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7120700000013

第13章

后悔像老矿井的积水淹没了李春林。自从决定叫林芳去县城求王志国,李春林就算在心上掘开了后悔的口子,积久的老澜挟带了多年前的胶皮鞋底破筐子碎末向他袭来,他差一点就陷入了灭顶之灾像王宝山一样了。不同的是他的葬身之处是精神坟墓,比王宝山更多了一些灵魂的苦痛。他并不知道林芳与王志国的关系,他连林芳怎样认识了王志国都不清楚,他在这样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利用林芳与王志国的关系叫林芳去打通关节,差不多好像是在利用女人了。林芳也许不会有受辱的感觉,因为她肩负了羊角村全体村民的使命,可是李春林不能排除羞耻的压力,他甚至在骂自己无能了。李俊矿井隆隆的炮声白天黑夜响在耳边,李春林能数出夜里响了五炮,日里响了八炮,他怀疑自己漏数了夜里的炮声或许是睡过去了,第二天问问家庆也是五炮,他才明白李俊的矿井放炮他根本睡不过去,羊角村金矿矿长也是这样。李春林在后悔和着急中等待,没有在意耳朵旁无声地生出的白发,林芳却看到了。林芳没有拿镜子让他照照。王志国给予的答复不是百分之百的保票却没有叫林芳失望,王志国叫她“回去等着”,好像当年王志国调离道口镇时对招待所的小服务员说的差不多一样,那不是令人失望的拒绝,而是给人希望的承诺,有希望人就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李春林耳朵旁生出的白发像银子一样闪亮。在焦急等待的日子里,心头窜起的火焰能把白发烧成灰。一次次火苗子窜起来快要烧到耳朵边的时候,李春林自己舀瓢凉水把它浇灭,他不是舍不得自己的头发他是忧虑林芳,不愿叫林芳因为没有完成羊角村全体村民的使命而伤心。几乎要在心里判定等待无望了他还是等待着,他不忍心说出让林芳绝望的话来,似乎只要有耐心等待,希望就总会到来。人的耐心也许会无限地延展,可惜时间不那么够用。家庆像李春林一样听见时间的脚步如同李俊的大炮白天响八声夜里响五声声声逼人,他不像李春林那样忧虑林芳的心情,他最先宣布了等待无望,他对林芳说:

“你也白跑了!”

像一个早已存在的事实人人都看见了,可是谁也不说,一旦有人说出来就没有人怀疑了,存在的事实需要这样的一个说出来的认定。听家庆一说林芳便打破了王志国给她的幻象,她说:“我再去找他!”

家庆说:“送礼吧,就拿金子。”

“不送,金子堆成山也不送给他,我就这么去找他!”家庆的话好像把林芳激怒了,她激愤地说完就往门外走去。

李春林猛然喝一声:“站住!”

林芳几乎被吓住了,她站下来怔怔地看着李春林。

“你别去了。”李春林的语气缓和一些说,“我去。”

林芳不说话,忧郁地看着李春林。

李春林说:“我不去找王志国,我去找程书记,找程峰。”

家庆说:“别空着手去,拿点金子吧,拿两挂项链,再拿几个戒指。”

“不拿。”李春林斩钉截铁地拒绝,“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要用金子铺路。要是共产党的县委书记需要用金子打通关节,我就不淘金子了,我把老矿井放上八千斤炸药炸垮它,永远不再淘金。”

李春林没有像林芳那样被县委办公室的秘书当成上访的。秘书们固然明白上访的不会光是妇女,但长期以来他们还是达成了一个共识,陌生妇女进了县里最高层的公家办公室就是上访,而男人则可以从别的渠道去推断。李春林让大壮直接把车开进县委大院,绕过两棵塔松为圆心形成的弯道,跑过常青的灌木带夹起的甬道,在县委办公楼门前停车。其实也不是李春林乘辆车来让秘书们不把他当成上访的,县委办公楼门口车停车开实在是太平常了,秘书们不会把一辆吉普车看在眼里,是李春林军人的气质英武的身姿让他们不作此想,李春林眉宇紧缩也不像受了领导欺负的委靡样子。不过,李春林要想见到县委书记仍然不那么容易。想想看,三河县七百八十二个村子,村村的党支部书记都想见见县委书记,可能吗?

三河县县委办公室的秘书像所有县委办公室的秘书一样为县委书记站岗,他们严格盘问每一个想见县委书记的人,把你挡在重重铁丝网篱之外。他们先是用书记不在家书记开会去了书记下乡去了等等亦真亦假的理由搪塞,让想看见县委书记的人失去希望根绝了念头。你要是不相信这样的一些理由坚持要见,他们就问你有什么事他们给你转达。你说你的事情必须与县委书记面谈,他们看着你还想对秘书保密他们就不高兴了,他们就叫你到外面去等待不要在办公室里影响他们办公。你要想跟他们打听县委书记在哪个房间办公,他们对你保密,你再怎么问也问不出县委书记办公的地点。李春林在县委办公室遭遇了这一切之后回到吉普车上让大壮开走,县委办公室的秘书从窗口上看到他们把又一个想见县委书记的人挡回去了如释重负。李春林只让大壮开着车在县城的大街上南北跑了一个来回,没下车又开进了县委大院。他让大壮在刚才停车的地方停车,他下了车却不往县委办公室里走,直接上二楼。看了二楼拐向左面的走廊上安了屏风,屏风上挂了绿色的绸子,他就断定县委书记在此处办公。他知道县委书记不会在屏风后面所有的房间办公,他便开始了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敲门寻找。找过了县委的一个一个副书记,第四个找到的就是正书记程峰了,状元岭抢险的时候李春林见过他。县委书记不像面临事故那样焦灼,他的脸色就变得很好看,是很正常的县委的脸色。李春林跟他说明来意,他便说:

“这事由王县长分管,你是不是去找找王县长?”

李春林说:“王县长我已经找过了,不起作用,我才来找您的。”

程峰从领导的角度出发考虑问题,说:“王县长也是从安全出发。”

李春林说:“我们矿上的安全措施很严格,绝对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李俊矿井,是李俊乱挖乱穿,打透了老澜。现在倒好,我们的不让复工,李俊的倒复工了,我不明白,领导是按照什么原则处理的。”

程峰斟酌词句说:“情况如果真的是这样,是不大妥当。”

李春林激愤地说:“不是不大妥当,是大不妥当。”

程峰忍不住很大度地笑了,说:“你挺讲究用词呢。”

李春林察觉到自己词锋尖利,不大像一个村支部书记对县委书记说话,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程峰问他:“你多少岁了?”

