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智却兵匪
东安县与广西资源县接界，两县间处处是高山峻岭，自古两地官府不愿涉足临界处。去年冬天，张献忠的一支农民军由此地进四川时，不少溃军在山中住下来，他们不时地下山抢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被百姓们切齿骂为土匪。斜眼狼不知何时与他们有了勾结，他在县衙金库挨打后，派人去山上送了信，引来一支土匪要抢银子，他们杀进县衙，听说赵士亮带着银子住到大江口村，立刻又追到这里来了。赵士亮见土匪在挨门挨户搜查，怕搜到此处银子有失，觉得应该把他们引开，他想了想，低声对李贤文说了几句，三人悄悄地开门上了大街。大街上有几个土匪刚从一农户出来，李贤文向他们吆喝一声说：“知县和一群衙役带着银子向江堤上跑了，快招呼人追啊。”说完带头向南跑，他边跑边喊，赵士亮和王昱紧跟着他向前跑，街上土匪吆喝着同伙，等他们集齐人追出村时，赵士亮三人已经跑上大堤了。土匪们追上江堤，却不见了赵士亮三人，他们见江中无船，正在四处寻觅，却见赵士亮带着一群民工，人人手持大镐铁锨向这边冲来。原来赵士亮三人跑上江堤，立刻顺着崖沟向村里跑，他们想招呼民工们一同打土匪，还没进村，就遇到李枫和三迁领着民工冲出来。斜眼狼一见赵士亮的面，高擎着一把刀，吆喝着土匪杀过来，正在这时，又见几个衙役领着一群民工从野地里杀过来，民工们一边跑一边吆喝，土匪见自己人数不多，又听村东响起锣声，顺着江堤向资源方向逃跑了。民工们打跑土匪的事令赵士亮心中一动，他说：“以前单凭衙役打土匪，吃了不少亏，这次咱要组织起来，大家齐心打土匪才是办法啊。”他要李枫和三迁将大江口乡的民工编排成队伍，又让衙役去各驻地组织民工，一名衙役提议找些铜锣给各乡民工，规定出指挥信号，让人们听到信号一齐出来打土匪，赵士亮称赞这个主意好，吩咐衙役们立该依照此法办理。铜锣信号刚定好，王昱有些忧豫地说：“兵、匪、恶人们都盯上这些银子，我意赶快给民工发下去，免得夜长梦多。”赵士亮还没说话，李贤文说：“不可不可，民工们如今都知道朝廷亡了的事，先发了银子，干活谁还肯卖力，若有人拿人银子回家去，咱又有何法让他们回来呢？”赵士亮点点说：“此言也不无道理，如今我无职无权，指挥修堤已感到吃力，银子还是后发为好。”李贤文说：“只要咱三人守住机密，银子藏的地方，绝不会出事。”第二天，赵士亮正在堤上督工，一名衙役匆匆来报，永州知府愈之勃率一队兵士来了，赵士亮叫着王昱急急回村，他见李贤文引着愈之勃正要进临时县署门，忙高喊一声，跑上前去，将俞之勃引到另一幢房屋里。王昱在后边追上来，俞之勃一见到他，“哟”了一声，说：“王大人，你怎么在这里？”王昱点点头，拉长着脸说：“亡国的事看来你是知道了，怎么？还想来调银子？”俞之勃尴尬地笑了笑，挥手让屋内闲杂人等退出来，又示意李贤文将门掩上。赵士亮不等俞之勃开口，说了几句汛期前必须修好江堤的话，劝俞之勃不要打这里银子的主意。俞之勃摇摇头，说“我调县衙银子时，刚听到亡国的消息，不敢公开说出来是怕乱了民心啊。”他将身子向前靠了靠，低声说：“去年张献忠攻打衡阳时，桂王携家逃到永州，张献忠来攻永州，桂王带着大儿子不知逃到何处去了，将王妃和十岁的小儿子藏在百姓家，今年初春我来永州上任，王妃同这小儿找来住在府衙中，如今皇上死了，乱世无主。