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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赵世才是骑着自行车入学的。他穿白力士鞋骑崭新的自行车。他骑自行车走很远的路上学不光是为了省下坐汽车的钱,也为了回家方便。他曾经在男生宿舍夸耀他的妻子,说东林师范两个班的女生没有一个能够赶上他的妻子漂亮。大家问丁小圆与他的妻子相比如何,他用鼻子嗤气不屑回答。大家想不出比两个班的师范女生更漂亮的女性会如何动人,想一想赵世才不怕疲劳骑自行车频频回家,也就相信了他说的大约不是假话。赵世才刷鞋像他回家一样频繁,脚上的白力士鞋总是像女同学的脸一样白净。他穿白力士鞋的时候穿蓝裤和绿色军衣,绿色军裤要到不穿白力士鞋的时候穿。他把鲜艳的没有风也能抖起来的红绸被面献给学校做成校旗举着去红枪会爆发的地方接受红色教育,他自己盖一床没有被面的棉花胎睡觉像一只大狗,天不亮的时候能把朦朦胧胧起来尿尿的同学吓得无比清醒。红绸被面真的像音乐教师杨培乐所说是新媳妇的陈货,比两个班女生更漂亮的妻子在还没有长到能够做人家媳妇的时候就买下了。他的妻子拆下家里的另一床被面准备跟着他到学校里来为他缝好,他把被面带到学校没带妻子来,成心让住在同一个宿舍的男生想不出他妻子漂亮的样子,再着急也没有办法。他让三组组长蔡淑兰帮他把被面缝上,消除了宿舍里夜间一只大狗卧在床上吓人的景象。蔡淑兰的老家距赵世才的村子隔了一条夏季里才会有水的河。赵世才每一次骑自行车回家,都在自行车的后座上载着蔡淑兰,赵世才穿绿色军衣白力士鞋,拼命蹬车子。

赵世才发明出用铁圈套着石头的办法并非偶然,他肯动脑,天生长于思考。高紫光在大会上第一次讲楼的那天晚上,别人把决心书贴到了教室的墙上,赵世才同样的作品贴到墙上一份,交给了班长杨洪文一份。杨洪文不光是文艺班的班长还是文艺班的党支部书记。高紫光号召工农兵学员把自己锤成一颗合格的石子砌到最辉煌的大楼上,赵世才由此出发把远大的目标跟最具体的现实联系起来,就是在砸石子的过程中“解决组织问题”。他把交给杨洪文的决心书折叠成燕子模样,趁杨洪文给老婆写信的时候交给他,庄重地说:

“这是我的心。”

然后又悄悄地叮嘱:“别叫外人知道。”

秘密的样子很像是交一封情书。

其实砸石子用力过猛飞迸的石片会击到自己身上的问题远在两个班的战争打响之前就被人发现了。最先是白翠芸一锤子砸下去以后叫了一声“哎呀妈呀打手”,她叫得像笑声一样坦白没有保留,三组组长蔡淑兰当即白了她一眼。砸石子砸飞了石片迸起来打手谁都知道的,要叫妈自然是女同学应该最先叫出来,因为她们比较娇气——问题就在这儿,你纵然再娇气也不能在此时叫出来,因为砸石子已经不是平平常常的劳动了,石片打一下手就要叫起妈来,要想砌到最辉煌的大楼上做一颗石子显然不合格。白翠芸从蔡淑兰的眼睛里看出了深刻的含义,就吐了一下舌头,此后再也没有叫妈,咯咯的笑声也在铁锤砸石头的乱响里消失了:娇气的叫妈在具有如此重大意义的劳动中自然不合适,咯咯的脆笑也明显的不合时宜,在打仗一样的气氛中显得过于轻浮。

大家真的很严肃,很紧张。女同学的脸蒙了一层石粉也不洗去,看上去坚硬无情。蔡淑兰三天不梳头,让头发上的石粉比脸上的石粉保留的时间更久长,看不见她睡觉的人看了她的头发会以为她夜里也在砸石子。小干干叶的脸看起来更小了,唐守川要想在她脸上扎针,需要最粗的针头镶在钢做的针管上,才能打透石粉凝结的外壳再扎进骨头里。几乎所有的女同学都没有好看的手了,被石片击破的手背结了血痂,手指开了口子用石粉填平。

最初的动机完全是为了保护女同学的手,赵世才苦心孤诣发明了用铁圈套着石头的办法。他是结了婚的人具备大多数同学还没有的经验,懂得女人的手在一些情况下比脸更重要,好多女人用油膏抹脸却不知道护手,就是不懂得女人的手有时候比脸更需要柔软。他的妻子比两个班的师范女生都漂亮令他自豪,只有一件事使他深以为憾:庄稼地的女人没有一双比脸更漂亮的手供男人炫耀。赵世才暗动心计,秘密用功,摘下帽子洗脸的时候发明了用铁圈套着石头的办法。

办法也就是用帽子圈套头的原理。用一块帽子圈一样的铁条圈成一个圈套住石头,一只手捏住帽沿的部位,另一只手里的铁锤就砸头顶有石头的地方,石头从中间裂开向四周飞迸,正好被帽子圈挡住了。赵石才发明出这个办法立刻给蔡淑兰作示范。他使用蔡淑兰的锤子砸铁圈套住的石头。经常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由赵世才载着回家,蔡淑兰已经知道赵世才的力气很大,她相信有力气的男人铁锤之下飞迸的石头会射穿意想不到的地方,她把身子往后仰,离锤子落下去的地方远一点儿。赵世才叫她放心,说:

“你不用害怕,打不到手上。”

蔡淑兰老老实实说:“俺不怕打手。”

赵世才说:“别的地方也打不着。”