李春林说:“我比你小得多呢。”

程峰说:“我知道你比我少得多,我是老三届红卫兵,你连红小兵都没当过吧?”

李春林不否认自己年轻没有经过程书记经历过的年代,他说:“程书记,我太着急了,话说得过火了,您别生气。”

“我生什么气?”程峰微笑说,“我很喜欢你的性格,敢这样对我说话的村支部书记,你是唯一的一个。”

李春林又一次不好意思地笑笑,他说:“程书记,让我们复工吧。羊角村穷了这么多年了,费了牛大的劲才找到了金子,不能就这样停了。”

程峰说:“我跟王县长协调一下看看,也不能咽噎废食,出了事故就停产。黄金本身就是个矛盾体,它能带来财富,也能带来罪恶。三河县因为出产黄金,犯罪率上升,我们也不能把所有的金矿全部封掉,还是要一手抓治理,一手抓生产。三河县有句俗话……”

李春林接过来说:“知道尿炕一宿不睡觉。”

程峰说:“反过来就是,知道尿炕,也得睡觉,睡得警醒点嘛。”他自己忍不住笑起来。

发生事故以来李春林第一次感到了一丝轻松和高兴,他说:“程书记,这么说行啦?”

程峰说:“我可没说行了。你回去进一步落实安全措施,必须保证不再发生事故。去东顶金矿请几个工程师,帮你们认真检查一下,指导指导。要是再出了事故,不用别人,我就给你把金矿封了。”

李春林跟县委书记调一皮说:“请首长放心。”

程峰不掩饰他对这个农村党支部书记的喜爱,摸多了唯唯诺诺光光滑滑的鹅卵石,倒喜欢手掌心被没有打磨掉的石头棱角硌一下的滋味,他指点着李春林说:“你这个当兵的……”

重新开工的选厂依然把大块的矿石破碎成小块,小块的矿石粉成砂子,再磨成泥浆,现代化的机器将所有的石头改变了形状和品质。金矿矿长家庆由矿井巡视到选厂,他掩饰不住复工的喜悦,见了看着浮选机的二兰了忍不住要跟她讨论一个问题:为什么小鬼难见阎王好见?他跟二兰这样一个由李俊选厂转来的女工讨论死人世界的神鬼问题不含丝毫嬉谑成分,他实在是要探求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在要求复工的过程中,由稽查队矿管所直到王县长那里,李春林跑了林芳跑,全无结果,李春林最终找到三河县最大的官,问题一下子解决了。状元岭老矿井里响起了复工以后的第一炮,家庆就想起了三河县著名的俗语:“小鬼难见阎王好见。”可是,为什么小鬼难见阎王好见,家庆就百思不得其解了。他简直逢人就想跟人家讨论:

“你说,为什么小鬼难见阎王好见?”

没有人给他圆满的回答。

直到县广播站记者三河县作家协会副主席王玉来到,家庆的问题才得到了比较满意的答案,王玉说:“很简单嘛,阎王比小鬼素质高。”

王玉接下来的分析却又让人沮丧了。他说虽然阎王好见小鬼难见,可是你要想见到阎王必须先经过小鬼把守的关口。小鬼把守的关口上有剥皮的刀子剜眼的勺子,还有咕隆咕隆转动的大磨磨脚后跟,等到过了小鬼把守的重重关口摸到阎王的门了,你差不多就没有力气拍打门环了,这样算起来阎王也并不比小鬼好见。关键是还要看你去见阎王的路上会不会被小鬼折腾得趴下了再也爬不起来。王玉的话让人沮丧得不敢想这样的道路,家庆差一点就要把王玉赶出选厂的大门了,王玉却笑嘻嘻地又一回请家庆作一个广告。

王玉看中的仍然是好卖的金子,金子不需要吆喝着叫卖他也愿到出产金子的地方来拉广告。有些地方倒是在生产需要吹吹打打才能卖出去的东西,他们需要吹打但花不起雇吹鼓手的钱,王玉就不到那样的地方去。王玉再一次拿出印刷精美的《东岛文学》叫家庆看,李春林来到选厂他也让李春林过目。近期的《东岛文学》彩色的封二封三仍然有人作打电话的样子,封底上的人不打电话照了个正面标准像,两只手平放在桌子上好像领导讲话,此人却不是为了讲话才把手放到桌子上,他是为了让人看见他每只手上都戴了巨大的金戒指。他面目丑陋拥有金货,志得意满吃饭的时候能看见饭桌的玻璃缸里养着鳖,他不是别人正是李春林和家庆十分熟悉的李俊。王玉以李俊印成了彩色的照片作诱饵诱惑家庆和李春林,家庆看看彩色包装包裹起来的黑白文字,在密密排列的理事中间也有李俊的名字,他问王玉,李俊这一下子花了多少钱,王玉先说不多,然后报了个确切的数字:

“一万一。”

家庆算一下帐:“够给我儿子三年的学费。”

李春林说:“你去作个吧,印出来比李俊漂亮多了。”

家庆说:“不干,花这份冤枉钱哩。”

王玉仍然说家庆观念不行,缺乏现代意识,太保守了。

家庆说:“对,我们保守,保守得只知道守着自己的老婆孩子,你去找李俊吧,他开放,想娶小老婆了。”

王玉说:“当代企业家,就得不拘小节,大财大色,大色大财。”

家庆让王玉滚蛋,不要在社会主义的金矿上搞精神污染。王玉也不恼火,笑嘻嘻地准备离开。他让家庆和李春林把刊物留下来考虑考虑,就是不作个广告也可以放在枕头底下没事的时候拿出来翻翻。家庆从李春林手中把刊物拿过来连同自己的一本一起还给王玉,叫他都拿去给李俊,他说:

“都拿给李俊吧,等他娶的小老婆多了,一人一本拿着当画看。”

并不是李俊把自己丑陋的面目连同宝贵的金子一起印出来发行唤醒了李春林,找李俊算账的想法一直在李春林的心里没有丢开,他只是为金矿复工东奔西跑没有顾上罢了。李俊有钱把自己的照片印得再大也没有人管他,他就是换一张漂亮的脸皮印出来也是他自己的权利,他也可以把脚趾头戴上戒指和手一起摆在桌子上,不过,他应该明白一个道理:把无耻当作光荣把缺德当作资本需要付出代价,你只要还承认你是个人,就应该懂得人有人的责任。李春林到李俊的选厂找到李俊的时候,李俊假装糊涂不明白李春林为什么找他,李春林就从责任的角度给他挑明:

“你开始开矿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不让你到底下乱挖乱穿,我还警告你,出了事故,由你负责。”

李俊说:“我明白了,你是想叫我赔钱哪?”

