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突然回来了呢了你不上学了吗?”
“省城乱了,大家都在忙着抗日,连学校都停课了,所以学都没法子上了。”
“我说呢!你咋就深更半夜回来了。不过半道上停学算啥事儿呢?你得跟学校常联系着,要人家能让你回去你就回去继续上学去。娘就你一个儿子,娘想让你到省城多学些东西。自古到今只要学问好了就能出人头地哩!娘可不希望你一辈子在家里没出息。”
“上学,上学,我根本上够了!你根本不指望我回来是不是?”我一时又想起了娘和二叔在房里的对话,一股无名火突然冲着娘冒了出来。
“明儿你怎么了?娘说的可是真的啊……!”母亲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望着我道。
“娘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可是昨天晚上是咋回事儿了你不会议那只是我产生了幻觉吧?我明明就听见二叔他在这儿……”
母亲突然失声抽泣起来。望着流泪的母亲我一时无语了。我想母亲如果因为自己心里藏着的心事被人窥破而流泪,那她知道我的心里也在流泪吗?我知道,在我的内心里我已经不能原谅母亲的过失了。
“明儿,对不起,娘这也是没办法啊!娘其实这辈子心里有许多的苦处没有人可以说,娘就你一个最亲的人儿,娘就想希望你能够出人头地啊!
我似乎在母亲面前有些待不住了。面对母亲的伤心我真的无所适从,在那种情景下,我们根本无法再交谈下去。我想逃避可能是一个较好的办法吧?
“娘,虽然我回来了,可是我不想待在家里。这几天我想出去散散心,你就在家好好保重吧!”
我而无表情地说完了这些话之后,很坚决地走出了母亲的卧房。
我在隔墙的门口碰见杏儿洗衣服回来了。杏儿热情地同我打着招呼,我只是淡淡地同她摆了一摆手就独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里。
那一整天我都是在我自己的卧室里。我本来想今天就走的,可是我觉得昨天晚上回来得太晚了我根本就没有睡够觉。于是我一头扎进卧室里整整睡了一上午。中午饭是杏儿过来叫起我来的。杏儿叫我的时候就坐在我睡觉的床沿上。杏儿居然还拿手指拨弄我的鼻子,她的手刚一到我的鼻子我就醒了。
“中午饭都做啥了?”
“起来吃饭吧你?大懒虫,哪有从外面回来光躺着睡觉的?”
“因为你才回来太太叫他们给你包饺子了。”
“吃饺子啊?那行,要不这样吧!你给我把饺子端过来吧,我不想起来。”
“你说啥?你不跟他们一块儿吃啊?”
“啊!我想在我自己这儿吃。哎,你多端一些啊,回来咱俩一块儿吃。”
“我端是端可我敢跟你一块儿吃吗?”杏儿一边说着一边就走了,不一时,她果然端回来一大盘饺子。杏儿将饺子和筷子都放到我面前,她又在床沿边上坐了一会儿,说你现在该起来吃了吧?我看了一眼饺子又看看她,却道:“这饺子好吃吗?好吃我才吃,不好吃我一个也不要。”
“这饺子肯定好吃,不信你尝尝。”
“我才不尝呢!还是你替我尝尝吧?”
“这是太太给你吃的,我才不吃呢!”
“你不吃我也不吃,你就放这儿吧!”我故意扭转了身子。我当然知道家里的一些规矩的,包括杏儿在内的所谓下人是不能够跟我们吃一样的饭的。可是杏儿在我心里可不是下人啊!她应该算是我一个朋友吧?应该是这样的。
“你真不吃啊?你要不吃那我告诉太太去啦?”杏儿真的调转了身子做出要走的样子。
可是我依然不动。我心里就在想着,你杏儿要是敢去告诉母亲那我以后永远跟你绝交。
主儿见我不理乙,果然就又回头了。杏儿就又坐回到床头说:“哎你真的快吃吧,再不吃看要凉了呢!”
“你到底尝不尝啊?你要不尝的话我真不会吃的。”我转过身来两眼
“那,那我尝一个可以吧?”杏儿咬着嘴唇拿筷子夹了一个饺子犹豫着送到嘴边。
我就那么微笑着看着她咬开了第一个饺子。
“哎,这肉饺子真香呢。少爷你快吃一个尝尝。”杏儿的脸上一下绽开了笑容。我知道她平时根本就吃不到饺子的,就是过年才能吃上的饺子也都是白菜粉条素馅的。
“你再尝一个,你不尝我还不吃的。”我微笑着看着她道。
杏儿看了我一眼,却笑着道:“是真的啊?那我再尝一个好了,再多我可不敢吃了,这万一让太太她们知道了要骂的。”
“没事儿,你就尽管尝好了。饺子在我房里谁也管不着的。”
杏儿真的又吃了一个。吃完这只饺子之后,杏儿放下筷子就不动了。
“咋的了你?你再吃一个啊?这么多饺子我自己吃不完的。”
“你刚才骗我啊?你是想让我吃饺子啊?”杏儿忽然明白了什么。
“哎,你就多吃几个咋的了?我真吃不完呢!”