说着话沉重有力的铁锤已经落下去了。砰然击碎的石块像一朵大花向四周绽开,所有的花瓣都被铁圈挡住了。蔡淑兰为赵世才的发明惊喜不已,赵世才又为她示范一次,然后把她的铁锤还给她,让她自己试一次。亲眼看着蔡淑兰试验成功以后,赵世才拿走铁圈,再去套着石头砸给白翠芸看。白翠芸消失多日的笑声重新不合时宜地响起来,几乎让大家忘记了铁锤砸石头里面深藏的意义。赵世才拿着一个铁圈走遍本班所有女同学砸石子的场所,等他准备演示给男同学观看的时候,发现已经领略了铁圈套着石头的好处的女同学仍然没有采用他的办法,才知道他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他虽然能够发明出铁圈套着石头的办法,为女同学护手,可是同学们却找不到那么多像帽子圈一样的铁条,他发明的是一个没有用的办法。赵世才就此想到了用草绳圈套石头。

用不着再示范了,赵世才把一根长长的草绳截成女同学衣领那么长一节一节的,圈成圈,尾部绑起来作成个把手,一个个往女同学面前一放,大家就明白使用的方法了。全班的女同学都用明媚的笑脸迎接赵世才,连小干干叶的脸都松动了。赵世才穿了白力士鞋的双脚弹性极强转完一圈,把女同学分遍,剩下的草绳圈分给了少数男同学,自己留一个,独一无二的铁圈不用,准备跟同学们使用一样的草绳子圈同甘共苦。他高兴的心情只维持了他自己砸碎一块石头那么长的时间,再次发现的情景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只有肖正清一个人在使用他的草绳圈,其他同学都把草绳圈放在旁边,像他送去的时候一样新,圆圈规整,尾部的把手直直的,像三组正组长蔡淑兰的一根硬棒棒的辫子。他发明的办法仍然没有用。

赵世才想从白翠芸那里打开缺口,他记得很清楚,砸石子一开始的时候就是白翠芸叫了一声“哎呀妈呀打手”。打一下手就能够娇声叫妈的女同学也许能最先采用草绳圈保护。他不再讲多少道理,就拿着自己的那那一个草绳圈走到白翠芸跟前,看白翠芸把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在更大的一块石头上放好擎起铁锤准备砸下去,他说:

“小白你等等。”

他弯下腰用草绳把拳头大的石头套好,把三组组长蔡淑兰硬棒棒的辫子似的把手交给白翠芸让她握好,说:“你试试。”

白翠芸一锤砸下去,拳头大的石头粉碎了,却打不到白翠芸的手上。

赵世才说:“好用吧?”

白翠芸闭着嘴点点头。

赵世才转身要走,白翠芸把他叫住,叫他拿走他的草绳圈。赵世才让她留着用。白翠芸不用手拿,用铁锤把草绳圈拨开,毫无防护地砸一锤,石片飞迸咯咯地笑了,说:

“你真有意思。”

赵世才的护手方法在最娇气的女生面前也遭到了拒绝,他想不出原因。他在男生宿舍里多次夸耀他的妻子比东林师范两个班的女生都漂亮,当然也把白翠芸否定了。唐守川和吕庆拿丁小圆来比他嗤之以鼻,可是如果他们问丁小圆和他妻子谁的手漂亮,他就不敢说大话了。唱戏的女人最懂得手和脸具有同样的表演机会,她们在护脸的同时从不忘记护手,粉墨登场的时候连手也化了妆。可是丁小圆担任着文艺班的艺术教师只教着大家横着走划船,却不教给学生护手的道理,她在大操场的中间摆动着两只柔软的小手划船其实最具有现身说法的资格。可惜丁小圆不参加砸石子的劳动。高紫光号召工农兵学员把自己锤成一颗合格的石子建筑最辉煌的大楼,没有要求教师也这样做。丁小圆要是也需要把自己锤成那样的石子,她肯定会第一个使用赵世才发明的草绳圈套住石头,把她的手保护得像在戏台子上化了妆一样好。赵世才无法从丁小圆那里求得帮助,他找蔡淑兰,认为他一趟趟在自行车的后座上载了蔡淑兰回家,蔡淑兰有理由告诉他最接近事实的原因。太阳落山的时候赵世才发现同学们看他的目光都发生了变化,一个个莫测高深神秘兮兮的样子,小干干叶还朝他眨一下眼睛笑了笑,最爱笑的白翠芸却不笑了,用一只眼的眼角瞥他两下,再就不看他了。

要把蔡淑兰叫到一个适合谈话的地方却不容易。最合适的地方当然是往北走,到距离一条东西走向的沟五步远的地方,往北能看到隔了一片菜地的兵营,蔡淑兰跟王维升经常谈工作的地方就是这里。蔡淑兰不愿意跟赵世才到同一个地方,免得人家以为她跟赵世才谈的是跟王维升同样的事情。她认为跟赵世才最好的谈话场所还是在自行车上,赵世才坐前面她坐后面,不用大声说彼此也能听见。但是赵世才却没有耐心等待再一次骑车子回家的时间到来了,他要马上谈。他硬叫着蔡淑兰往北走。蔡淑兰走到距离她跟王维升经常谈话的地方还要走一个半黑板那么远站住了不肯再走。赵世才看见教导主任高紫光举着黑板擦一样的小平头从伙房出来走向办公室,保管员胡文路从办公室西头走过去,穿着肩膀上带布扣的褪色军装开始一天三回的定时散步,工宣队长周贵福走到门口弓下腰去刷牙把白沫喷出好远。赵世才等工宣队长把白沫喷完,问蔡淑兰到底是什么原因。蔡淑兰的脸像慢慢降落的暮色一样沉重,半天不说话,终于说话以后却让赵世才听不明白,她说:

“还用我说呀?”