李春林说:“你其实早就明白了,不用装糊涂。”

李俊强硬起来说:“你矿上死了人,凭什么叫我赔钱?”

李春林说:“就凭着事故是你引起的。”

李俊说:“你打算叫我赔多少?”

“三万。”李春林说,“按说赔八万也不行。要你三万,也就是叫你花钱买个教训,叫你明白什么叫承担责任。”

“我不干!”李俊叫起来,“三万?三块我也不拿!”

李春林不用高声说话,他像平静地交待一件事情:“我限你三天,三天之内,你把钱交到村委办公室去。”

李俊拉出个耍赖的架式:“我要是不交呢?”

“你想知道不交的结果,你就试试。”李春林说完转身就走,李俊在他的身后大叫“我就不交,你看着办吧”,他也没有回头。

三天之后的早晨,村子上空的大喇叭里照常响起王有田罗哩罗嗦的声音。李春林等他说完有关猪狗的事情,叫他招呼招呼李俊到村委办公室来。王有田说李俊肯定不来也大声地招呼了两遍,李俊果然像死了一样不见影子。李春林拿起电话拨打李俊的手机,听到了李俊懒洋洋的声音,李春林问他听见叫他没有,李俊说了声“我没听见”,就把手机扣死了。李春林扣住电话叫王有田再一次打开扩音器,说:

“叫刘东!”

电工刘东几乎是应着王有田的呼叫来到。

李春林命他:“给李俊把电掐了。”

刘东说:“家里的?”

李春林说:“矿上。”

刘东说:“为什么?又不收提留。”

李春林:“别废话,叫你掐你就掐。”

李俊选厂断电后浮选机停转并没有引起什么慌乱,看机器的女工脸色仍然像叶轮搅动的水一样颜色,没有因为她是刁六的亲戚而急得发红。倒是矿井里传出了慌乱的呼喊,打完炮眼的工人乘罐笼而上准备放炮,罐笼就在矿井中间停住不往上走也不往下掉。留在井下的工人按照既定的程序点炮,一连五炮响过之后,炮烟跟着工人走的矿井往上走,穿过罐笼铁栏杆宽敞的空间,在矿工的两腿之间逗留,钻进衣襟留下的空隙,无路可走时退回去重走,在颈项上萦绕,然后越过头顶,比工人先行爬出井口。工人们站在罐笼里咳嗽,打不开铁制的笼子躲避炮烟。其实他们还不是十分害怕炮烟,炮烟不是日本鬼子对付地道的毒瓦斯,并不能把人呛死,他们是害怕黑暗,害怕黑暗中吊在半空里上不去下不来,那滋味就像睡梦中往枯井里掉,怎么也掉不到底的感觉还不如在地上摔出个响声来好受。李俊还不知道矿井的罐笼吊在半空里,选厂的机器一停他就急了,他气急败坏地冲进村委办公室,进门就问:

“为什么给我掐电?”

李春林坐着说话:“交上钱,交上钱我马上给你送电。”

李俊说:“你不用指望,我的钱凭什么给你?你矿上死了人跟我要钱?你那是该死!”

林芳说:“李俊你说话干净点儿!”

李俊朝着林芳瞪眼说:“怎么啦?我跟李春林说话,关你屁事?”

王有田说:“李俊你别骂人哪。”

“骂人?”李俊一只嘴角歪起来说:“没有逼急了我,逼急了我,我还杀人呢。”

李春林冷笑说:“李俊你就是说句大话罢了,你要是有胆量杀人,你就不叫李俊了。我不跟你罗嗦,你带钱了没有?没带钱你就走。”

“我带了。”李俊拍着自己的肚子说,“老子身上带的钱从来少不了三万五万,我可不给你!你给我掐电?掐吧,我自己拉电!”

李春林说:“好啊,我等着你自己拉电,不过我提醒你,你得先把矿井的罐笼拉上来,要不,把底下的工人闷死,你李俊的罪过就大了。”

“我不用你操心!”李俊说着怒冲冲地走出去。

王有田担心地说:“要是再不给他送电,真的把人闷死就毁了。”

李春林镇定地说:“他不会老这么停着,他也不会自己拉电。”

林芳说:“李俊这家伙太气人了。”

“叫金子烧坏了。”王有田下一个结论,把人的罪恶推到宝贵的金子身上。

两只手都用金子装备起来的李俊,把戴了巨大戒指的两只手都摆出来印成彩色展览的李俊,面目丑陋用金子买媳妇的李俊真的打算自己拉电了,从镇的变电所接过电源,距五十米树一根水泥杆子,一直拉到状元岭上。他的钱架设这样一条线路当然足够用的,可是刁六担心时间来不及,刁六说:

“等架好电线杆子,井也淹了,矿井底下的工人也饿死了。”

李俊说:“饿死了再雇,没活干的人有的是。”

刁六承认李俊说得有理,在我们这个人口众多的国家里,什么都会有短缺的时候,就是没有活干的人到处都是拉过来就好用,不过他还是有些忧虑,劝李俊好好算账,他说:“大哥,还是别治气吧,你算算,拉电得花钱吧,买电线杆子,买电线。拉电的这段时间呢,矿上停产,得损失多少?叫我看趁早把钱交给他们算了,不就是三万吗?”

李俊说:“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刁六说:“老干来抢了两个月,大哥不是也咽下啦?”

“老干是老干……”李俊沉吟着说:“好,你先去把钱交给他。李春林,你等着,我不会悄悄咽下这口气的……”

从李俊手上取得资本开始了贩金生涯的孙胜骑着摩托车来往于中流河与西流河之间,肩膀上背着猎枪。太平盛世海晏河清贩金子的确不需要武装押送,他肩背大枪只不过是要保持他对武器的爱好能撞上兔子就打个兔子罢了。他背着枪从唐永利那里取来金子骑着摩托车一路也不摘下枪来,他拿了金子乘车往南走才把枪摘下来挂到家里的墙上,回来后再重新背起。他荷枪来往常常令人想起黑财神时代骑自行车的八路军武工队和鬼子的短枪队,孙胜的速度可比他们快多了,摩托车风驰电掣他自己都能听见不凡的风声。