我想拥立桂王的小儿子为监国，号令我朝人马勤王，光复大明。调银子是想用来充做军费啊。”他叹了口气，又说：“您二人若有意助我，也决不失封王封候之位。”王昱听了俞之勃的话，沉思了好一会，他询问赵士亮的意思，赵士亮摇摇头说：“俞大人有光复大明的雄心，令人钦佩，但不管谁当皇上或做监国，也得让老百姓活命啊。修完江堤，我只想回老家去。”俞之勃看了王昱一眼，点点头，又向赵士亮靠近一步说：“士亮兄，你如今已不是一县之主了。离家两千余里，路上还挺难走。这样吧，你多带些银子，我派一快船送你，沿湘江而下，走运河，保你平平安安回到山东老家。”赵士亮摇摇头，说：“多谢俞大人美意，但我已许诺百姓，带领他们修好江堤再离去。”他的话说完，王昱说：“俞兄，我反复考虑，你扶桂王的小儿子为监国的事不妥，如今各省均有皇亲族人为亲王，谁也不会听一名亲王十岁小儿的话。再三权衡，这些银子还是该用到修江堤上啊。”俞之勃反复劝说赵士亮献出银子，随他去永州，但赵士亮坚决不答应，王昱在一旁也帮赵士亮说话，劝说了半天，他不由得焦燥起来，起身推开门，指着门外说：“我与二人有同僚之谊，才苦口婆心劝你们，你二人再固执下去，我带来的这些兵士可不会答应啊。”赵士亮轻轻一笑，起身拿起一面铜锣，走到门口说：“你带来的兵士不答应，我也问问百姓是否答应。”说完，就要敲响铜锣。一直站在俞之勃身后的李贤文一见赵士亮要敲锣，高喊一声“慢”，回头对俞之勃说：“俞大人，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这些银子是修堤民工的工钱，怎么能让你拿走呢。”他看了赵士亮一眼，又说：“赵大人这锣声一发信号，立该就有几十面铜锣打响，顷刻间成千上万的民工就会冲过来。你带来的这几十个兵士管啥用？民工们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他们了。”俞之勃听了这话一惊，尴尬地笑了笑说：“既然赵大人不思光复大明，俞某也不好强求了。”他向王昱拱了拱手又说：“王大人，我且回去，您若有去永州之意，我随时恭候。”说完，带着兵士们走了。看着俞之勃去远，王昱有些担心地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想。这些银子在这里太招眼了。”赵士亮说：“为今之计，只有督促民工日夜苦干，早修好江堤，赶急将银子发下去，我也可安心回老家去。”
四、欲哭无泪
修堤的民工夜以继日的苦干。十多天下来，湘江大堤溃决处全部筑好，一些险恶堤段也加固好了，这天赵士亮和王昱沿堤做峻工验收，忽见江对岸来了几只船，王昱见船上有刀枪闪亮，有些警觉地说：“士亮兄，乱世之时，那些船上载着这么多拿刀执枪的人，恐怕来者不善，我看大堤已无多少纰露，咱们让各乡民工把工钱领了吧。”赵士亮点点头说：“百姓们自带干粮苦劳至今，好多人家中柴米已断，可不敢出什么意外了，咱快分头通知各乡民工分工钱吧。”各乡民工听说要发工钱，各自派人来领，赵士亮和王昱带着众人刚走进大江口街头，忽见俞之勃领着不少官兵从小街拐出来。见他们走向临时县署，赵士亮和王昱大吃一惊，等他们急急跑到县署大门时，却被俞之勃带来的兵士挡住了。