在泥墼的外边免得弄脏男生的铺草,毕令石老师只看她一眼就说,一坐下就拉个要走的架式,你知道有多少事情要做?她脱掉鞋子踏着铺草坐下掏出笔记本准备记录老师布置的好多事情,毕令石冷冷地看她,说,这么点事情都记不住吗?心不在焉是不是?她不敢说话,一说话毕令石老师就说她嘴头子功夫这么好应该去当干部专门讲话。她不敢不说话,她不说话毕令石老师就说她不该到师范学校来念书,当教师凭着一张嘴工作,不会说话还想当人民教师吗?她说一半话留一半话,毕令石老师一下子看出了她吞吞吐吐,毕令石把记了工作部署的笔记本扔到地铺上,厉声说:

“你是左派还是右派?”

小干干叶不明白毕令石老师的话。

毕令石老师用同样严厉的声音说:“是左派把话说出来,大鸣大放!是右派把话咽回去,怀恨在心!”

小干干叶的臀部很快地收缩回去,她坐着男生宿舍地铺外边挡麦草的泥墼,春天的寒气很快地穿过了瘠薄的软组织一直刺透了骨头。实习之初她在横着走划船的教课中长起来的臀部曾经让她大喜过望洋洋得意,那时候她好长时间坐了凉冰冰的泥墼骨头也觉不出凉来。她把搅尽脑汁写出的横着走划船的教案装在衣袋里继续上课,教案上图文并茂,可是她已经没有可以扭动的东西了,在最初的教课中长起来的那一部分消失殆尽,接下来就要往上赔老本了。小干干叶失去了最后的丰腴时机,此生便永远是一片小干干叶子。数年后唐守川在三河县城的车站看见过一次小干干叶,唐守川没用费力就把同学认出来了,尽管小干干叶已经挺起了婚后的肚子,可是她的臀部仍然不像个女人,面部也一如既往,枯干焦瘠,能看见叶脉僵硬的纹络。

唐守川目光锐亮,凭着当赤脚医生的经验看出了毕令石老师腿上有病,病发时小干干叶刚刚在教早课的时候扭起来。此时毕令石老师走路还没有瘸,只有唐守川的眼睛能够看出步态稍有异样,像在要害处贴了块不粘的胶布怕掉下来似的,一步一步的有一些小心。趁着没有第三个人在的时候唐守川问老师腿怎么啦?毕令石老师也悄悄地告诉学生:

“生了个小疮。”

小疮是会长大的,更何况它生的地方不好,就连毕令石老师本人也需要脱了裤子才能看看它的模样。它最初咕嘟着小嘴红艳艳的很娇俏,毕令石老师用自己的唾液抹它,以为它吃了人嘴里的东西会被毒死,没想到它生的地方有利于生长,另一种毒素把人嘴里的毒素抵消了,那里距排泄的地方太近。毕令石转而贴上膏药把它弄得黑乎乎的模样可憎,连培育了它的主人自己也不愿看它丑恶的样子了。到了小干干叶长出来的臀部收缩回去的时候,毕令石老师的疮已经长大,他自己用手摸摸像一个大个的桃子了。唐守川秘密地问他:

“熟了没有?”

毕令石老师不懂学生的话。

唐守川说:“你摸着软了就是熟了。”

毕令石老师转过身去解开腰带伸进手去,摸了一会儿告诉学生熟了。唐守川比老师表现得兴奋,拍一下自己的腿说:

“熟了就好啦。”

毕令石老师说一撅一撅的痛得更厉害。唐守川教给老师医学的知识:小疮要是不好就会长成大疮,长成大疮就得耐心等待,一直等到它自己熟了,它不熟你再着急也没有用,民间治疮有贴黄烟叶子的办法,把干黄烟叶子用唾液泡透贴上去。毕令石老师插嘴说用唾液泡黄烟叶子有科学道理,因为人的唾液有毒正好符合“以毒攻功毒”的医学原理。唐守川进一步解说疮有几十几种疮疥有几十几种疥,疮与疥的根本区别是疮痛疥痒痒,疮到了痒的时候就快好了,疮好了长肉才痒痒;反过来疥到了痛的时候就快好了,疥把坏肉烂掉了才痛。疮长在腿上不可怕,最怕长在脖子上,长在腿上的疮顶多能叫人腿瘸,长在脖子上弄不好就会要人的命,所以“好了疮疤忘了痛”的俗语指的不是脖子上的疮而是腿上的疮。俗话又说“痛疮是好疮”指的也是腿上的疮。但是你认为它是好疮袖手旁观坐享其成也不行,等它熟了就要采取措施,这个措施不是别的就是把脓根挤出来。