不带了金子往来的下午,孙胜肩背大枪,摩托车后座上载了会看见的“神女”驶到唐永利家里。神女特异的眼睛能穿透重重山岩看到石头里藏的金子,她就不害怕孙胜的大枪,她知道大枪的子弹是铅做成的远远不如金子硬,她的目光能将其击穿。她从容地随孙胜而来,像她到随便一个什么地方看金一样。孙胜早就对唐永利说过要带“神女”来看金,果真把神女带进家里唐永利还是微微地有点惊奇了,不是惊奇看金子这件事情,是“神女”走路怪怪的样子叫他好奇。孙胜说:

“叫她看看,你这房子底下要是有金子,挖出来就是钱,就省得咱弄了。”

唐永利说:“真不一定比倒弄来钱快,还得出力干活。”

孙胜说:“咱才不干呢,雇人挖,咱该倒弄还是倒弄。”

唐永利说:“行,叫她看看吧,要是真有,叫你入个股。”

孙胜不跟唐永利讨论入股的问题,他肩背大枪把看金女载来自然不是为唐永利一个人服务。他问唐永利嫂子在不在家,唐永利说领着孩子出去了。孙胜说家里没有人正好,神女看金的时候不能说话。

神女真的是长了毛病了,她像凡人一样资格越老毛病越多。她最初看金的时候并不在乎看热闹的小孩跟在身后乱哄哄的,她神性笃定目光专一,再嘈杂的声音也不能妨碍她锐利的目光穿透山岩逮到金子。她看金越多资格越老毛病就越多了,她不仅要求保持最初形成的习惯喝真的健力宝,她还不允许小孩子跟着看光景,连大人说话有时候也要限制。她开始了用异样的步态走动准备看金,孙胜就代替她警告唐永利不要说话,孙胜把自己的嘴闭紧,伸一根指头指指自己闭紧的嘴,朝唐永利摇头摆手,唐永利点头表示明白,学孙胜的样子紧紧地闭嘴,可是他看了神女走路的样子,还是差一点裂嘴笑出来。

神女走路的样子倒没有因资格老了而改变,她仍然是两腿直直地抬起和落下,样子像大阅兵的战士正步走,落下去的脚步踏不出动地的声音来,看上去比枯黄的树叶落地更轻飘。她落地的脚步越轻飘越表明她不是凡人,因为凡人做不出这样的假动作。她用这样的步态走遍唐永利的院子不向人表示看出金子的迹象,唐永利忍不住问她:

“没有?”

神女不说话,孙胜连忙向唐永利摇摇头又摆摆手,用一根指头指自己紧闭的嘴,唐永利只好再一次把嘴闭严了。神女不用人引路也不用人指示方位和处所,自己把屋门打开走进主人的家里去,好像她知道只要能看出金子,无论是什么高贵隐秘的地方主人都不会顾惜。她在主人一家人做饭吃的锅灶跟前留步静观两分钟,在主人一家睡觉的炕前停下,从灶上的苇篾炕席看下去,苇篾席上人体的气味勾不动她的人情向往,她从炕边走开走向屋子的角落,伸手指向一个箱子,唐永利问她:

“有?”

神女不说话。

唐永利又说:“搬开?”

神女仍然不说话。唐永利差一点要被神仙不跟凡人讲话的大架子气火了,他还没有来得及发作,孙胜赶忙向他作一个手势,示意他搬开箱子。两个人刚把箱子搬开,神女便发出了一声怪叫,唐永利吓了一跳,以为箱子底下或许会盘了蛇把神女吓住了。

“什么?”唐永利问。

神女不说话,又怪叫了一声。这一次怪叫的声音比第一次更尖利,更怪诞,如果是在深夜的树林里,会让人想到一种从未见过的野兽。孙胜没有见过神女看金,可是他听说过神女看出金子会怪叫,他就问:

“有?”

神女点点头。

唐永昨似乎不相信搬开箱子神女就看出了金子,地底下要是真的埋藏了金子她隔了泥土岩石能看穿,一只木箱了不应该阻住她锐利的目光,她用不着等待搬开箱子就应该发出怪叫,唐永利疑疑惑惑地问:“这就是有啦?”

孙胜代替神女回答唐永利:“这就是有了。”

“真吓人。”唐永利看看神女,神女向他伸出一只手。唐永利问,“要什么?”

孙胜想起来了,说:“健力宝。”

唐永利说:“没有健力宝,矿泉水行不行?”

孙胜说:“也行。”

唐永利拿过一瓶矿泉水,替神女打开瓶盖,递到神女手上,神女看也不看,把瓶子摔了。

“你什么毛病?”唐永利终于发火了。

孙胜说:“没有健力宝不行,她不能凑付。”

唐永利说:“我没有健力宝,就有矿泉水,我看她能不能凑付。”

唐永利的话刚刚说完,神女又发出一声怪叫,一屁股坐到地上口吐白沫昏迷过去。唐永利又打开一瓶矿泉水把瓶子口按到神女嘴上,神女的嘴皮嚅动着喝下去。昏迷中的神仙不再计较矿泉水没有健力宝柠檬酸味使人清醒给人力量,只要能够解渴就行了,她像饥渴的凡人一样容易打发,可以凑付蒙混过去。

羊角村下台的党支部书记镇矿管所所长孙天成不像神女那样可以用白水代替饮料,他要喝酒就是喝酒不能用饮料取代。他在家里喝酒用一口就能喝干的的杯子,杯子里填了白酒,喝干了再自己填满。他的酒杯子满了还能够空了,他肚子里的闷气满了就没有泄掉,他觉得难受也不敢把手捂上去,胀满的肚子再压上一只手就能爆破,像一只充足了气的气球一样。老婆倒不担心他的肚子里已经装满了再没有地方盛酒,老婆担心的是酒多了会把肚子烧出个窟窿,再就什么东西也盛不住了。老婆看他一杯子喝完又填上一杯好像没有要个完结的时候,就给他把酒瓶子拿掉换一把暖瓶放在他的跟前,想让他以水代酒,孙天成向他老婆伸出一只手,说:

“给我。”

老婆说:“不给。”

孙天成重复:“给我。”

老婆说:“不让你喝了。”

孙天成的声音大起来,差不多像是吼叫了:“给我!”

老婆的声音一下子比男人还大了:“你嚷嚷什么?有能耐你去对付姓李的!斗不过人家了,来家喝闷酒,撒酒疯,照着老婆撒气,你算什么好汉!”

儿子孙胜像个真正的好汉背着枪及时走进家里,他却不摘下大枪向父亲或母亲任何一方伸出援手,他只是烦烦地说:“吵吵什么?吵吵什么?”

