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三遍时,东方的天边已开始蒙蒙发亮。
似乎飞机就是在这个时候从天台山两座山峰的缺口处飞过来的吧?
按说在那个年代里,这种带着炸弹的日本飞机是很少往这山沟沟里飞的。可是由于前些日子这里来过八路打过一场仗,那些飞机可能以为八路还会在这里,所以赶了一大早就过来了。
这种飞机飞起来似乎很讨厌的,老远就能听到它发出的那种彻嘶的“嗡嗡”声,这声音似乎和蚊子飞动时发出的声音很像吧?但却比鼾的声音要大多了。
飞机才一飞过来时,傻根就惊醒了。
傻根只是一个人在家里睡觉,傻根对这种声音太敏感了。
一年前的一天,他在他家屋后不远的半山坡地里干活时就曾听郧这种声音,然后傻根就在半山坡上远远看着一颗黑黝黝的长长的家伏直直地朝着他家房子的位置落下去。
傻根很奇怪自己怎么会把那飞机扔下来的东西看得那么清楚。他当时真的看得很清楚,那东西略下边有些尖,中间粗粗实实的像半截本多桩子,那最上边却带着几个风扇翅儿。
那家伙就那么准准地往他家的房子落下去,他家房子顿时腾起两班浓烟,接着是一声撕破风的巨响,他家那房子在一瞬间被炸成碎片四散飞开来,那二声巨响几乎要把耳朵给震聋了。
傻根当时知道他家里出事儿了。等他跑回家的时候,看到那栋破旧的草房已经没了,那房子四周的地上却有些破破碎碎的布片肉片。傻根当时就知道自己的爹娘没了,一时望着那一堆冒着青烟的土堆大哭。
邻居们当然都知道傻根家出事了,便都赶来劝,可谁也劝不住他,直到叶儿她爷爷说他爹他娘应该升天了应该是好事儿,傻根才懵懵懂懂地停止了哭泣。
傻根从此一个人生活。
若干些日子之后,村子里来了八路军武工队,傻根是从武工队刘队长那里知道了那天上飞过来的大家伙叫飞机,它扔下来的东西叫炸弹,他爹他娘就是被那炸弹连房子一块儿给炸没了的。
那一年傻根才十六岁。
傻根姓赵,但没人叫他赵傻根,村里人打他小时候开始只叫他傻根。
傻根其实人不傻,就是人老实些,另外有时候对这世上的事反应稍有些迟钝。在战乱的年代里,这其实并不是坏事,除了多受点儿欺负外,倒也免了不少杂乱事,比如兵役、差夫啥的。
傻根自爹娘死了以后,便一直一个人守着两亩山岭薄地生活。傻根除了能自己做口饭吃,缝缝补补的啥也不会。幸亏了邻居赵四爷家的叶儿经常来帮她才不至于衣不遮体。
傻根那天早晨醒来的时候,一听到那飞机发出的巨大的蚊子声当时吓得就从土炕上爬了起来。他对这种声音的印象太深刻了,自己的爹和娘不就是被在天上发出这种声音的家伙扔下的东西给炸没了吗?傻根爬起来刚要往外跑,便听到外面不远处“轰”地响了一声,接着是院子外面传来一声巨大的“扑通”声。
傻根吓了一跳,以为飞机又把炸弹扔到自家屋顶上了。傻根当即闭上了双眼,心想自己恐怕也会像自己的爹娘那样一下子升天了吧?当然如果叶子她爷爷说的是实话的话。如果真如他们所说,那说不定这一次炸可以在天上看到他爹和他娘呢!
可是过了有些功夫,外面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傻根这时不由得睁开了眼睛。什么情况都没有发生,他似乎有一些失望。他心里真想不透到底是啥原因,便透过窗户眼巴巴地向外望。可是山子外面的天才只是蒙蒙亮,傻根啥也看不到。
傻根有些急了。傻根不能不急,他明明是清清楚楚地听到外面发出的那声巨大的“扑通”声的!于是傻根就跟上那双叶儿给做的布鞋,走到那扇栓已经快烂完,其实稍一用力就能推倒的木头门前,先隔着门缝朝外边望了望。
傻根家那只有半截围墙的小院小得实在藏不住东西,除了在东南角的那一个小草垛和院子外面高过围墙的一个大草垛,便只有西南那半截用石块垒成的茅坑了。
傻根隔着门缝把里里外外看了个遍,确信院子里并没有任何意外,便把门全推开闪了出来。傻根怕草垛堆后面有人,出来的时候还把家里那把三根齿的粪叉也提溜在手里。
傻根出来的时候,又拿眼光把院子四周扫了一遍。傻根扫完东边,啥东西也没发现。傻根又朝院子西边张望。院子西边其实也是啥也没有的,因为靠墙除了那一个小草垛外,便只有外面的那一个大草垛了。
傻根以为这样就算检查完了,便想回屋。可是他前脚踏进家门,心里忽然又想到,不对啊!他明明是在屋子里听到外面声音的啊?