赵世才说:“我叫你出来就是听你的。”

蔡淑兰说:“你真糊涂。”

赵世才自负得很,他也许肯承认他妻子的手不如丁小圆的手漂亮,可是他决不承认会有人比他聪明。他气鼓鼓地等蔡淑兰把话说清楚。

蔡淑兰说:“你非吃亏不可。”

赵世才问他会吃什么亏。

蔡淑兰顿足说:“咳,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要是知道会有极明白的诗贴出来给赵世才一个明确的回答,赵世才就不会把蔡淑兰叫到教室的外边寻求答案,听她一遍遍用一种比在自行车后座上坐着时大得多的声音指责他糊涂了。诗的作者是三组副组长王维升。他第一个贴出了砸石子的第二轮决心书,写的依然是诗,用了阶梯式,最末一句是:

共产党员

死都

不怕,

还怕__

吗?

赵世才被王维升的决心诗震撼得目瞪口呆,他来不及调整自己在诗的爆炸中落得一塌糊涂的心态,就要稀里糊涂地接受更加残酷的现实了。学校里临时召开紧急大会,哨子吹得嘟嘟响,好多同学来不及放下手中砸石子的工具两手石粉举着铁锤赶到了会场。高紫光不讲开会的话却大声地朗诵一首诗,诗的内容与王维升贴到教室墙上的那一首一样,结尾处的阶梯高紫光竖得比在教室墙上的时候高,高紫光从梯子顶上读到梯子底下用了打三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一样长的时间,听上去好像是高紫光用更大的纸张抄了王维升的诗,仔细看一下才发现高紫光手里拿的诗页跟教室墙上贴的一样大,才知道王维升是把一首诗抄了两份,一份贴出来供大家欣赏,一份直接交到了高紫光手上。高紫光读诗不像作腔作势的演员在戏台子上朗诵时摇头晃脑,他不是为了表演是为了真的战斗,从他嘴里出来的诗就是冒烟的手榴弹,立刻就会爆炸的。他读完诗就宣布了要在全校开展一场大讨论:要手还是要石子?事情是明露露摆着的,显而易见,辉煌的大楼需要结实的石子,没有手大楼照样盖。好像丛林里齐刷刷突然竖起了一片红缨枪,高紫光还没有来得及按惯例请宁家喜讲话,好多人一齐站起来举着铁锤要求发言。高紫光看着林立的人头抒情地点名叫将:

“朱春志啊,你说!”

朱春志说了两句大家听不清楚的话要求到前面去说,大家明白他是想离高紫光更近一点说话。好多急着发言的人认为朱春志实在是多此一举,他要是想着让高紫光一个人听,尽可以仍旧到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里去说,吐字再不清楚也不怕,他既然是在大会上发言就是说给比一个人多的人听,站在同学队伍中间大家更能听清楚嘛。朱春志不等任何人批准,他提出了到前面去说的要求就从同学堆里往前走,不断地拨开同学的肩膀,无论碍事不碍事,拨女同学的肩膀用手,拨男同学就用手里的铁锤。他走到前面距高紫光一张桌子的距离站好,态度激昂口齿不清,大家听不出他说的是什么,凭他一挥一挥的铁锤知道他一直在用力,说的话十分厉害。说到最激烈的时候他把铁锤在桌子角上一敲,一字一顿说一句大家能够听清楚的话:

“草绳圈说明了什么?”

赵世才被彻底击垮了,他殚思竭虑发明铁圈套石头进而改革为草绳圈原本为了给大家护手,万万没有想到把自己赤裸裸暴露出来成了众矢之的,整个身子像手一样穿不上保护的衣服。命中靶心的一箭似乎是数理化班的朱春志射中的,其实最早动手剥下赵世才的衣服把他推到靶子位置上的却是文艺班的王维升,王维升的第二轮决心诗是剥衣服的屠刀又是带响的第一箭。要是知道把决心诗交到高紫光手上会拿到大会上来念,赵世才会把交给杨洪文的那一份要出来转交给教导主任,绝不害怕暴露秘密。赵世才很理解朱春志在大会上向他射箭,换了别人当靶子他也会那么做,他们是挑战和应战的双方原本就不是一个阵营,攻击是正常的,不打才不对呢。可是王维升最先当了弓弩手却令赵世才气愤难平。王维升当然也有理由向别人射击,可是他不应该把战友当成敌人,王维升发作站着不能尿的病症时,赵世才也曾经教他蹲下尿的办法。王维升只要懂得用女人的方式尿尿能够治病,他就该懂得女同学的手像尿尿的方式一样珍贵,你可以让她去死,可是不能让她们的手遭到伤害,应该像保护尿尿的方式一样严密保护。戴一副手套砸石子当然不可能啦,因为她们没有多余的钱购买像卫生用品一样白的手套,然而用一个草绳圈还是满可以的。王维升啊王维升,你能够学会写诗,能在诗里把梯子搭得像一条大道坚起来那么高踏着上上楼时如履平地,可是你就是不能学会尊重女人,从手做起,做到尿尿。

赵世才垂头丧气心事重重,又怨又悔又恨又怕,从宿舍走到教室脚底下失去了弹性,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的巨大变化:他脱掉了白力士鞋换上了大家都穿的鞋子,就是绿色布帮胶皮底的一种假装的军鞋。赵世才害怕王维升的第三轮决心诗会改变目标,由手上转移到脚上。

此时王维升正在激情汹涌的浪尖上,他就是不表决心也要写诗,他肚子里的诗像饱了要打嗝感冒了要打喷嚏,要想不写把它压回去,非吃一种有劲的药不可。他在高庄开门办学的时候起意要写诗,可真的没有想到诗会这样多。其实从语文教师毕令石在黑板上一口气写出那么多诗题的那个上午,王维升就应该想到诗比石头多,写诗比找石头容易。他如果从写第一首红枪会诗的那一天开始就执意写诗,他就不会担心时间比诗少了。单单跑上门来要求他写的诗就够多了,他偏偏还要到大集上去找诗。高庄的小学民办教师邵立生自杀下葬后的第三天三组正组长蔡淑兰找王维升谈话的那个下午,王维升恢复了站着尿的英武和豪壮起意写诗,随后就遇上了赶一个大集。