孙天成老婆不理儿子,朝着男人说话:“亏你还当了那么多年书记,还觉得满肚子弯弯肠子呢,就斗不一个毛孩子!”

孙胜说:“谁?斗不过谁?”

“还能有谁?姓李的!”孙天成老婆朝着男人翕动一只鼻孔喷出一股嘲笑,说:“还给人家停产,不让人家挖金子呢,人家还不是又干起来啦?干得更红火。”

孙天成说:“他上面有人,你知道不知道?”

老婆反唇相击:“他上面有人,你上面没有人哪?你还有王志国哩,你还给王志国送金子哩,从我耳朵上摘下来,从我手指头上捋下来,送给他,还给他洗洗,还嫌有味,金子有什么味?有味也是香味!”

孙天成不愿意老婆提金子的事情,说:“你他妈胡嚷嚷什么?”

老婆说:“怎么啦?白送啦?送金子白送啦?”

“谁说白啦?不送,我能当上矿管所长?”

“当所长顶屁用,反正也斗不过李春林。”

孙胜把枪摘下来说:“李春林,我早晚给他一枪。”

孙天成连忙嘱咐儿子:“你可不能胡来。”

孙胜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孙天成老谋深算说:“不是那个时候了,现在是商品社会,金子里面出政权。”

孙胜端起枪来朝着门外瞄准,闭着一只眼说:“反正我早晚给他一枪。”

孙天成再一次叮嘱儿子:“不用你插手,我自己对付他。”

孙天成胸有成竹其实又很惭愧,如果不是害怕儿子瞧不起老子,他真的愿意叫孙胜动用武力帮他出了心头这股恶气。状元岭老矿井的事故像老天爷帮了他的忙,他倒不愿意一个活生生的王宝山死在矿井里,可是王宝山的死给他提供了射向李春林的枪弹,他又不能不暗暗高兴了。他公事公办顺理成章就把停采通知书发出去了,盖了矿管所朱红的大印。他端坐在矿管所办公桌的后面稳操胜券,窗帘在窗户的一边系起一个疙瘩,他肚子难受就把一只手捂上。李春林乘坐了吉普车奔跑连连攻克了几关令孙天成灰心,可是他有最后的堡垒可以坚守,他知道王志国那一关不是李春林的吉普车能够轻易通过的。他不知道李春林持了什么样的通行证走进了县委书记的大门,老矿井的炮声一响,孙天成就觉得好像是黑财神领着鬼子打过来了,他的敌人依靠的不是老天爷的帮助而是人的力量。孙天成借老天爷的手打胜了一半仗,在临近结束的时候唏哩哗啦地被人打垮了。孙天成的反击需要另找战机。用化肥喂玉米的时候,孙天成终于把这个战机逮到了,他用纸包着一个人能够像喝奶粉一样喝下的那么多化肥走进村委办公室,直接找到李春林,他气势汹汹说:

“你看看你们买的是什么化肥!”他把纸包摊在桌子上。

王有田和家庆都在,他们与李春林面面相觑,不知道孙天成为什么会关心与矿管所无关的化肥。

“倒点水试试。”孙天成说。

王有田把化肥捏进水杯里,倒进水去。化肥的表皮在水中溶解,把水染成白色,剩下的颗粒不再溶化。王有田用手捏一捏给李春林,王有田等李春林也捏不碎手中的颗料便问:

“这是什么?”

李春林摇摇头也说不出是什么。

王有田问孙天成:“这是咱买的化肥?”

孙天成:“什么化肥?这是煤矸石粉碎了,又拌上了涂料!你们干什么呀?就这样坑害自己的老百姓啊?说什么不要钱,按地亩数分,送什么空头人情!”

李春林默默不语,在手指上用力,手上的颗粒露出了黑灰色的本质。

王有田对孙天成说:“你别张罗了好不好?”

孙天成大声说:“我为什么不张罗?羊角村的老百姓就是太老实了,不肯把事情捅出去!要是有人好事儿,就把它报给‘焦点访谈’!”

家庆说:“孙天成你咋唬什么?你干的那些事,早就该报给‘焦点访谈了’!你以为你干净吗?你在别人跟前爱怎么咋唬怎么咋唬,在我跟前你少咋唬!你干的什么事我不知道?”

孙天成色厉内荏说:“我干什么啦?我干什么啦?”

家庆说:“你要我给你抖搂出来吗?”

王有田抹和一下说:“别张罗了别张罗了,一码归一码,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

孙天成仍然说很厉害的话:“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歪,什么事情都得能摆到桌子面上,一是一,二是二,说清楚。”

李春林扔掉手上捏不碎的黑灰色颗粒,说:“你放心,我会把这件事情弄清楚,说清楚的。”

“我等着!”孙天成扔下硬梆梆的三个字,腾腾地走了。

李春林看着杯子里永远不会溶化的假化肥,问王有田和家庆:“怎么回事?”

王有田说:“家庆联系的,家庆知道。”

家庆顿足说:“我叫他骗了。”

李春林问:“谁?”

家庆说:“南面过来的一个化肥贩子。”

李春林问:“你认识他?”

家庆说:“不认识。”

李春林问:“不认识你怎么买他的?”

家庆说:“我图他一袋省三块钱。”

李春林问:“就为了省三块钱?”

家庆说:“是。”

李春林问:“没有别的什么原因?”

家庆说:“没有。”

李春林紧紧地逼问一句:“真的没有?”

家庆犹豫一会儿,终于说了:“他给我三千块钱回扣。”

“你混帐!”李春林怒骂一声,指着家庆的鼻子吼道,“三千块钱就把你打倒啦?你的良心你的人格就值三千块钱?你知道不知道庄稼人靠种地吃饭?你就这样坑害自己的乡亲吗?”