毕令石老师忍着疮痛听唐守川滔滔不绝讲了半天关于疮的知识,他深深地服膺了唐守川不用教案也能讲授的教学本领,他虚心请教,问唐守川“剜肉补疮”是怎么回事。唐守川哧地一笑说很简单,就是疮长得的太大烂了窟窿需要剜一块肉补上去,像地上有一个坑需要铲土填平一样。补疮最好的肉是屁股上长的肥肉,因为肥肉比较容易成活生长也快。毕令石老师发现这样做疮烂的窟窿倒是补上了,可是屁股上又出现了同样大的窟窿。唐守川叫他放心,说屁股上的窟窿不用担心,屁股自己就能把窟窿填平,因为那里是最愿意长肉的地方。毕令石替某些瘦瘠的人害愁,问唐守川有些人屁股上长的肉还没有疮大怎么办。唐守川说可以从别人那里借,像借一棵树苗栽到自家的自留地上一样,踩紧了勤浇水就能成活。毕令石老师还想请教一些关于疮的问题,他自己身上一阵强劲的撅痛袭来,他闭了嘴咬紧牙关没有再问。唐守川再一次劝他熟了就采取措施,他把手伸进裤子里面轻轻地一按就把嘴咧开了,他说:

“不敢挤。”

唐守川紧急思考,想出了不用挤的办法,说:“也可以抽出来。”

其实也就是往人的身体里注射药水相反的办法,用同样的器械把人身上坏了的汁液抽出来。唐守川使用为牲口注射用的大号针管和针头,以便能够一鼓作气把事情做完。毕令石老师选择了学校里上课钟敲响后的时间,数理化班拘谨腼腆的女学生去讲物理,小干干叶上完了早课回她们女生的宿舍,肖正清拿了红枪会起义展览馆的脚本到操场边上去看,为防止仍然会有人突然闯入,毕令石老师让数理化班戴蓝布帽的男生守住门口,这才脱下裤子让唐守川给他抽出来。此类光景唐守川实在是见得多了,老师也没有异样的面貌带了优雅的文化气息,看毕令石的络腮胡子就知道更丑恶。唐守川目不旁顾直接把大号的针头插到有脓的地方,毕令石的大腿一抖没有叫痛。唐守川把针头在鼓鼓的皮肉里转换方向,慢慢抽动针管,针管里的坏汁液呈现出花花绿绿的颜色绚烂多姿。毕令石的额头上渗出了巨大的汗珠他一直不叫。唐守川操动器械,针头正正地对准健康的方向,腕子上用力狠扎下去,毕令石牙关一松叫出声来。唐守川松口气说:

“这就好了。”

守住门口的戴蓝布帽的数理化班男生也看见,针管里吸进了新鲜的血液。毕令石一旦叫出声来就再也止不住叫唤了,他哼哼地叫,叫出了最痛苦的时候也没有叫出的声音——因为他不做“首先”,他的学生把他的胳膊向后扭起像扭一只烧鸡脖子的时候他也没有叫,他把那种人的生命中不堪忍受的痛苦啸叫深藏在心底,恶疮成熟才暴发出来。

与语文教师毕令石老师遭受恶疮折磨的痛苦相反,工宣队长周贵福在实习的日子里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周贵福带领的小组实习的学校名叫小石块联中,横着走划船课程由白翠芸担任,工宣队长周贵福不像语文教师毕令石那样逼着学生写装在衣袋里的教案,白翠芸便没有苦恼没有愁肠。白翠芸丰腴健康,有良好的身体做底子,无忧无虑,辫稍上系了鲜红的头绳咯咯脆笑。为了把横着走划船的课程教好,她上课的时候不笑,既严肃又认真,下课以后回到宿舍她才加倍脆笑,把耽误的愉快补回来。工宣队长周贵福有时候被她的笑声吸引了忍不住问她:

“你笑什么?”