大集上的诗好像人碰人一样多,王维升拿着一个小本子记录人腿一样撞上来的诗题,他的手真的没有诗跑得快。毕令石老师还没有到红枪会爆发的地方就一个人想出了一黑板一黑板的诗题,依仗的是闭门造车的高超技能,王维升到大集上捡诗全凭着眼疾手快看到多少记下多少。大诗小诗乱纷纷撞上门来,王维升只来得及记下它们的题目像用柳条串起一大串鱼的眼睛,需要等待有了宽裕的时间才能慢慢地把它们完整地收拾出来。他在牲口市上看到了人民公社喂牛的槽子比单干户的槽子长而且宽,他就记下了《人民公社的大槽子》,准备搅拌诗里才会有的草料喂集体的牛马。他看见一个人背电影上才会有的钱褡子在卖猪的地方转悠,他立刻记下了《资本主义的钱褡子》,准备在诗里无情地动刀,不是割破钱褡子让它漏钱,是割掉背钱褡子的那只肩膀,免得他没有钱褡子背了以后再去背资本主义的箩筐。大集上的诗不光往他的眼上撞,他的鼻子和耳朵不小心都能被诗碰上。鼻子和耳朵不像眼睛那样是专门用来对付诗的,忽然被劈面一碰,痛煞煞的还真的有点不好受,发一下楞才猛然醒悟这是诗来了。有一股气味在寻常的伙房里闻不到,是王维升没有钱买的饭店里的诗味,他立刻想到这样的美味应该让最亲的人来品尝,他立刻写下了《亲人啊,请到饭店来》,他握本子的手和握笔的手一齐颤抖,他不承认这是饿了,相信就是被诗情冲荡得激动不已。鼻子里的诗味还不忍离去,耳朵里钻进的诗又让人不舒服了,有两个人为讨价还价争得打起架来骂出了最尖锐的话,王维升赶快写下骂人的题目:《到底×谁的妈》。他心里十分明白到底谁的妈该×,他将在诗里写得明明白白,那就是养了阶级敌人的母亲。王维升拿着巴掌大的本子在大集上穿梭,他弓着腰钻过人最密的地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激情充沛警惕性也高,唰唰记录的同时眼珠乱转,他知道肯定会有一些诗趁他记录的时候跑掉,但他竭力多捉住一些。他孤军奋战没有寂寞的感觉,大集上人来人往热闹得很,他根本用不着像二十年后的诗人似的呼唤孤独。说实话他也需要援军,比如他自己记录撞到眼上的诗的同时,有人能把碰了鼻子和耳朵的诗帮他记下来。这简直是奢望根本不可能办到,同学中倒有人写字能赶上他耳朵听声鼻子闻味的速度,可是没有人懂得鼻子里的诗不用嘴说也能让人听见的法子,要是需要用嘴说出来,王维升的嘴又顾不上说,他刚要说话,诗又来了:《最好听的话说给您老人家听》,他要说鼻子里的诗就不能说嘴里的诗,反之也一样,说来说去非丢掉一部分不可。

只有三组正组长蔡淑兰能稍稍给王维升提供一点帮助,她等着王维升记完一个小本子就给他接过来,放到自己的衣兜里装好,插进一只手去握住,免得王维升的诗被人当钱包偷去。王维升钱包大小的装诗的小本子往蔡淑兰的手上秘密传递还是被人发现了,幸亏发现的人不偷钱包,她咯咯地发笑,说:

“好像特务似的。”

她是发辫上系了鲜红头绳的白翠芸。她把王维升装诗的本子看成了密电码,王维升机警地捉诗就是特务记录情报。实际上王维升比特务大胆得多,他还要把诗公开地发出去呢。白翠芸咯咯地笑着又说一回“好像特务似的”那个早晨,王维升在一个信封上写了最大的报纸的名字,投出了第一份诗稿。邮递员每天下午来送信和报纸,捎带着把高庄发往外地的信件带走。王维升相信邮递员的责任心,你只要把邮件交给他,他就会把稿件送到能用铅字印出来的地方,可是王维升没有耐心等待下午到来,他知道从早晨到下午之间的这段时间里会有无数的诗发表出来,他的诗应该赶在这段时间里让人不用点灯公开朗读,不应该拖到下午之后的黑夜里没有方便的灯光时想读读不成急得团团乱转。为了让喜欢读诗的人在一天里心情最好视线也最好的时候读到他的诗,王维升向班长杨洪文请了一个假,没有参加丁小圆横着走划船的早课,一大早用正常的走法直直地向前迈步,跑六里路亲自到邮局发走了他的诗稿。

王维升收到的信封比他寄走的大得多,简直大得不可思议,装了他的诗稿就好像孩子的小脚还不会走路穿了双大人的鞋子,王维升要找到他的诗稿需要有比写诗更大的耐心才行。王维升忿忿不平了,倒不是因为最大的报纸退回了他的诗稿,是因为办报的人毫无必要的浪费。他怒冲冲当即写下一首新诗:《大信封啊大信封》。他知道最大的报纸肯于发表权威性极高的社论号召大家节约闹革命,可是不会把批评自己浪费的诗发出来,报纸像人一样不愿意揭自己的疮疤展览给大众看。他换了一家小一些的报纸寄出去。小一些的报纸寄回的信封一点儿不比大报小,王维升要找到他的诗稿同样需要很大的耐心。他们可真舍得!王维升把他们的大信封翻过来糊好,装进去的诗像用口袋装粮食一样鼓鼓囊囊的,从哪个地方来的信封再寄回原地去,只要收信人肯往信封的里面看一眼,就会认出不是陌生人初次跟他们打交道。