杏儿看着我却不说话了。不过我觉得杏儿的两只眼睛却在说话,杏儿似乎在说,你陈绍明好坏啊!你咋能骗人家吃饺子呢?
“哎,杏儿,你真的再吃几个吧!我这躺了半天我现在吃秆。你要不吃了我就端了喂狗去。”
“你说啥?这么好的饺子你要端了去喂狗?你就糟蹋好东西吧你!”
“你要不吃我真的端走了啊!”我“忽”地一下坐起来,一下端起那盘饺子下了炕就要走。
“哎哎你干啥呀你?你自个儿还没吃呢!你这真端走了太太和您二叔真会骂死我的。”
杏儿真信了我的话,她默默地端起饺子来吃,那眼圈儿似乎有些红了。她终于吃完了半盘饺子。我问她你再吃点吧?她摸摸肚子说我现在真吃饱了。我笑了笑,一手端起剩下的半盘饺子,一阵风卷残云就给填肚子里去了。
我发现杏儿看着我吃饺子的模样惊得把眼睁得老大。
看到我吃完了,杏儿一手接过盘子去。杏儿只看了我一眼就默默地端着空盘子走了。我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心里自然很满足,于是躺在床上继续睡我的觉。
院子里突然传来男人的吼叫声。我当时就竖起了耳朵。我听出来了,好像是二叔的声音。
“你把饺子端哪里去了?”
“我端给少爷吃了呀!”
“少爷一个人能吃得了这么大一盘饺子吗?他的饭量我还不知道吗?”
我听出来了,真是二叔的声音。怎么了?他在管教杏儿了?我心头一下子生出无名之火。我迅速爬起来冲了出去。
在隔墙的院子里,我看到杏儿正低了头站在二叔面前。
我突然发觉自己并不喜欢看二叔那张脸。
我走了过去。
“杏儿咋的了?”
“她没啥事儿!绍明,绍明真是你回来了?你回来咋不跟二叔打个招呼啊?刚才厨房老孙头说让杏儿给你端了一大盘饺子呢,真有这回事吗?”
“啊?杏儿是给我端饺子了,都让我吃了,你跟杏儿说啥呢?”
“我不,我这不刚刚从这儿路过闻着杏儿身上有股子饺子味吗?你就想想这猪肉饺子咱家里一年吃不了几回的,咱可不能跟下人连谁该吃啥都分不清。”
“她就给我端了一盘饺子,我就吃了你咋还不信呢了你要真不信那我就吐出来给你看看行不?”
听着二叔的话我心里真是烦透了,这人咋那么小心眼啊?
果然二叔有些不好意思了,却赔着笑对我说:“那,那行,绍明你吃了就吃了,我这也是为了你以后的家业着想。一点子小事儿大家伙都别往心里去行不?”
我鼻子哼了一声就回了我的卧室。
我心里清楚二叔应该不敢难为杏儿了。
回到卧室躺下之后,我却再也睡不着了。
这个家到底是咋的了?以前小的时候我觉得在这儿住着挺好的啊?
为什么我这一次回来的感觉如此压抑呢?是我的心态出问题了吗?或者是我已经与这个家庭格格不入了。
心里有些儿烦烦的,忽然就想起在我卧室的隔壁就是放酒的酒库。我跳起来跑到隔壁房间里,那房间门上并没有锁,只是一个带卡铁的门栓拴着。我试着打开小库,从里面挑了一小坛酒抱回了卧室。
我搬的那坛酒其实是金华镇独有的高度烧酒,那酒喝到嘴里像一团火,咽下去更像一团火。我就用一只碗倒出大半碗酒来,一口酒下去,浑身的汗毛孔似乎都张开了,说不出是舒坦还是难受。
我以为那东西一定会解愁的,没想到喝着喝着就上酒了,那胃里阵翻腾,一下子吐了一地。头似乎也疼得厉害,便用手狠命地捶。到后来连头脑加手脚都不听使唤了。
我根本不知道杏儿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只知道她一进来就看到了满地的秽物。看到杏儿进来替我收拾,我挣扎着起身往外赶她,我不想成为别人同情的对象。但杏儿不走,她坚持要夺下我手中的酒碗。我想我那时一定在耍酒疯,我一下就夺过酒碗摔碎了。我看到杏儿哭了,似乎哭得很委屈。
看到杏儿哭了,我的头脑才稍稍有一点点清醒。我突然后悔自己的冲动,我无力地走到她面前,我一下子拉起她的手说,杏儿对不起,我并不是对你的,我就觉得这个家已经不是我的了。我就觉得在这个家里只有你跟我还是在一起的。杏儿我要走了,我走了之后还会想着你的。
“绍明哥你要上哪儿去啊?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咋又要走呢?你真觉得杏儿很讨厌吗?”