他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又走出破茅屋,这一次他索性出了院子。他顺着院子外面仔细地打量着。他忽然停住了脚步,这一次他看出异样来了,这异样便在那院子外面的草垛上。
那院子外面紧挨着院墙的地方原本是一个小打麦场的,那是傻根和赵四爷他们在夏天收麦时合用的场院。那打麦场面积不大,但地方却平整,那草垛就垛在打麦场的一角靠着傻根的院子边上。那草垛挺大,有两个人那么高吧?那草垛并不全是麦草,草垛的上半截是今年夏天收完雍打下来的麦草,下半截则是去年冬天傻根到山里搂树叶杂草搂回来的挠火儿。
傻根看出的异样便出在上半截上。那些盖在顶上的麦秸比从前分明有些两样。那正中的位置似乎空了些,那中间有一簇尿盆大的地方分明像被啥东西砸了一下,于是便现出一簇簇崭新的麦草,和风吹日晒雨势早已枯黒的表层的麦草形成明显的区别。
傻根好奇地从院子里走出去。他伸长脖子仔细地端详着,他终于端详明白了,那一处地方似乎还有些往下凹,似乎是有什么东西碰到上面了。
傻根忽然就想起刚才听到的那一声令卜通”声。傻根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吓得立时往后倒退了一步。
傻根就在心里想,如果那一声“扑通”声跟这麦草上的动静儿能够扯到一块儿,那不用说了,肯定是那天上飞过的大家伙把啥玩意儿扔到这上面了。
傻根想到这儿,那心便开始慌了。傻根想要去找赵四爷过来商量商量。可他只走出几步却又停住了。找赵四爷来干啥呢?就说昨晚上有东西扔他家院子里了?啥东西还不知道呢!万一要没东西那多没意思啊?万被叶儿碰见了她又说自个儿胆小怕事咋办?
不错,他自来是有些胆小的。那一次他爹娘死后不久,有一天夜里傻根独自一个人睡觉,村里的浪荡闲人二子半夜顶了个破白床单到傻根窗下吓唬他,可真是把傻根给吓坏了。幸亏赵四爷听见动静,过来把二子给撵跑了。傻根过了好几天才缓过劲来。
后来傻根在山上碰见叶儿,叶儿便拿个小指头刮着自己的鼻子直羞他,说他是个胆小鬼。傻根其时脸红得跟块红布似的,好几天没敢跟叶儿搭话。
赵四爷是不能去找了,那就自己找找到底是啥东西吧?傻根一边想着,一边就回过身来瞅着那草垛想。他还想着,兴许里面是落进了啥好东西呢!似乎天上飞的这大家伙,傻根从刘队长那里已经知道那大家伙叫飞机的,可是他觉得那样叫别扭,他只管它叫大家伙。
刘队长还说过那大家伙可不光是拉炸弹的而且有一种是专门拉人也拉金银财宝大米白面。傻根心想这一次扔下来的是金钱元宝也说不定,最不济恐怕也是大米白面吧!反正如果是跟上次一样的话,那他家房子不早就没了吗?
想到这儿,傻根一下子来了兴趣。他先围着那草垛转了三个圈儿,估摸着哪一边跟落到里面的东西近,然后用那手里三股叉的粪叉一点一点炸地开始往外挑草。
傻根不敢干得太快,怕把里面的东西给戳坏了。傻根干得很仔细,草垛已经垛了快一年,底下的树叶儿杂草混在一块儿压得太瓷实,傻根只能一点一点地往外抠。傻根觉得自己身上冒汗了,他想再抠两叉子就歇歇。
可就在这时,他的粪叉在草堆里碰出一声清脆的金属声。
傻根听到这声音时吓得浑身一激灵。“是啥东西呢?是元宝吗?还是上一次落到他家房子上的那种可怕的叫炸弹玩意儿?”
傻根一想到落到他家房子上的那玩意儿,马上就联想到他死去的爹娘。傻根一时就停住了手。傻根心里似乎明白,如果真是那玩意的话,那麻烦可就大了。傻根知道这种东西可真不是闹着玩的,万一跟上次一样爆炸了,那他这栋乡村们重新帮着着盖起来的小房子又得完蛋。说不定这一次连他一块儿也跟着上天了呢!
傻根这么想着,便不敢用粪叉再挖,只用手去扒那些杂草,傻根手下加了把劲儿,一连几下就把那些草给扒开了,一个半米多长、比大腿还要粗些、顶上带着风扇翅儿的黑家伙一下子出现在傻根面前。
傻根屏住了呼吸仔细地看着。没错,还真是他见过的那种落到他家房子上把他爹他娘给送天上的玩意儿!
完了完了,这可真要命了呢!傻根吓得退后两步,一下蹲在地上。傻根眼瞅着那大炸弹,心说这玩意儿真是古怪得很,它咋会落下来没有炸呢?