王维升的日子在大信封的来往中过得很快。他很清楚他的诗要印出来肯定比邮件走在路上要慢一些,也许需要两倍的时间。可是等到两倍的时间过完,大信封已经走了一个来回,往返的份量一样重,不贴邮票,只盖个黑色的邮戳,表示这种邮件享受最大的优惠,有多少期望和失望都可以免费邮寄。到了教导主任高紫光在大会上讲楼的时候,王维升已经把去高庄开门办学的诗——包括红枪会的和赶大集的——统统转着圈寄完了一遍。为红枪会纪念馆用韵文写的脚本他也加了合适的题目寄了八家报纸。砸石子不怕砸手的决心诗高紫光刚刚在大会上念过引发了一场激烈的大讨论的那个晚上,王维升连夜清抄,抄五份,准备发往东西南北中五个方向,一旦命中,便全面开花,像一颗炸弹,引起如在东林师范同样的震动。他把诗稿装入信封还未封口,一只手从他的背后伸过来抓走了一份。他吃了一惊,不相信报社的人会亲自跑来取诗,却渴望奇迹会发生,他们纵然不会赶夜路大老远跑来,也应该就近委托个人代取诗稿,就算是节省点邮路上的时间也好。此人不拿着诗走,却提出了不给王维升带来多少希望的要求:

“我看看行吧?”

王维升无法拒绝。他是肖正清,整个文艺班里最有资格看诗的人。王维升拿着巴掌大的本子找诗最害怕的人就是肖正清,他担心肖正清也在口袋里装了盛诗的本子赶集。大集上的诗倒是足够两个人写的,反正诗像人一样碰腿,碰到了你拾起来就是了,怕就怕同一条诗腿碰了两个人的腿,那算谁的?后来王维升发现肖正清并没有装了盛诗的本子赶集,肖正清不光不到大集上找诗,别的场合有诗他也不要了,他根本就不写诗了。他自己不写诗了却要看别人的诗,这便令人大惑不解。你可以不看诗,但不能不写诗,诗是这么多,写的人少了可不行。

肖正清披着衣服看诗。他其实已经在教室的墙上看过一遍,又在大会上听高紫光念过一遍,他不看也知道王维升诗里的阶梯竖到了最辉煌的楼顶。学校里规定的熄灯时间过后他睡不过去,躺在床上思念白翠芸咯咯的笑声。拉着手风琴为方惠萍伴奏“春季到来绿满窗”被毕令石制止了以后,肖正清拉手风琴的兴趣也降低了。赵世才发明出用草绳圈套着石头的方法,只有肖正清一个人用过。他眼睁睁地看着白翠芸发辫上的红头绳沾满石粉不再鲜艳,他满心着急和渴望但是毫无办法。白翠芸既然跟三组正组长蔡淑兰最文静的同学李静树瘦瘠的小干干叶等人一样拒绝了赵世才好心好意的草绳圈,那么,你想叫她频频更换红头绳始终保持鲜艳就根本办不到了。肖正清思念白翠芸像咯咯的笑声一样跳荡不止的辫梢上的火苗,在吱嘎怪叫的床板上热身子烙饼。他看到教室里有未熄灭的灯光,披着衣服就来了。他抓了王维升的诗看,已经不在意诗里的阶梯搭到了多高,他想着借看诗平息他心中思念白翠芸咯咯笑声和辫梢上火苗的激情,医治他的失眠症,像好多失眠的人无聊地数数一样。他看完诗以后平静地放下,朦朦胧胧地半闭着眼睛打算不说话退出去,王维升却要征求他的意见,他只好说一句清醒的话:

“不能发表。”

王维升叫他说说原因。

肖正清说:“不典型。”

王维升没有听过什么人用这样的话来说诗,语文教师毕令石在黑板上写下了那么多红枪会的诗题,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肖正清看出了王维升的狐疑神色,只好放弃了即刻回去睡觉的打算,引用关于“典型”的经典论述,让王维升明白创造典型是艺术的主要目的,艺术哲学也讲求寓一般于特殊之中。王维升的诗固然阶梯很高,搭到了最辉煌的楼顶,但是所立的根基不稳,很容易倒下。道理很明显,虽然所有人都渴望到最辉煌的楼上去吃饭,可是不能要求去吃饭的人都砸完石子以后不洗手就带着满手石粉去抓馒头吃。还有,把自己锤成合格的石子砌到最辉煌的大楼上去的途径也很多,并不是砸石子一条路,念书也行,做饭也可以,可是要做饭就不该用菜刀把手割破,该小心还是要小心,该保护还是要保护。肖正清引用最高指示结束他的解说:

“保存自己是为了更有力地消灭敌人。”

王维升说:“写诗也不是真的战斗。”

肖正清继续引用经典:“革命文艺是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武器。”

王维升说:“那你为什么不写?”

肖正清惨淡一笑,说:“我不会写决心诗。”

肖正清很清楚他说了这么多充满激情的话回宿舍以后会继续辗转翻侧,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说一声“我再看看”,又把王维升的诗拿起来,像别的失眠症患者数数一样看下去,看两遍,边看边慢慢地眯了眼睛,到最后一只手一松,王维升的诗飘然落地像秋天里的一片树叶,肖正清转过身,梦游症患者似的走了出去,肩上披的衣服掉落了他也不捡。