赵士亮心急似火，听院里传出好似绞轳辘的声音，他情知不妙，忙派几个人快上堤去再喊些民工来，自己带着衙役堵住这个门，一个衙役找来一面铜锣，他同王昱低声商议了几句，正要敲响铜锣，却见俞之勃笑哈哈地从院内走出来。俞之勃一见赵士亮和王昱站在门外，笑着点了点头，从随从手中接过一件东西，喊着说：“赵士亮、王昱，跪听宣旨。”赵士亮听了这声喊，一下子怔住了。王昱在朝二十多年，“跪听宣旨”已成了习惯，听到这声喊，两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静了片刻，他见赵士亮还站着，急忙拉他衣角让他跪下，赵士亮轻轻摇摇头，说：“崇祯皇帝已死，明朝已亡，赵士亮不跪自封的皇上。”王昱一愣，慢慢地站起来，他拍了拍衣袍上的土，带着怒看了俞之勃一眼，说：“桂王那十岁的小儿也敢称皇上？这道旨我等不接。”俞之勃哈哈大笑，他扬了扬手中的圣旨，高声说：“五月初一，福王爷朱由崧在陪都南京出任监国，选定年号为弘光，定在十五日登基续接皇位。陪都兵精粮足，年内就会收复燕北失地，我等还是大明朝的臣民。”他看了赵士亮和王昱一眼，又喊着说：“赵士亮、王昱接旨吧？”王昱急忙跪到在地，口呼万岁，赵士亮想了想，也慢慢地跪在地上。圣旨封王昱为吏部侍郎，王昱立刻高呼谢主龙恩。赵士亮听到封他为顺天府丞，怔了怔却没说话，俞之勃宣读完圣旨，伸手示意二人进门，赵士亮将手中的铜锣交给一名衙役，让他带着众人在门外等候。走进二门，赵士亮一眼看到垛在井旁的银箱，他见李贤文站在银箱旁，咬牙切齿冲过去，揪住他怒声说：“叛民贼子，你敢面对东安百姓吗？”李贤文惊恐地低下头，俞之勃笑嘻嘻地走过来说：“赵大人，恕本官前时未对你说明，贤文是我的亲外甥，外甥帮助舅父是应该的嘛。我如今被封在户部，贤文如今也是户科给事中了。”说完放声大笑。赵士亮忍无可忍，他抓着俞之勃的袍袖，大声说：“你说南京兵精粮足，为何又来夺百姓口中之食？”王昱上前要说什么，俞之勃拉他二人到一旁，低声说：“新皇在南京一继位，各地官员蜂涌而至，本官若不是在朝廷许下银子，如何会得来这首圣旨？你二人若不糊涂，赶快押着银子上船吧。”赵士亮听了这话，气得差点晕过去。王昱对俞之勃的话心领神会，他见赵士亮不说话，上前一步低声说：“士亮兄，事已至此，你我就顺天道而行吧。”他回头又媚笑着对俞之勃说：“大人深情，容我等后报吧。”俞之勃笑了笑，指了指盛银的箱子，又向兵士们一挥手。赵士亮见兵士们过来搬银子，急忙上前护住，他声嘶力竭的喊：“俞大人，民工们在堤上苦干半月，家中妻小粮米已断，用救命的血汗钱买官伤天害理啊。”王昱上前拉他一把说：“士亮兄，你这顺天府丞可是四品之职啊。快收拾收拾上船吧。”他还要说什么，脸上猛地挨了赵士亮一巴掌，俞之勃一见此情，怒喝一声，让军士把赵士亮推到屋里看守起来。看着王昱带领兵士们抬着银子向门外走，赵士亮欲哭无泪，他喊俞之勃，又骂王昱。然而，他喊破喉咙也没人理，想冲出屋门，门口却被几个执刀的兵士堵住。俞之勃看着院里银子搬完，喊了看守赵士亮的兵士一声，大步跨出门去。等赵士亮冲出屋追到门外时，王昱带着兵士抬着银子已经走出街口了。
五、怒击铜锣