她把头上的火苗摇一下,说:“俺可爱笑呢。”

工宣队长也没有办法干涉她的爱好。

工宣队长周贵福脸上毛管粗大,很能吃饭,他用右手拿馒头左手使筷子夹菜。大家都用右手使筷子围着一个饭桌吃饭,有时候所有的筷子一齐伸出去会“啪”的碰掉一双,那一双必定是周贵福用的,带了菜汤汁液。白翠芸看周贵福被碰掉了筷子必定要咯咯发笑。周贵福看白翠芸因为两根竹棍躺在地上汤汤水水淋淋漓漓的样子而发笑,就故意不握紧筷子,每顿饭都表演一回同样路数的左手失败的把戏给白翠芸看,让她总是快快活活的。

周贵福不把自己的意见强加给师范学校的工农兵学员的实习教学。数理化班的同学讲“力的分散”,他提议老师握起两个拳头对擂,然后再张开十根指头竖起来,让学生一个个扳到,数理化班的同学说这样恐怕会引起学生打架的兴趣,为了小石块联中的安定团结,他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任凭学生在黑板上画了分散的箭头讲课。他听说数理化班的工农兵学员要讲化学反应,能用与甜菜没有关系的几种物质经由分解化合的复杂过程做出糖来,他主张做出白糖以后和成糖水让中学生品尝,工农兵学员采纳了。课堂上的白糖刚刚做好,周贵福就提着半桶凉水走进去,一只手捧了一摞瓷碗。师范学校工农兵学员讲课做出的白糖像一点眼药溶进水里。一个班的中学生转着圈喝下来嘴巴咂出一片吧吧声响,都说“真甜”,工宣队长周贵福高兴极了。白翠芸教了两个早晨的“横着走划船”以后,周贵福建议把“涮膀子”的功课提上来教。白翠芸说恐怕横着走划船的时候忘了涮膀子涮膀子的时候忘了横着走划船,周贵福说:

“你忘了不怕,我想着。”

白翠芸说:“你想着也不能教。”

周贵福怪白翠芸小看了他。再到了早晨,白翠芸刚刚把一只辫子绑上了红头绳另一只还没有梳起来,就从窗口看见了工宣队长周贵福开始教课了。白翠芸顾不得把红头绳绑到没有梳好的辫子上就跑出去,披散着一半头发看周贵福教学“涮膀子”。周贵福“涮膀子”像抡了大镢刨石头像抡了大锤砸钢铁,不像丁小圆“涮”得那样妩媚柔软,可是既有力又威武,令人钦佩,禁不住叹息:“这是男人涮膀子啊!”白翠芸简直看呆了,忘了这个工人曾经跟她的父亲“比武”是农民支部书记强劲的对手。周贵福停了“涮膀子”喊她,她才明白有一门功课需要她教。她慌慌张张地跑到周贵福刚刚站立的位置上开始横着走划船,披散着一半头发没有绑好,一看就知道是刚刚从床上爬起来。她手忙脚乱忘记了动作的要领,像小干干叶一样扭起了不该扭的地方。

白翠芸却没有瘦回去。为了让白翠芸有时间把两只辫子全部梳好规规矩矩地绑上红头绳,周贵福就延长了一点“涮膀子”的时间,把自己担任的课程排在每天早晨的第一时段。白翠芸开始教课时周贵福也不离开,工宣队长想看看白翠芸划船跟丁小圆是不是在同一片水上。早晨的太阳不晃眼却使好多物体变得朦胧迷离,工宣队长眼前的船只没有桅杆,孤零零随水飘荡无所依归。

被工宣队长分去了一半课程的白翠芸时间充裕,她不光能够从容梳妆,每天早晨都洁净规矩像全部都是新的一样,她还能勤晒被褥,每天晚上都身心温暖无比舒服。谁也不能像她那样频繁地把床上用品搬到好太阳底下。她把绳子拉在院子里就不再解下了,只要太阳能把人的脸皮晒热,她随时都准备把夜里裹身子的物品搭到绳子上一件件亮开。她铺白布的床单,被里也是同样的白布。她把白的东西毫无保留地公开,像摇动她头上鲜红的火苗一样坦白大胆。如果有风吹得她头上的火苗闪闪跳动,那么同一阵风也会把她洁白的床单吹得呼啦啦翻动,像阳光底下的一片大水。没有太阳的日子她会忘记了收起绳子上的衣服,等她记起,夜里的露水已经把准备晒干的衣服重新打湿;有太阳的日子她从不会忘记把被褥搭到绳子上,有云彩把太阳暂时遮住,她也把被褥留在绳子上等待太阳从云里走出来。有时候她在办公室里跟小石块联中的教师讨论教育革命的问题,一看太阳光从门口斜着投进屋子像一道摸不着的门帘,她不管人家是不是正等她说出重要的话来,她拔腿就走,回宿舍抱出行李搭到绳子上,要是别人正在发言她也不管。她展玩,抚摸,像欣赏她自己的隐秘一样欣赏她的卧具,自恋的情味像春天的泥土一样被太阳晒得蒸蒸浓浓的往外溢。偶尔她也有放过了好太阳的时候,她其实并没有忘记,只是一时的疏懒,这时候工宣队长周贵福就会提醒她:

“晒行李!”