傻根当然不明白,那炸弹可能也是碰了巧了,偏偏引信不那么灵敏,而且偏偏又落到这大草垛上,那草垛上面都是些软软的麦草呢!那下面却都是些杂草夹着些树叶儿,经年累月这么一压,便瓷实得不得了茬软一硬两种草便构成了天然的减震垫儿,于是这炸弹便成了臭火儿。
不管怎么说,反正这炸弹落到傻根的草垛上就是没炸。
傻根想这一回可非得找赵四爷不可了。
傻根只是走出十几步却又回来了。
傻根就是这么一个人,他除了说话木讷胆儿小外,自个儿对一些事情总拿不定注意。傻根可能也是因为他的这两桩儿毛病才在村里人中间赚了个“傻”的名儿的吧?
去年有一次叶儿过来给傻根缝鞋,傻根那大脚丫子特臭,可叶儿却不嫌弃。叶儿当时叫他脱下来,傻根羞羞答答地脱下来,还不好意思给叶儿,不想叶儿劈手夺过去,扯根麻线绳儿就缝。
叶儿缝的时候,还不时的偷偷瞅他一眼,瞅得他心里七上八下地敲小鼓儿,把一身小蛮力没处使,便拿墙角一堆烂树根儿出气,一气儿就劈了一大堆柴火。
傻根劈完了,叶儿的鞋也就缝完了。其时叶儿瞅瞅他那一身疙瘩肉,问他说根哥你该咋谢我哩!傻根憨憨地笑笑,说我咋谢你哩?你看看我家里啥都没有,要不我,我给你烧口热水喝吧!叶儿说我不渴,叶儿说根哥我想,我想天天给你做饭,一辈子给你缝鞋呢!
傻根听了叶儿这话,就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一下子飘到半山腰的云雾里,那股儿便红那口齿便不清那眼睛便直朝天上瞄,吶吶半天没吐出一个字儿。叶儿等了半天却等得心焦,说根哥你看天上干啥呢?天上有天鹅肉给你吃吗?傻根摇摇头说天上并没有天鹅呢你骗我呢!叶儿说你是真傻呀还是假傻呀?你是嫌叶儿丑瞧不起叶儿吧?傻根憨憨地摇头。傻根把头摇到第三次的时候,叶儿便没趣地走了。
叶儿走得似乎很伤心。一个女孩儿家跟一个男人把那些话说得那么直白,不容易哩!
可叶儿过后想想,其实自己也就是对傻根那样,要是换了个男人,我才不那么没脸没皮的呢!于是过不了几天之后,叶儿还是往傻根家里来,还是帮他浆浆洗洗的,不过再没和他说过那样掏心窝子的话。
傻根返回来之后便拿定了主意。他想这家伙既然从天上掉下来都不响,那如果把它放在草垛里不动它它当然也不会响了。既然它不会响,那就让它先在里面躺着吧!八路军武工队的刘队长前些日子才从这儿走了,他那个人懂军事的,他肯定会知道该咋处理这大家伙呢!
傻根拿定了主意,便把那些草一点一点地重又覆盖上。傻根覆盖得很仔细,一切依照原样儿,生怕过后家里进来人被人家给看出来。傻根将草垛恢复了原样之后,自己又围着草垛转了三圈儿,看看瞅不出啥毛病来了,才放心地回屋。
自此过了好些天,傻根再没去动那个草垛。
按说像赵家电子这样一个地处偏远的小村庄,一年到头也该不会有啥大事情发生的。可那一年的秋天偏偏老是不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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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在太阳偏过正南开始向西已经快要落山的时候,县城里的鬼子宪兵队一个名叫龟并的小队长骑着三轮摩托拉着一汽车的鬼子汉奸突然闯进了赵家屯子。
鬼子和汉奸们一进村就把村里几十号人往傻根门前那个小打麦扬上圈。等到村里的小地主赵和尚绰号“歪嘴子”的小儿子赵大福站到村前边开始喊话时,村民们全都明白了,赵家屯儿今天这场灾是这小子给招惹的啊!
歪嘴子不愧是歪嘴子,嘴歪着不说,连眼都被牵着斜着。按说叫他“斜眼儿”也对,但他长这歪嘴子是一生下来就带的,那斜眼儿似乎是小时候长了一场大病后得的,所以人们就习惯于用他先前的毛病儿叫他了。
早些年歪嘴子的爹赵和尚一看生了这个么丑儿子,差点没叫人抱后山丢山沟沟里喂野狗,赵和尚的老婆大脚婆儿眼见生个儿子不争气,好哭了一场,末了死也不放手,跟赵和尚说说不定过些年就长周全了,说儿子要没了她也算就没了。
赵和尚的老婆娘家在城里有硬气的人儿,赵和尚想到这一层,便没敢把事给做绝了。于是才保留下歪嘴子这条命。
可千不该,万不该,歪嘴子长到十六、七岁时,别的本事没学会,料的本事跟赵和尚有模有样的,打人骂人这些当然不在话下,并且背地里还经常调戏村里一些没长成人的小姑娘儿。
千不该万不该,赵四爷的大孙女儿玲儿当年就着了他的道儿。那一年秋上玲儿到后山去拣山核桃,才刚刚拣了小半篮儿,便碰见歪嘴子拿杆鸟枪上山打鸟玩。歪嘴子开了一枪,眼见一只不知啥名的鸟儿朝玲几方向落过去。歪嘴子其时一眼就看到玲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