大街两旁站满民工和百姓，大家见赵士亮脸上挂着泪，踉踉跄跄地喊着向前跑，也紧随着跟在他身后，谁知跑出街口一拐弯，眼前的情景却把众人惊呆了。俞之勃的队伍被一群执刀拿枪的人截住，双方正杀得热闹，两边野地里又各冲出一群执刀拿枪的人，赵士亮正暗自庆幸有人上前夺银子，谁知看清冲上去的人群为首者是斜眼狼，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斜眼狼领人从斜刺里杀向官兵，他回头舞着刀喊：“弟兄们，咱们守候了这么多天，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快抢了银子上梅山去。”赵士亮听这话心头一紧，怪不得前几天有人说修堤的民工中多了不少不认识的人，原来是斜眼狼他们同梅山土匪扮成民工了，他们暗中窥测着修堤银子，今天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俞之勃只带了一百多官兵，而土匪和斜眼狼他们却有几百人，俞之勃的兵士被这么多土匪吓坏了，一个个想逃命，却被土匪团团围住。斜眼狼和土匪们如饿狼扑食，上前去抢银箱，俞之勃和王昱站在中间，声嘶力竭的喊兵士们护住银子，然而，这些兵士们一人面对几个土匪，自己性命都难保住，谁还顾上护银子呢。兵士和土匪乱叫乱杀着，赵士亮的心却提在半空中，他见身后的百姓只是高声吆喝，猛地回头怒喊：“拿家伙，抢回咱们的银子啊。”他看到一个衙役手中的铜锣，上前一把夺过来，定了定神，按照规定的信号狠命的敲打起来。锣声一响，村里立刻有两条胡同里有了回响，接着村东和村西民工驻地上也响起了锣声。锣声越传赵远，一会儿功夫，四面八方都传来锣声，锣声中，住在村里村外的民工举着大镐铁锨从各道口冲出来，锣声中，大堤上的民工也都吆喝着拿着家伙冲过来，紧接着四处村庄中都涌出一支又一支的民工队伍，赵士亮长出一口气，带领民工们堵住自己站的这个街口。几万名民工和百姓吼声震天动地，斜眼狼和土匪们都惊呆了，他们丢掉银箱，慌忙逃命，然而，四面全是黑压压的民工队伍，民工们举着大镐铁锨，看到执刀拿枪者，就围起来乱砸乱砍，倾刻间，斜眼狼和土匪们一个个全被砸死。俞之勃沾了民工们认识王昱的光，二人带着几个残兵败卒慌慌张张地挤出人群，上堤登船走了。看着野地里几百个土匪和官兵的尸体，赵士亮呆了半晌，让民工们赶快埋葬了这些尸体，又召集来各乡民工的带头人，把银子分给他们，最后留下一箱给衙役们，嘱咐他们分了银子各自回家好好过日子。众衙役想分银子，抬头不见了赵士亮，有人说赵士亮回村了，一位衙役“啊也”一声说：“赵大人说修完江堤立即回老家，是不是走了啊。”这话一传开，人们急忙向临时县署跑去。赵士亮不想打扰百姓，他收拾了自己的衣物，牵着一匹瘦马正想悄悄离去，一出门，猛地看到大街上跪满了百姓，李枫双手捧着一包银子，跪行到他面前，哭着说：“赵大人，您对东安百姓有天高地厚之恩，这是百姓们的一点心意啊。”赵士亮坚决不收，一位长者挤过来，他双手捧着一双鞋，流着泪说：“赵大人，这是俺量了您鞋的尺寸，精心做的。请您把旧靴留给东安百姓吧。”赵士亮摇了摇头，说：“老人家，古人说，‘清官离任留靴’，我赵士亮何德何能，敢让百姓如此错敬啊。”这位老者跪下哽咽地说：“赵大人，几个老工匠受一县百姓之托，在城南关给您建了一座生祠，东安人忘不了您啊。”赵士亮听了此话：“啊呀”一声，双膝跪到地上，一滴滴泪水洒在这片热土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