工宣队长的提醒更像一种激励,白翠芸的疏懒一扫而光。为了抢回耽误掉的好日光,工宣队长周贵福帮助她,白翠芸从屋子里把被褥抱出来,周贵福立刻给她搭到绳子上。周贵福个子高力气也大,他一扬胳膊就把被子搭过去半截,他还能拽着两只被角一用力,抖出放屁一样的响声来。一切与白翠芸肌肤相亲的物品亮开以后刮起了一点风,白翠芸的床单飘动着拂到了周贵福脸上粗大的毛管,周贵福不让白布摸他的脸,他用手把住摸白布,小心翼翼地像摸一匹白马的脖子,摸一会儿他断定说:

“这是光着身子睡觉的床单。”

白翠芸光溜溜脱光了身子睡觉的习惯从小养成,一直坚持到当了工农兵学员住进师范学校的集体宿舍,下乡实习也不例外。她十分惊奇周贵福手上长了洞察入微的眼睛,可是她以为女学生睡觉的秘密习惯不应该被工宣队长知晓,她便抵赖,说:

“你胡说。”

周贵福的手在洁白的床单上抚摸不止,想要一一印证光溜溜的身子留在床单上的具体部位和细节,他摸到了便说:“你不信拉倒,反正我信。”

白翠芸比往常早一点收起行李在宿舍里铺开。宿舍离教室比较远,她听不见学生读书的声音,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知道是铺展被褥忙忙碌碌的结果。她静静地躺一会儿想起工宣队长周贵福手上奇异的功能,她百思不得其解,她想不出工宣队长到底是用手上的眼睛还是用眼睛上的手摸到了。

工宣队长周贵福及时走进宿舍为白翠芸解答难题。白翠芸还没有张口他就知道白翠芸被什么样的问题困住了。他不罗嗦,一动手就让白翠芸明白,他能从床单上摸出光着身子睡觉是因为他能从光身子上摸出睡觉铺了洁白的床单。他手上的功能可真是奇异,他不用说话解释,他像摸床单一样摸人,人就明白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张床单轻飘飘地展开了。白翠芸根本顾不得发笑,一种强劲的堵塞让她喘不过气来。有一会儿她想到了辫梢上的红头绳最好解下免得糟践得不像样子熄灭了两朵火苗,另一种腾腾的燃烧从身体内部向外烧,她没有一丝力气能解下辫梢上的红头绳。后来她发现自己披散了头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是谁的手把头绳解下了。周贵福沉默勇猛,不善言说。直到不得不说话的时候他才开口,因为他想起了生气的事情。

他说:“你爹爹和我比武!”

他说:“我叫你吃梨!”

白翠芸不像周贵福那样欢爱的时刻惦念着仇恨的事情,她记不起开门办学时在她家盖新房的工地上工人阶级与农民兄弟的“比武”,她也想不起骑兵连长用一匹大马载着她到远远的地方去“吃梨”。她什么也想不起来,眼前只有一团大火在燃烧,像她的爷爷红枪会起义首领在河边焚烧从敌人手里缴获的洋枪,大火旁流水哗哗。波涛汹涌冲垮房屋时她只叹息似的叫了一声:

“哎呀妈呀可好死了。”

在同一个太阳快要落的时候肖正清合上了红枪会起义展览馆的脚本,他准备等同一个太阳再升起的时候看完。他看着文字里的红枪会起义首领想念白翠芸,怎么也无法将活泼爱笑的工农兵学员跟起义的木匠联系起来。血脉上两者似乎只有一点相通,就是起义首领头上包的红布和师范女生辫梢上的红头绳:爷爷把红色作为造反的标志,孙女用红色装扮美丽,后代具备的也是不同流俗的勇气。红枪会起义展览馆的脚本出自文艺班众多工农兵学员的手笔,有王维升热情的诗句,也有李静树冷静的散文,序言则是他肖正清本人写的,引用了“成千上万的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一段最高指示,诵读时很像一篇祭文。脚本的文字风格不统一是显而易见的,不需要全部看完再下结论,但是,肖正清需要作出的结论似乎应该比形式层面的鉴定更重要,他为自己设定了一个更高的审读目标。小干干叶在毕令石老师那里动辄得咎,肖正清无法向瘦弱的女同学伸出援手,他只痛恨丁小圆教了一门叫人写不出教案的功课让女生实习。唐守川用大号的针头和针管给毕令石老师治疮,直到毕令石叫出声来,肖正清才吐出了一口闷气。他蓦然听见巨大额头的导师在说:“让孟什维克去幸灾乐祸、手舞足蹈吧!这不会使我们感到不安。”他断不准导师的倾向性是不是在小干干叶一边。