王维升也不捡起肖正清的衣服给他披上,他倒不是嫉恨肖正清批评了他的诗,他是顾不得。肖正清说诗比高紫光讲楼难理解多了。高紫光讲楼好像大白天里爬山,目标再高也能看见,要是阳光强烈得耀眼,像猴子一样举手打一个眼罩就行了。肖正清说诗好像在夜最深的时候到山沟里去,你虽然十分向往远处可能会有的山泉,侧耳听去也能够隐隐听见淙淙的水声,可是要往前走就是看不见路径——也许根本就没有路。王维升肯跟着高紫光大白天爬山累得满头大汗,却不愿意让肖正清领着在山沟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探险提心吊胆。他猜想诗里的典型大约需要像在大会上说的榜样一样,能让人看得见摸得着,报纸像人一样不喜欢空话,它们看见了写石子的诗肯定希望握一握石子试一下硌手的滋味。他担心邮购石子会硌破信封把诗漏掉,就在信封里装一小把石粉,以便让报纸的手指头捏石粉的时候体验石头的粗糙,像写诗一样展开联想。他抓五把石粉,装入五个信封。

王维升装了石粉的诗在通往报纸的道路上开始了沉甸甸的旅行,一辆载重拖拉机轰隆隆开进了师范学校。拖拉机火红的机身一个烟囱冒烟,白天里亮着雪亮的车灯。文艺班的工农兵学员吕庆端坐在驾驶座上操纵会跑的机器,把车灯啪地熄灭又唰地开亮,突然猛按油门,让拖拉机的烟囱砰砰地喷出了不起的黑烟。他驾着拖拉机飞跑,转的圈像学员们早晨横着走划船转的圈一样大。他跑着跑着猛然刹车,拖拉机怪叫着停下,胶皮轮在地上拖出一趟黑色的印痕,像木板船突然触礁从礁岩上擦过船底。他并不就此停止不跑,他不动手只用脚踩,好像是发怒似的把脚一跺,拖拉机像人的头被冷水浇淋似的痉挛一抖又冲出去了。他成心让胆子小的女同学害怕,举着昂昂的红色拖拉机头就朝女同学聚集的地方突然猛冲,女同学尖叫一声轰然散开,他却并不压到女同学身上,从人家让开的空隙里忽地插过去了。他无缘无故开倒车像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一样居心叵测,他扭了头向后看不向前看,拖拉机绿色的斗子先走红色的拖拉机头跟在后面。他往前开用两只手扶方向盘,开倒车只用一只手,另一只手放在身子旁边握着驾驶座包了黑色人造革的海棉垫子。他最后一次直直地往前开也用一只手操纵方向盘,另一只手抬起来向大家招手,学领袖检阅人民群众的样子,不学为领袖开车的驾驶员。他招够了手把拖拉机停下,跳下驾驶座抹一把头发,头发里有一半是白的。

吕庆天生适宜于驾驶机车而不适宜读书,他喜欢走动就是不愿意呆在一个地方,哪怕他不用自己的腿走路借了机车的轮子,他只要不是坐在一个不会移动的凳子上就行。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他曾经想在凳子上装置木头做的轮子,希望能在做算术题的时候,装了木轮的凳子载着他从教室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用不着伸长脖子也能看清同学作出的答案,顺利地抄到他自己的作业本上。他先用枣木做轮子,以为枣木耐磨能载他走完全部读书的路程。没想到枣木坚硬制做的难度也大,他还没有削出一个圆圈就想到,他根本没有尖利的锥子在中间钻孔,以便装到凳子腿上。他改用梧桐木。他很快就做成了两个轮子。他打算四个轮子全部做好以后一起钻孔,忽然想到的问题把他的计划搁置了。他还不是担心梧桐木的轮子滚动时被人的重量压碎,压碎了再做就是了,梧桐木并不像枣木那样缺乏;他担心自己的手不够用的,他要是用自己的手推着自己坐的凳子往前走,他就没有手抄下同学作出的算术答案,他就是坐着会走的凳子走遍教室也没有用处。他不敢打算坐着会走的凳子回到自己的桌位上再记下别人作出的答案,他只要一离开同学的桌子旁边,肯定会把人家的答案忘了,他看了也是白看。他当然可以要求同学帮把手推动他坐的凳子,从这一个同学的桌子旁边推开,那一个同学再接着推下去,这样做他就不知道自己的手好干什么了,他要是抄人家的答案吧,人家已经把他推开了,他要是帮着别人推自己吧,人家的手就派不上用场了,而且他照样没有手抄人家的作业。二年级小学生吕庆就这样陷在自己设下的圈子里走不出来,他在没有影的圈子里转圈,坐着不会自己跑的凳子。他做好的两个梧桐木的轮子好好的放着没有钻孔,他想等找到满意的答案再把剩下的两个轮子做好,钻了孔装到凳子上坐着满教室走来走去。他的答案还没有想出来他的头已经老了,一半白发把他的头打扮得像个小老头似的。

吕庆是出色的拖拉机手敢驾着拖拉机在最坏的马路上飞驰,拉麦子的时候翻了车,他招呼社员们帮着扶起来再跑。他没有开车撞死过人。有一回他开着车朝人的身上跑去,人家慌忙躲到路旁,他紧跟着追过去,一头栽到路沟里撞倒了一棵树车才停下了,他自己也没有受伤只撞碎了一只车灯。他开着拖拉机走过别的工农兵学员也走过的一次讲用路程,一心想上一所不坐凳子的大学。进了东林师范以后他倒没有为坐凳子再添多少白发,反正坐着板凳上课的时候很少,可是想一想最终的结局他就害愁了:毕业后当了教师,仍然不能坐一个装了轮子的凳子在教室里走来走去,容许教师走动的天地更小。他为促狭的前途着急,现实却令他愉快。去红枪会爆发的地方接受教育长途行军,再去红枪会的根据地开门办学——办学的地方根本不安一只板凳一张桌子——然后又满山转着找石头,在在都顺应了吕庆喜好走动的天性。坐着砸石子他也不害怕,他用不着害愁没有足够的手腾出来抄别人的作业,呆在一个地方不动的痛苦自然减少了,而且他还可以借此机会大肆嘲笑别人在能看见的圈子里跑得不好呢:学校西面的操场上经常有想当驾驶员的人接受训练,他们驾着比拖拉机跑得快的汽车,在立了许多找麻烦的铁棍之间小心地穿行,行驶的速度比牛慢,转弯抹角的技术比牛笨,常常把好端端立着的铁棍大人欺服小孩似的按着头撩倒,铁棍倒下去再爬起来照样找他们的麻烦。优秀的拖拉机手师范学校的工农兵学员吕庆就无情地嘲笑他们,接受训练的人穿了绿色的军装军装的领尖上有鲜红的徽章他也毫不容情。他砸碎像冥顽的脑袋一样硬的一块石头,不走动就说:

“笨蛋!”