杏儿又哭了,杏儿一边哭着一边就一下子扑送我的怀里。杏儿的身体好热好软啊!杏儿的两手紧紧抱住我的腰,那尖尖的指甲似乎要掐进我的肉里。我们同时粗声地喘息着,我们似乎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
突然间,眼前似乎恍出一个长着圆圆的娃娃脸、齐着短发的女学生,她似乎就站在我门旁边默默地看着我们!
是由美!不错,就是由美!对不起杏儿,我在济南还有一个由美啊!
我在心里大叫一声,我放开了杏儿。我浑身的力量颓然消融,周身的血液开始汨汨地回流。一时之间我清醒了许多。我现在一眼也不敢杏儿了。因为我知道,人的生命原本如同一张白纸,可是一经用画笔描画上一点儿什么自然便会增添一些生机。
在我的爱情的生命里,的确已经被人描画上了这么一笔,只是这笔却被我深深地藏在心里了。我相信这一笔已经足以改变我的一生。
就听杏儿流着泪哀怨地道:“哥我知道我配不上你的,对不起!”
“不不,杏儿我不是,我真的不是这意思。”
我到底是啥意思呢?我似乎说不明白。
就在这时,二叔突然出现在门口。
二叔是先敲了门才进来的。二叔进了我屋里,一眼看到杏儿就站在那儿流泪。二叔脸上似乎没有一点儿表情,可我分明看到他还是瞪了杏儿一眼。杏儿二副做错了事儿的样子马上低了头收拾地上的残物去了。
二叔道:“绍明你出来一下,我跟你说个事儿。”
我跟着二叔到了院子里。
二叔说:“我听您娘说你这一次回来不一定回省城了,您娘托我给你找了一个媳妇儿,人是城里的,要是你有时间的话那我带你上县城去见个面吧!”
“这是俺娘同意的吗?”
“嗯!”
“你跟俺娘说,我这几天还有事呢,我没空。”
“可是你今天不就有空吗?”
“我真的跟人家已经约好了,我今天就要去见一个人办些事情的。”
我本来还犹豫着要不要离开这个家呢!可是是二叔让我下定了决心,我现在真的要走了。
我只在家里住了一天一夜就要走了。
在离开的那天早晨,我再一次去见了母亲。母亲看见我依旧是欢喜的笑脸,母亲说你二叔跟你说了相亲的事儿了吗?我说我已经知道了,可是我不想去见,我还有我自己的一些事情,所以我想出去几天。母亲惊讶地问你这才回来呢,就不在家里住几天吗?
我看着母亲温柔的目光就想,要是没有昨天晚上那一幕该多好啊!可惜,母亲在我心目中的形象真的彻底地打折扣了。
“娘,我真的有自己的事情,我过几天会回来看您的。”
“你要上哪儿?你就是去干啥也得跟娘说一声,好让娘心里有数啊!”
“我,我想去城北洪山找我同学范斌,娘你放心,我没啥事儿的。”
“你小心点儿,听说城北洪山有抗日游击队……”
我知道那儿有游击队的。以前在学校时范斌就已经跟我说过呢!那些游击队听说很苦很累,而且日本人还时常追杀他们,但我觉得只要是日本人反对的就一定是我拥护的,因为我的思想应该和游击队是一致的。
我毅然转过身去走了,我只听到娘在身后喊了一声:“你一个人出去千万自己小心点儿!你听见了吗?”
我没有再回头。
在离开陈家大院之前,我又去看了杏儿的父亲陈铁牛。
打小我就非常敬重陈铁牛。他当时有三十四五岁吧,他为人很耿直,连我爹以前都尊重他,并且,他是一名非常好的庄稼把式。附近方圆几十里村子当中,提起陈铁牛来没有不伸大拇指的。
陈铁牛打油的手艺是从他爹那一辈传下来的,手艺是没说的,这在前面已经提到过。而种庄稼对他来说更是拿手活儿。传说他用耧种麦子,亩地说用一十斤豆种,绝对用不上二十斤零一两。又说两个小伙和他打赌割麦,谁输了谁给对方一斤地瓜干酒。陈铁牛和两个小伙直比了一上午,结果两个小伙一共割了一亩麦子,陈铁牛一个人就割了二亩三。
后来陈铁牛扎扎实实地当上了我们家的小把头,领着大大小小十来个觅汉把我们家五百多亩地耕种得清清爽爽的。
见到陈铁牛时,他正在整理牛车套绳。夏收快到了,他们又要作一阵子了。
记得当年我还在县城上高小,放暑假时,母亲曾让我跟陈铁牛一块儿到地里干活。当时只是好奇,跟着几个长工干得很起劲,可也只是一时的热血。时间一长,手上自然就起泡了,而且腰也累得很疼。自那以后我再没有下过地。
见到我找他,陈铁牛只是淡淡地说:“少爷你咋才回来又要走呢?在家里不习惯啊?”
我笑笑道:“不是的,其实我真是有些事情要做的。”
“噢!那好,这男人的心就该在外面,这个家其实也不是你呆的地方,你就出去到处看看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