正午的伙房里有大蒜的气味,领饭回来的肖正清把红枪会起义展览馆的脚本还给毕令石老师。他做出的鉴定与他自己确定的目标相距甚远,但是他没有能力达到那个目标了。他对毕令石老师说一个含糊的判断:

“我不知道真实的历史。”

毕令石老师阴鸷地看他,嘴巴被浓密的胡茬包围,他说一句哲学的话:“机械唯物论。”

肖正清不想跟老师讨论哲学问题,他倒没有觉得哲学的思考与历史的命题距离遥远,正相反,真实的历史恰恰需要哲学的头脑理智地去辨析,他看毕令石老师忙于作画泼墨挥洒,你就是有心与老师深入探讨,恐怕老师也没有冷静的头脑了。

毕令石腿上的脓疮被唐守川的大号针管抽干慢慢地萎缩回去,他可以蹲着画画了。实习即将结束,毕令石老师准备办一个“专栏”贴到学校门外临街的那面墙上,作为实习的最后成果留给这个学校和村子。他在卷起了行李的地铺上铺下一张黑板展开白纸,用墨笔画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种种新生事物。毕令石老师果然是会画画的,他要求小干干叶横着走划船的教案用图画说明,不是植根于他的语文专业,而是出于他的美术爱好。他长于画人物。他不画众多的人手举起红宝书来做“首先”,他让人把红宝书贴在胸口,免得回忆他一个人在黑黑的小屋里做“首先”看不见阳光的黑暗日子。他画赤脚医生拿着粗大的针管准备给人注射,如果前头伸出的针头不是一根,就很像拿了一根大号的手电筒射出了光芒。他感念唐守川给他治好了腿上的疮,很想把唐守川画到纸上,考虑到赤脚医生还是女的给人扎针温柔不痛,他就画了女赤脚医生扎了两根小辫像学校伙房的两把饮帚硬梆梆的,模样仍然很像唐守川。他画教育革命的胜利成果,构思时颇伤脑筋,他能画出老师往黑板上写字,可是他画不出老师在讲台上讲出话来,讲不出话来的老师他不知道凭什么教学。他撕毁了五张用铅笔勾出的草图,最后选定了东林师范的事迹,画工农兵学员在教室的门口砸石子,教室里有一块空荡荡的黑板表示这是念书的地方,加了详细的文字说明,文字说明是教导主任在大会上讲楼的摘要。毕令石站着思考蹲着作画,殚精竭虑匠心独运,他准备画出八种“新生事物”贴到墙上交给风吹雨淋去处置。他展开白纸画画,工作一结束就将完成和未完成的作品卷起来放到他的行李堆上,用一床毯子盖好。

毕令石稍稍有一点瘸,他的疮疤未好还不能忘记疼痛,他一走路就记起了他腿有余疮。他作画的间隙走出宿舍想休息一会儿,远远地看见音乐教师杨培乐骑着车子来了。他顾不得疮痛急忙返回宿舍,把还没有完成的画作收起来,放到毯子底下盖好。

杨培乐仍然嘻嘻哩哩,他曾经为了给丁小圆演唱秦始皇作伴奏,从肖正清手里把坠琴夺过去,想要丁小圆亲手为他画妆带着唱戏的脸子操琴,丁小圆只给工宣队长周贵福画脸不给他画他也不生气,最失望的时候只是把嘴咧得更大嘻嘻哩哩的让别人替他难过,下乡巡回演出为丁小圆操琴伴奏的仍然是他。他看着工宣队长周贵福在台子上不说话比比划划复活一个死去的皇帝,下台后才跟丁小圆大声谈笑,他看别人快活他也愉快。他知道丁小圆演出归来自己回家睡觉也许会害怕,他很想送丁小圆回家却没有勇气开口,他不怕遭受再一次拒绝,他就怕丁小圆吹笛子的丈夫会偷偷地从不远的城市潜回来埋伏在家里。他眼睁睁地看着送丁小圆回家的幸运落到了工宣队长周贵福身上,他很想去竞争也觉得没有必要了,丁小圆肯定用不了两个人护送。杨培乐带队实习也带了手风琴下来,不是为了演出是为了娱乐,他会自己拉了手风琴为自己伴奏唱歌。杨培乐看见了毕令石就咧开嘴准备嘻哩,毕令石不理他转身进了宿舍他也不生气。他进门没有看见毕令石“专栏画”上未干的墨汁洇透了毯子,却一眼看出小干干叶的身体有了变化。他嘻嘻哩哩地笑着说:

“叶儿又瘦了。”

小干干叶不愿听杨培乐表示关心的话,她瘦弱的身体能够接受杨培乐关切的目光,可是她不愿听杨培乐“叶儿叶儿”的叫,哪怕叫她“小干干叶”也比“叶儿”持重稳健,她不喜欢“叶儿”从老师的嘴里吐出来轻浮的份量。杨培乐在数理化班腼腆的女生身上看出的也是胖瘦变化,他说出了他观察的结果就问这个学校吃什么,数理化班腼腆拘谨的女生不好回答,觉得老师不该仍然关心肚子问题。他没有说肖正清和唐守川的身体情况,问唐守川下来实习给谁扎过针,唐守川不愿理他,连给毕令石老师治过疮也没有承认。杨培乐最后才跟毕令石老师说话。他问毕令石实习快要结束了,是不是打算搞点什么。毕令石老师不看他,眼睛看门口射进来的太阳,把背往后倚,靠到自己的行李堆上,说:

“搞什么?”

又自己回答:“什么也不搞。”

杨培乐说:“我也看着不用搞,完了拉倒,不搞正好。”还没说完他就嘻嘻哩哩地笑了。他的话像诗一样押韵,他本来应该慷慨激昂地说诗一样的话,可是他不会。

肖正清为杨培乐难过,一个会唱歌会拉胡琴会拉手风琴的音乐教师被语文教师欺骗了他还嘻嘻哩哩地笑,说一种谱上曲子就可以唱的话;艺术的浪漫注定了要被文化的深刻不动声色地击败,可是艺术还笑嘻嘻的像一个傻瓜。说实话肖正清并不同情杨培乐这个人,音乐教师并不像他的歌唱得那么好,杨培乐唱歌比他做人浑厚,没有那般轻浮。音乐教师有理由从学生手中争过坠琴去为他喜欢的人伴奏,因为他会把一杆坠琴又当拉的胡琴又当弹的乐器;可是他不应该举着一张脸去要求丁小圆画妆,遭受了拒绝以后他也应该把脸红透像抹了油彩不需要再画。他既然有这样特殊的脸面也不妨让人击上几掌,可是肖正清厌恨语文教师毕令石不说实话。毕令石硬逼着小干干叶写一份没有用的教案左右为难,肖正清不明白小干干叶瘦下来以后毕令石的身上哪块地方得到了舒服,正相反,他腿上的疮令他喊出了最痛苦的声音。毕令石腿有余疮蹲着画画,要在实习的地方留下一个新生事物的“专栏”,却欺骗杨培乐“什么也不搞”,肖正清知道毕令石想争得一份独一无二的功劳。肖正清不愿意让毕令石独自享受那一份得意,困为在他的得意前头他给了小干干叶太多的折磨。毕令石不留下杨培乐吃午饭,无论身体发生了变化的小干干叶和数理化班腼腆拘谨的女生还是带了医疗器械的唐守川,都没有发出邀请。杨培乐到了快要吃饭的时候离开,肖正清送他出校园。杨培乐的车子轱辘即将碾上大道的白沙碾出音乐般的沙沙的声音,肖正清对他说:

“你们应该搞一个联欢会。”

杨培乐停下车子说:“老毕搞?”

肖正清告诉他毕老师不搞,毕老师在搞别的肖正清也没有透露。杨培乐又开始嘻嘻哩哩,牙龇得很大,说:

“老毕不搞我也不搞。”

肖正清问音乐教师喜欢独唱还是喜欢合唱,杨培乐说独唱有独唱的好处合唱有合唱的好处,比如“小小竹排”就是独唱好,“红星闪闪”就是合唱好。肖正清忿忿地说三河县的俗语:

“人家哭爹爹,你跟着瞎咧咧,好不好?”