赵世才发明的草绳圈被彻底摈弃之后,吕庆当老师给大家上了一课。

吕庆要上课的消息最先是班长杨洪文传给大家的。这个消息带给大家的并不都是好心情。吕庆上课有一件事情令人害愁:大家不知道坐不坐凳子。吕庆二年级的时候想发明一只装了木轮的板凳在教室里走动的事情像他的一半白发一样公开,谁要是对他年轻的脸配一副老头的头发好像戴了一个假发套子的模样感到好奇,不用询问,他就把小学生时流产的发明讲给人听。他自己当学生的时候喜欢走来走去不愿意呆在一个地方,他当教师上课允许学生坐凳子吗?

好多人想从吕庆那里直接得到坐不坐凳子的明示。女同学这样的期望更强烈。她们洗净了脸上厚厚的石粉,把头发也洗干净,使用寻常舍不得用的洗衣粉洗涤,换了比较洁净的衣服,光鲜的样子不像是上课倒像走亲戚。她们朝一半白发的吕庆仰着灿明的笑脸,献媚取宠的样子令石头人也要动心,她们问:

“坐不坐凳子?”

“坐不坐凳子?”

吕庆也还给她们同样明媚的笑脸,回答的话却莫测高深令人不得要领:“你愿坐就坐不愿坐就拉倒。”

女同学打他的胳膊一下,用二十年后女孩子才会使用的恋爱假话表达她们真实的心情:“你真坏。”

大家还是带着板凳集合,不是基于上课的惯例,是依据个人的向往。吕庆要上一堂大课,数理化班的学员一同听课。数理化班的同学很少有人知道吕庆白了一半头发的原因,也就没有“坐不坐凳子”的猜测和彷徨,他们连一点迟疑都没有就按上课的惯例带了凳子。两个班的同学从各自的教室列队走向操场。一半白发的吕庆从队伍的后头急匆匆往前赶,迈的步子比平日大,一步跨过两个同学才能走完的距离。走完了数理化班的队伍他没有吭声,走到文艺班的队伍最后,朝队尾的小干干叶低声地说一声:

“不坐凳子。”

小干干叶即刻放下凳子往前传:“不坐凳子。”

“不坐凳子。”

“不坐凳子。”

“不坐凳子。”

电影里才会有的情形出现了,秘密指令从队伍的后头一个传一个传到队伍前头。行动却不保密,一个个板凳啪啪地放下,在人的队伍旁边又排起了长队,没有知觉没有思想,不告诉数理化班理性的头脑它们为什么被弃置不顾。

到了操场上,数理化班的同学以为他们占了极大的便宜,他们舒舒服服地坐着朝文艺班站立的队伍投去嘲笑的目光,还有人露出了幸灾乐祸的意味。文艺班虽然还没有产生站累的感觉,可是数理化班坐着的样子叫人受不了。有人开始怀疑也许是接受了错误的指令,悄悄探问指令来自哪里,可是除了小干干叶谁也说不清楚。

吕庆不给数理化班的同学更多得意的时间。两个班为争石头打仗的时候,他抓起一柄大锤紧跟在邓昌后头把邓昌砸碎的石头砸得更碎,已经表明了他最可贵的品质就是善于抓住战机。数理化班的同学脸上还没有来得及露出第三批幸灾乐祸的微笑,他的拖拉机已经大声地吼叫着极其威武吓人地冲过来了。紧贴着人的队伍跑动铁的家伙,铁家伙挟带的疾风能掀起女同学高贵的衣襟。不坐凳子的文艺班的同学在吕庆的拖拉机面前显示了极强的灵活性,拖拉机一到,他们就集体往后退,像被一条船板推动的水波似的。坐着凳子的数理化班的同学就不行了。拖拉机昂着头冲到跟前,他们只来得及把半截身子往后仰,根本没有时间从凳子上站起来往后退,他们要想坐着凳子跑开,凳子上就得安装胶皮轮子,才能跟同样装了胶皮轮子的拖拉机赛跑。他们当然知道吕庆不敢开着拖拉机从他们的腿上走过去轧碎板凳,可是铁家伙能不能挂破他们的裤子就没有人敢保证了。更要紧的问题是他们根本摸不准吕庆的上课步骤。他们以为吕庆驾着拖拉机贴着人的队伍跑过一趟吓出了一片尖叫以后就要开始讲课了,就把仰回去的身体恢复原位继续坐着凳子,想不到吕庆依照原来的路线又跑第二趟,速度比第一趟快,挂破裤子的危险更大。数理化班的理性女生叫出了更加恐惧的尖叫,像热情极高的女性演戏时才会叫出的声音,她们却是真正的害怕,不像演戏时的装腔作势。没有什么人带头也没有什么人号令,数理化班的同学在吕庆的拖拉机第二趟跑过之后一齐扔掉板凳,以便更吓人的机车第三趟冲来时能像文艺班的同学那样灵活躲避,吕庆却突然熄火,把车停在了中间。不坐凳子的文艺班的同学忽拉围上去,像在市集上抢购不用凭票供应的肥皂一样,把吕庆和拖拉机围了个水泄不通。数理化班要想看见吕庆讲课,就得踏着凳子了。