家庆咕哝着说:“我不知道会是假化肥。”

李春林怒火不减:“他心中没鬼,凭什么给你三千块钱?你是糊涂虫吗?他给你钱,你就该明白,他是在收买你,叫你投降……”

王有田说:“别发火,慢慢说,慢慢说……”

李春林到了在村民大会上讲话,才不像对家庆那样发火了。村民大会在村委大院里召开,电灯从屋子里拉出来,吊在有蚊子鸣叫的院子里。孙天成急于向李春林发起有力的攻击,逮到机会就把枪弹射击了,他顾不得等待假化肥造成的后果惹起民众的愤怒,他显得有些孤军深入了。他如果有耐心等待,就应该等到假化肥全部施进地里不起作用,玉米苗像人患了病一样萎黄,那时候他再发动攻击,也许就会有人跟随他一起冲锋。没有人像孙天成那样,把不用自己花钱分到的手的化肥也用心检查寻找战机,所以,当李春林在大会上把假化肥的真相说出来,好多人还有些不大相信呢。即便就是假的吧,反正也不用自己掏钱,无论如何也不能说羊角村的干部就是想害自己的乡亲,要是想害自己的乡亲,他们就该像孙天成当书记时那样,到了年底挨门收钱不交钱就给你把电掐了。李春林却不像乡亲们那样宽容自己,他语气沉重地对坐在电灯光里的乡亲说:

“把一些假化肥分给大家,我的心里很难过。家庆联系买的,他已经承认了错误。支部和村委研究了,家庆得的三千块钱回扣全部交出来,再扣他三个月的工资。我是一把手,也有责任,扣我两个月工资,王有田管生产,没有把好关,扣他一个月工资。王有田负责,立即再买一批化肥分下去,大家抓紧时间喂上。这件事是一个严重的教训,那些贩子的化肥啊,农药啊,种子啊,就是不能买。当然了,最深刻的教训,还是我们这些当干部的不能见钱眼开。往后要是再出这样的事,不管是谁,村长也好,书记也罢,干脆不用干了。干了这样的事,还有什么脸面站到乡亲们面前说话?”

家庆的头深深地垂在李春林的影子旁边。他原本不想参加这个村民大会,想到状元岭的老矿井去,李春林要他必须参加,而且要他像往常开会一样坐到大家的面前,他照做了。李春林讲完话以后问他有没有什么要说,他摇摇头,没有说什么话。李春林没有要求他在村民大会上检讨,只要他坐到大家的面前,他不说话把头低下去就已经满面羞惭了。散会以后大家呼呼啦啦地走出村委大院,家庆什么话不说也想跟着走出去,李春林叫住他:

“家庆你等等。”

等到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李春林说:“我是不是在会上说重啦?”

家庆说:“重什么?你也没说什么。”

“我要是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李春林安慰家庆说,“我这心里实在是太难受了。那天叫孙天成逼到门上指着鼻子质问,我的脸简直没有地方搁。我回来当书记,曾经发过誓,不管我能不能把羊角村搞得富起来,我绝对不贪一分钱,穷死不得不义之财。我知道好些村子,老百姓再穷,支部书记也富了,进了村要找书记家,看房子就行了,最好的房子肯定是书记的。在外面,企业也是这个样,厂子倒了,厂长富了,富了他就跑了,换个厂子照样当厂长,共产党的威信,就叫这些人糟蹋了。家庆啊,你不是个糊涂人,就三千块钱,就把你的心迷住啦?”

家庆说:“儿子快毕业了,要是考上大学,得花不少学费,我挺害愁的。”

“有困难你就提出来嘛,咱想别的办法解决。”李春林恳切地看着家庆说。

“想什么办法?咱的工资也不高。外村的书记矿长拿工资是工人的好几倍,我提过两回了,你也不同意长工资。”

“咱村还没有富到那样,咱当干部的一下子拿那么高的工资,我怕乡亲们有意见,我心里也不好受。咱不就是操点心吗?比比井下的工人,他们不比咱苦啊?咱凭什么拿他们好几倍的工资?再说,我还有个想法,咱的金矿、选厂,总不能老是这么个规模,能不发展啦?要发展就得积累资金。”

“反正跟着你干,就得受点屈。”

“你觉得发冤啦?”

“发点冤是发点冤,比起跟孙天成干,还是现在心里痛快。不知道为什么,春林,你这个人就是叫人服,别看我比你大,我也服你。”

“服我什么?不用服我,别恨我就行啦。”李春林关闭了电灯说,“走吧,时候不早了。”

两个人一起走出大院,家庆说:“我到矿上看看。”

李春林说:“这么晚了,明天去吧。”

“我去看看。”家庆说着,自己向南走去了。

李春林默默地看着家庆走去的背影,心里一下子涌上了一股感动的潮水,感动中还有一丝心疼,他说:“等等,咱俩一起去。”他紧走几步,追上家庆,两个人一起向夜里的状元岭走去。

“假化肥事件”像一颗重磅炮弹装进了孙天成的大炮里,连炮手自己都觉得它不该来得这么快,它来得这么快给了炮手猝不及防的惊喜,手忙脚乱地就点火发射了。他当然不是击不中目标,他不用瞄准就知道应该把炮弹射向哪里,他只是没有等到有效的杀伤时机到来罢了。他既然没有耐心等到假化肥施进地里造成严重的后果,他向牛镇长汇报的时候,就只能把那种后果说成必然会带来的结果是将来的事情。他说他种了大半辈子庄稼,懂得玉米追肥非常重要,假化肥施进去不久玉米得不到营养就会穿上黄马褂。他怕牛镇长不懂农民把玉米萎黄说成穿了黄马褂,就立刻给牛镇长解释,黄马褂不是电视上只准许皇帝一个人穿的衣服,玉米苗得不到肥料棵棵都可以穿上黄马褂。他接下来说穿了黄马褂的玉米苗长不出苞米棒子来,到秋后只能长成甜秸叫小孩劈了篾子咂了吃,可惜光咂甜秸顶不了吃饭,改革开放到了今天,农民可不敢再过没有饭吃的日子了。牛镇长一会儿睁着眼睛一会儿闭着眼睛听孙天成不厌其烦地说了半天,等对方不说了他闭着眼问说完啦,孙天成说说完了,牛镇长于是睁开眼睛再没有闭上,说:

“我说你能不能把心思多往工作上放一放?矿管所的差事挺轻松的是不是?你闲得没事干是不是?你把两只眼睛专门盯着李春林干什么?就因为李春林夺了你的位儿?人家把工作干好了,你一门心思盯着人家挑毛病,你这算干什么呀!”

孙天成分辩说:“不是我盯着他挑毛病,是他有毛病叫人挑!”

“你没有毛病?”牛镇长紧紧地盯着孙天成的大脸,好像孙天成的毛病就在这张脸上,他说,“你的毛病更多!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连毛主席还犯过错误呢,毛主席不伟大啦?照样伟大,比谁都伟大。李春林就算有毛病吧,也比你强得多,他把经济搞上去了……对啦,不管白猫黑猫,咬着老鼠就是好猫。你说你是个白猫还是个黑猫?你是个懒猫,你干了那么多年,你咬了几个老鼠?”