杨培乐恍然大悟。接着便说节目不好排。肖正清说你可以搞一个手风琴独奏,还可以用坠琴拉一段曲子弹一段曲子,再叫王维升搞一个朗诵诗。杨培乐说朗诵诗最好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女朗诵,可惜他们那个小队没有会朗诵的女生。肖正清说有。杨培乐问谁会朗诵,肖正清说出一个人的名字:

“白翠芸。”

杨培乐嘻哩一笑,说他们那里没有白翠芸。肖正清这才发现他记错了,白翠芸在工宣队长周贵福那个小队,分在杨培乐实习小队的是方惠萍,方惠萍普通话不好,不宜朗诵。

实习在月底结束。月初的总结会上,教导主任高紫光发表一个热情洋溢的讲话盛赞教育革命的丰硕成果。他说教育革命的前沿战地黄花分外香工农兵学员茁壮成长,大家纷纷注目丰腴健美的白翠芸,他说教育革命的第一线战火纷飞红旗飘工农兵学员经受考验不动摇,大家一齐把目光投向小干干叶,相信如果真的到了惊涛骇浪里,大家都要沉底只有小干干叶自己会在水面上漂着。高紫光大力表扬杨培乐率领的实习小队,他们那个队返校前与当地学校举行了联欢晚会,把教育革命的实践推向了高潮,有声有色。

杨培乐办公室里的乐曲一直响到东林师范最难入睡的工农兵学员肖正清也睡过去方才罢休,所有的乐曲由音乐教师一个人演奏。杨培乐拉一会儿手风琴拉一会儿坠琴。拉手风琴的时候他自己唱歌,浑厚的歌声让人听上去忘记了他嘻嘻哩哩不庄重的样子。拉坠琴的时候他一件乐器顶两件使用,用琴弓拉一阵用指甲弹拨一阵,他很想叫丁小圆唱一段秦始皇,他怕工宣队长周贵福要跟丁小圆合演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没有人来干涉杨培乐一个人的快乐,好多工农兵学员极想睡觉也任由杨培乐的琴声在耳边回绕,久久睡不过去。思念白翠芸为白翠芸实习的变化惊奇不已的肖正清苦恋失眠,也不去阻止杨培乐奏乐,他明白杨培乐的快乐与他的建议有关。仓库保管员胡文路被杨培乐的琴声吸引,他走到门口刚想问“你们班没多个凳子”,想到拉胡琴只需要一条凳子就够了,他就没有打断杨培乐的演奏。

杨培乐独自快乐到深夜,睡下去之后不久又开始操琴伴奏了。他终于实现了让丁小圆亲手为他画妆的愿望,仰着脸由丁小圆为他画好眉眼,在脸上把油膏搓匀,抹上红色的油彩。丁小圆改变了保持很久的演唱方式恢复了大鼓书本来的面目,她一个人敲了小鼓钢板唱秦宫月光始皇帝美丽的长髯,没有工宣队长周贵福在旁边比比划划假扮皇帝。演出在海涛般的掌声中结束,杨培乐跟丁小圆一起谢幕,他把坠琴夹到腋下送丁小圆回家。他们走过冷清清的街道丁小圆一句话不说。走到园子里丁小圆才说“进来吧”。杨培乐忽然想起了害怕的事情想要退回来,丁小圆向他招手,他不由自主地往黑暗的地方走。杨培乐怪丁小圆不拿手电筒照路,丁小圆叫他拿出自己的手电筒来。杨培乐在自己的身上乱摸,分明知道自己带了手电筒却摸不到在哪里,他摸到了炕席,凉丝丝的。凉丝丝的炕席上忽然挺身跃起一个人来,模样像吹长号的乐手,嗓音像工宣队长周贵福,用五张嘴说话,说话的声音很大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杨培乐吓出了一身冷汗没有醒来。

仓库保管员胡文路结束了早晨的走步发现杨培乐的床边多了一条凳子,显然不是拉胡琴坐的,凳子的四条腿朝上像一个人仰躺着贪图舒服。胡文路大喊杨培乐喊不起来,他不脱下带了拴肩章扣鼻的军装用军人的肩膀把门撞开,这才发现杨培乐已经死了。死后的杨培乐脸上画了精致的戏妆,眉眼清秀,严肃庄重,比活着的时候好看。胡文路用手指抹一下脸蛋最高处的红色油彩,像新抹的却已经干透,擦不下来,叫人生气。装殓时胡文路仍然对杨培乐脸上的油彩抹下来不服气,他动用了洗军装的洗衣粉为杨培乐净面,把杨培乐的脸弄得像一个生了泡沫的大馒头。泡沫冲掉以后用干毛巾再擦一遍,杨培乐脸上的戏妆越发新鲜了,好像胡文路刚刚给他重新画了一遍似的。