吕庆讲课说:“这是东方红45。”

“东方红”三个字写在拖拉机头上是红字,他不讲大家也能看见,“45”刻在一块小孩巴掌大的铁片上,他要是不讲大家就不大容易知道了。

吕庆一只手握着方向盘扭两下,说:“这是方向盘,开的时候两只手握着方向盘。”

这是真理,大家都深信不疑。吕庆接着说方向盘往左扭车往左开,往右扭车往右开,大家就觉得好像是废话了。唐守川想知道向后开方向盘是不是往后扭,吕庆笑一下没有骂他笨蛋,告诉他世界上还没有往后扭的方向盘。唐守川问那么要是开倒车怎么办?吕庆说像往前开一样直直地握着方向盘。唐守川说这么说方向盘没有用啦?吕庆重复颠扑不破的真理:

“开车离了方向盘不行。”

唐守川一下子就被吓住了,不敢再迷恋开倒车的问题。

吕庆接着讲油门和刹车机关,分别用手和脚演示。数理化班的同学在后面踏着凳子也看不见他如何操作,急得乱叫:

“前面的矮一点儿,前面的矮一点儿!”

根本不可能。文艺班的同学在前面站得直直的,身材长到了多么高就是多么高,没有办法为了让别人看得舒服自己矮下一截。文艺班的同学直想嗤笑对方:你们学数理学得可真会算帐!你们既然知道坐凳子矮不坐凳子高,那么把凳子让给里圈的同学坐着问题不就解决啦?为了能看见一半白发的吕庆讲课,数理化班的同学准备实行这样的交换,性急的同学举起凳子从人的头顶往里面传递,里面却传出话来,吕庆的课已经讲完了。

数理化班的同学不肯离开。用他们科学的目光来看,吕庆讲述的简单原理尚不能推动如此庞大的机车行进。他们踏着凳子不动,泰然忍受被文艺班热情散开的人潮冲击的危险。他们高高地站着,比文艺班更接近如火的太阳,乱纷纷请教拖拉机点火的装置。吕庆从拖拉机的头部伸手扭下一个零件像吸烟卷的烟嘴,不说话举向太阳的方向,烟嘴的头上一会儿冒起烟来,他往嘴上比划一下却不吸,把冒烟的一端生硬地捅进拖拉机的嘴里去。进一步的问题又被数理化班的同学提出来了:拖拉机不会像人似的用嘴抽烟从鼻孔里冒烟,它要想不把烟憋死怎么办?吕庆一巴掌拍到拖拉机的烟囱上,让数理化班的同学看拖拉机的烟囱黑洞洞的圆口像人的鼻孔被烟熏黑了一样。数理化班像小干干叶一样瘦弱的男生提出力的问题,他自己瘦弱无力不知道从哪里吸取力量让自己的身体有劲,以为拖拉机也会为同样的问题害愁。吕庆鄙夷地看他不像个男人的身架,说一句斩钉截铁的话:

“毛泽东思想就是力量的源泉!”

一个人带头鼓掌,随即而起的掌声把此人一个人的巴掌击出来的声音淹没了。此人兴奋异常,很想讲话。他的头发像吕庆一样短,但没有白色。他是教导主任高紫光,掌握着东林师范教育革命的大方向。

高紫光没有机会讲话,他刚想张口,比他的声音大得多的吼叫轰隆隆响起来,他就是再用力气,大家听见的也是拖拉机轰鸣。剥夺了高紫光讲话权力的拖拉机还不是吕庆驾驶的这一台,它来自远处,带了红枪会爆发的地方才会具有的一往无前的勇猛,沿着操场南面的坡路开上来。它大口喷吐能把路旁的树木染黑的浓烟,让数理化班的同学不必担心会把机车自己的燃烧憋死。它的头部剧烈地抖动像一匹尥蹶子的儿马,让数理化班瘦弱的男生明白它的力量来自乖戾的性格乱发脾气,与吃饭无关。它爬到坡顶加快了速度。文艺班的好多同学认出来,它是高庄大队党支部书记白绍玉的专车,有一天的下午开进学校拉走了党支部书记的女儿白翠芸。

高庄大队的拖拉机此番开进东林师范不为拉走什么人,它拉来了党支部书记白绍玉本人。白绍玉不找校长宁家喜,直接找教导主任高紫光谈话。他告诉高紫光他家的房子已经盖起来了,墙皮业已干透火炕已经盘好可以搬进去住了。高紫光不明白一个村子的党支部书记盖房子与东林师范有什么关系,学校里将要盖楼并不需要平房的图纸。白绍玉看出教导主任在心里嘲笑他说废话,他就把话题扯紧,说他家的房子打地基的时候师范的学生去开门办学要给高庄办一个红枪会展览馆,他想问一下他搬进新房子里去住的时候展览馆能不能办起来,他怕对方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会把办展览馆看得像盖房子一样简单,其实他十分清楚精神住的房子比人住的房子更难建筑,他就是担心这一班学生毕业的时候展览馆还办不起来。高紫光叫他放心,师范学校会不断招生的,高紫光说:

“我们前赴后继。”

白绍玉惊慌地问:“还得死人吗?”

高紫光坚定地说:“教育革命是听不见枪声的战斗。”

这时候有人在门外喊一声“报告”。高紫光命他进来。刚刚上完一课的吕庆走进办公室,不像战士一样打敬礼,却把一半白发的头低下去深鞠一躬像一个老头。吕庆鞠完躬向前走两步,双手呈上他的第二轮决心书。他倒不敢奢望高紫光也把他的决心书拿到大会上去朗读,他知道他的诗写得远远不如王维升写的好,他只是想秘密地表明心迹,希望解决组织问题,像赵世才的愿望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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