孙天成说:“我不咬老鼠,我咬鸡!叫你这么一说,我干了那么多年,还有罪过了。”

牛镇长说:“我不是说你有罪过,你干了那么多年,没有功劳,苦劳还是有的。我是看不惯你这点毛病,既然下来了,就老老实实地到一边呆着,让别人好好干。别人干好了,你应该高兴,不应该嫉妒。支部书记的位子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党的,党叫谁坐谁就坐,谁坐好了就让他多坐几年。你下来了,不是给你安排得挺好吗?矿管所又有权又实惠,舒舒服服的,有什么不好?李春林干好了,羊角村的老百姓富裕了,你害什么气呀?”

孙天成说:“我这是害气呀?我这是向组织反映情况。”

牛镇长点头说:“好,你向组织反映情况,我不否认。我只问你,化肥是家庆联系买的,回扣是家庆吃的,你为什么把两眼盯到李春林身上?”

孙天成说:“他是一把手,孩哭抱给他娘,出了问题他当然应该负主要责任。”

牛镇长说:“你也当过一把手,羊角村的问题你负了多少责任?”

孙天成反问一句:“牛镇长你又跟我算旧账吗?”

牛镇长说:“我不是跟你算旧帐,我只想劝你,把胸怀放宽一点儿,别像个女人似的,小心眼儿。”

孙天成站起来说:“行了,我小心眼儿,我小鸡肚肠,你牛镇长是宰相的肚子,我是丫环的肚子。我不该来反映情况,我该把那些假化肥当饭吃了,叫它在肚子里变成化肥!我算白说了。我自己找上门来吃你大镇长一顿臭批,我是个傻瓜蛋,我再不干这样的傻事了。”他向门口走着说,“我就该报给‘焦点访谈’!”

牛镇长冲着孙天成的背影警告他:“你要是捅上去,我饶不了你!”

每天都在电视里播放的“焦点访谈”已经成了一把尚方宝剑用头发丝高高地悬着,给各级官员造成了一种威胁。牛镇长倒不认为孙天成真的会把“假化肥事件”捅到“焦点访谈”去,敢往“焦点访谈”挂热线电话的必定是干干净净的老百姓,而不是孙天成这样大年五更门上贴了花粘纸的下台干部。不过,要是真的有人把“假化肥事件”报到了“焦点访谈”,面对了国家最大的摄像机镜头被伶牙俐齿的的记者步步紧逼的肯定是牛镇长了,好事成为焦点被访谈的是书记是一把手,坏事成为焦点被访谈的肯定是镇长是副书记是二把手,这已经成为“焦点访谈”的惯例了,牛镇长岂能幸免?即便以为孙天成不敢报给焦点访谈,为了稳妥,牛镇长还是给李春林挂了个电话,摸清了情况。他很满意李春林的处理方式,他在电话里说:

“好,该退的退了,该罚的罚了,行,你的工资也扣了,不能说应该,也不能说不应该,责人宽,责己严,这是做人的原则。唐书记那儿,你先不用跟他说,反正是我负责这个片的工作,生产由我分管,得便我跟唐书记说说就是了……什么时候,我去一趟……”

牛镇长的估计没有发生错误,孙天成真的没敢把“假化肥事件”报给“焦点访谈”,他倒不是想到子大年五更他门上贴了花粘纸,他想到了矿管所所长的位子。“焦点访谈”也许会因为“假化肥事件”把李春林从支部书记的位子上拿下来,可是他们没有能力保证孙天成继续在矿管所的办公桌后边坐着把窗帘在窗户一边系起个疙瘩捂着肚子喝茶。三河县的组织部门自然会把曝光的焦点处理成看不见问题的样子,与此同时,他们找一个与焦点访谈无关的借口把提供情报的人处理掉也顺理成章,就好比锄奸团在被窝里除掉一个汉奸一样。孙天成在牛镇长那里受挫无疑是遭到了又一次失败,他郁郁不乐总想发火,老婆埋怨他不该找到牛镇长门上碰钉子,老婆说:

“你才是自己找的哩,你去找姓牛的干什么?他是镇长,你是矿长,你凭什么听他训?他还管着你啦?”

孙天成叱骂老婆:“你懂个屁!矿管所上面听局里的,下面听镇里的,这是组织原则!”

儿子孙胜不耐烦父母只在嘴上打仗,他说:“光吵吵有什么用?要采取行动。”

孙胜的行动在他喝了一顿酒之后实施。他年轻的脸因为喝了酒而胀起了粗大的毛管,粗糙的样子令人难以置信。他像所有借了酒劲撒野的男人一样没有独出新裁,他到村委办公室的门口大嚷大叫,人家一看就知道他是喝酒了,他挥动着一只胳膊大叫:

“李春林,你给我说明白!”

其实孙胜叫出了第一声,李春林就走到门口站住了。林芳跟着他走出来站在他的旁边有些担心,她悄悄地拉拉他的衣襟想让他躲避一下,李春林不动,平静地问孙胜:“你想明白什么?”

孙胜说:“把你做的那些不清不浑的事说明白!”

李春林说:“我做事光明磊落,没有不清不浑的事。”

林芳小声地对李春林说:“他喝醉了,别跟他说。”

孙胜抬手指着林芳说:“你少说话,你是他的什么人?”

围观的人有人小声说:“喝点酒撒酒疯。”

孙胜醉眼朦胧遍视人群,说:“谁说的?站出来说话!是英雄是好汉站出来说话,是狗熊你回家趴下!”

李春林说:“你回去吧,有什么事,消了酒再来说。”

孙胜嚷叫:“我不回去,我等你……给我说清楚!”

李春林说:“舌头都不好使了,等你清醒了再说。”

孙胜胳膊一挥说:“不行!说清楚花……粘纸!”

李春林说:“什么花粘纸?”

孙胜说:“你别装糊涂!大年五更,我家门上的花粘纸,是不是你贴的?”

李春林冷笑说:“原来你是为这个!我告诉你,花粘纸不是我贴的,我不会做那种事。”

孙胜指着李春林的鼻子喊:“就是你,不是你是谁?”

李春林说:“你问羊角村的老百姓吧,叫我看,不用看你父亲工作干得好赖,单凭你这个当儿子的,喝点酒就撒酒疯,也该给你点颜色看看!”

孙胜气得咬牙切齿说:“你再说一遍,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李春林说:“我不用再说,你明白就是了。”

孙胜突然朝李春林打出一拳:“我……砸掉你的牙!”他打出的拳头被李春林闪开,他的身子借了自己的力量往前扑,脚下站不稳,扑通摔倒在地上。围观的人哄地笑起来。孙胜挣扎着爬起来,脸胀得更红毛管更粗,他指着李春林说:“姓李的,你等着!”