严峻的形势不容许东林师范的工农兵学员为杨培乐的猝然死亡和奇异的遗容长久惊讶和思索,天安门广场发生了反革命事件,一小撮反革命分子在更小的一小撮“走资派”的支持下公然跳出来刮右倾翻案风,四月初的清明节被这股风吹得春寒料峭,比杨培乐死亡的戏妆更可怕。有个“小平头”在中国最大的广场上窜跳,大小报纸大小喇叭都把这个“小平头”安排在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打击。东林师范教导主任高紫光在全校师生大会上义愤填膺地声讨,摘下帽子愤怒地摔在有一杯水放着没喝的桌子上。他已经将自已的小平头剃掉,举起了不像样子的光头。毕令石老师的妻子技术精湛的理发员温玉娟又一次劝阻他剃光头,为他出一个主意,他要是实在看不惯小平头可以把头发留长,高紫光自己操一把剪刀贴头皮剪掉一绺,斩钉截铁地说:

“战头已经打响,来不及了。”

高紫光果真犯了理发员温玉娟早已预见到的错误,他的头太小了,没有了头发支撑出一个虚假的体积,就像一个老头的拳头没有洗净,十分滑稽,可是他浑身被一种大战的气氛罩住,没有人敢笑。高紫光的一只手不握成拳头,像刀一样用力挥,大声呼叫:

“我们要反击!”

最有效的大战依然是使用文字的武器,大字用木工粉刷油漆的刷子书写,教室的一面墙壁只能贴一句战斗的大话。文艺班已经跟美术教师罗大光学习过绘画,就把射击的靶子画出来贴到墙上,有一个人的模样谁都能一眼认出来,就是那个人人皆知的“小平头”,文字写在图画下面成了没有用处的说明。东林师范已经落成的房屋墙壁显然不够用,新建楼房猪圈样的矮墙开辟为第二战场。施工的瓦工不关心掉落的灰浆泥浆把刚刚贴上的战斗口号泡透,他们只害愁找不到空隙搭脚手架,便再一次停工,让工农兵学员把这一场大战打完。伙房的墙壁被文艺班和数理化班分为两段,文艺班的战斗作品自然是图文并茂,而且有三组副组长王维升和班长杨洪文的“诗画配”,数理化班则一反常态,毛笔写成的文字也像难解的符号,一看就知道是理性已经被热情冲垮,连正规的汉字也不耐烦写了。伙房的师傅高度评价数理化班的大字报,从数理化班占有的地段掉落下来的纸张生火比较容易燃烧,而文艺班的作品用火柴很难点着,他们的图画使用墨汁太多,“小平头”的部分总也烧不起火苗,像一锭大个头的臭墨,烧的时间一长就凝固了,无论如何也烧不出毛发的味道。

大战正没有穷期。大战的间隙中有两个人走进东林师范,他们走丁小圆由剧团转来师范学校时第一次进校走的路,两个人都是男人。他们是县里的组织部门派来的人员调查教导主任高紫光的情况,组织上有意提拔高紫光担任东林师范的副校长。两个人不跟高紫光见面,在老校长宁家喜的办公室里喝茶。老校长宁家喜把假牙从大号茶缸里取出,倒掉泡假牙的清水,用三个手指捏茶叶在茶缸底掷出果断的声音,注进开水,分别倒进两个小一点的玻璃茶杯端给组织部门的同志。组织部门的两个同志虚心喝茶,把头埋进茶水的热汽里,抬起头来的时候嘴唇业已被茶水泡得润红。他们唇红齿白要宁家喜谈谈高紫光的表现,重申选拔培养接班人的五条标准。宁家喜微微含笑叫他们不要着急慢慢喝茶,然后他用一只手捏住假牙的牙龈部分,一只手持了牙刷刷牙,打破刷牙常规不在嘴里弄出白沫,却把两只手弄得像胡文路给死后的杨培乐猛洗戏妆一样。他刷够组织部门的两个同志喝完一杯茶的时间,要把假牙投进大号茶缸里洗净,发现大号茶缸里泡了茶不便洗牙,就改在水瓢里洗涤。他装回洗刷完毕的假牙蠕动嘴巴吐掉洗牙余水,笑眯眯恢复了比较年轻的模样。他解开两层衣服的扣子把手伸进贴近胸口的地方掏出巴掌大一个黑封面的本子,微微一笑说:

“我这儿有本帐哩。”

于是他打开帐本,口齿清楚念一页帐目:

“1973年6月9日,高紫光用学校的汽炉子(烧柴油的)烧水泡茶喝,他自己规定,任何人不准用集体的汽炉子烧水。

“1974年3月2日,高紫光用毕令石老师的妻子理发没有交钱,是他自己说的。

“1974年6月30日,高紫光在伙房里拿了一棵葱蘸酱吃,他说他不爱吃饭吃葱下饭。这一天是星期天,没有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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