孙胜持了猎枪转回的速度不像喝过酒的人。他的父亲孙天成追着他阻拦他,也不能影响他冲锋一样的脚步。他的口中念念有词,像入了教门的教徒念诵刀枪不入的咒语,他却是念诵杀伐的誓词:“他妈的,打不着兔子我打个兔子精……”孙天成根本夺不下他的枪来,孙天成刚刚把手伸向他的枪杆,他把枪一抡差一点打到了父亲的头上,他喝叱父亲:

“闪开,你个熊样,叫人家骑到脖子上拉屎!你不敢动他,我给你报仇!”

同类推荐
  • 母鸡生了只小鸭子

    母鸡生了只小鸭子

    李东文, 70后。1999年开始学习写作,以小说及情感专栏为主,曾在《天涯》《长城》《十月》《西湖》《长江文艺》等杂志发表小说,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读者》等转载。
  • 女儿在父亲心中

    女儿在父亲心中

    温亚军,现为北京武警总部某文学杂志主编。著有长篇小说伪生活等六部,小说集硬雪、驮水的日子等七部。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小说选刊》《中国作家》和《上海文学》等刊物奖,入选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 霾来了

    霾来了

    穹顶之下,同呼吸,共命运!崔永元力荐!柴静之后关注《霾来了》。中国首部由环保局长撰写的环保题材作品。《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环球时报》《中国环境报》《解放日报》《南方人物周刊》、中央电视台、东方卫视、人民网、新华网等上百家媒体报道。精彩章节被《中国日报》翻译成英文向全球推介。在环保系统内部,许多人把《霾来了》看作环保宣传教育的生动教材。这部环保小说,在普及环保知识、宣传环保法规、纠正错误观念等方面起到了积极作用。——《人民日报》这部出自环保官员之手,旨在反映和影响现实的虚构作品,在现实维度里制造出热度。在环保圈子里,它一时间炙手可热。被一些环保官员视为“工作指导手册”。
  • 嫁出门的女子

    嫁出门的女子

    收集了作者近年创作的部分乡土题材中、短篇小说。作者以女性特有的柔美、舒缓、细腻的笔触,描写身边普通百姓的恩怨爱憎,生动再现了陇东地区劳动人民勤劳善良的优秀品质,无论是所讲述的故事还是所使用的语言,都具有明显的地域特色。同时,作品大量融入了当地的民俗文化,以伴随始终的乡情乡风的质朴温暖,再现了普通老百姓热爱生活,珍惜亲情、爱情、友情,追求真、善、美的美好愿望与行动,具有较强的思想性、艺术性和可读性。
  • 福尔马林汤

    福尔马林汤

    吴君,女,中国作协会员。曾获首届中国小说双年奖、广东新人新作奖。长篇小说《我们不是一个人类》被媒体评为2004年最值得记忆五部长篇之一。出版多本中篇小说集。根据其中篇小说《亲爱的深圳》改编的电影已在国内及北美地区发行放映。
热门推荐
  • The Maintenance of Free Trade

    The Maintenance of Free Trade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茁壮成长的智慧(青少年励志成长丛书)

    茁壮成长的智慧(青少年励志成长丛书)

    本书内容包括:举止文明、有自立能力、不畏惧困难、有谦卑的品行、有良好的心理素质、善于与人合作、善于动脑筋、热爱劳动等。
  • 邪王宠妻无下限:王妃有毒

    邪王宠妻无下限:王妃有毒

    云舞依,因家中势力组织火拼,一朝穿越,竟成为丞相府人尽皆知的废柴小姐。寒王府内,一记眼神淡漠疏离,引起寒王兴味,却因此惨遭追杀。生在阴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异世大陆,逆境蜕变,破镜重生,与君共征异界,弹指江山,睥睨天下!
  • 惊鸿一瞥

    惊鸿一瞥

    以一个文人的视角,撩开中国西部神秘的面纱。还历史以本貌,还现实以真实。这片曾被儒教文化遗漏了的土地,饱受风吹雨打,干旱饥馑,在呼嚎,在雀跃,在欢笑,在悲泣,她恣意挥洒着无穷无尽的欲望与渴求……著名作家高建群,以《最后一个匈奴》式的历史感与洞察力,为中国西部大开发鼓呼,建言,给政府决策部门以提醒,给西部“淘金者”以建议,为你深入了解西部打开沉重的大门。
  • 十九区1

    十九区1

    都市异能掌握了基因改造后,你想做什么?富豪?恶霸,不,我只想荡尽都市做个平凡人,可现实却让他不能平凡,于是乎在现代都市中走上一条天道之路,当然美女多多,奇遇多多,成就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风流。想体验不一样的扮猪吃老虎吗?那就千万不要错来
  • 金牌特工:王妃太狂

    金牌特工:王妃太狂

    一着不慎,穿越书中世界,云若想死的心都有了,别人穿越,不是个皇后也是个王妃啊,可她呢,是王妃不假,但却是那书中炮灰王妃。作者给主角开金手指,给她留着的除了惨还是惨。云若为了自己,逆天改命。富贵险中求,我命由我不由天!灵药?抢!武功秘笈?夺!金银珠宝?拿!本想躲得主角远远的,谁知他们非要找上门来。好!既然如此,她云若只好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那王爷,咱婚约已经解除了,麻烦滚远点。那表哥,你不是深爱女主角吗?那神秘的路人甲,你在原作中不是只有几个镜头吗?为什么非赖上了她?【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重起西游

    重起西游

    找工作连续碰壁的唐生满身疲惫下回到了家,却发现家中突然多出了一个女生,她说她叫白晶晶,是来向唐僧取经的。莫名其妙的他就这样被无数的妖精和妖怪逼迫着朝唐僧转变着。于是,唐生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于是,西游再起。
  • 多情爱因斯坦

    多情爱因斯坦

    本书本着不“为尊者讳”的出发点,带你走进爱因斯坦鲜为人知的情感世界,客观、公正与生动地告诉你一个真实的、血肉丰满的爱因斯坦。正如有句话所说的那样:“你不会因为大师的走下神坛而否认他的价值,反倒会因为他的真实而更加热爱他”。三开情窦,两次婚姻,N次情感走失、多场黄昏恋,特别是近期随着一批爱因斯坦私人信件的公开,终于掀开了相传已久的M夫人神秘的面纱;揭秘了爱因斯坦与前苏联女间谍码加丽塔及“末代女友”——普林斯顿大学图书管理员范图娃不为人知的地下情。
  • 我相信,幸福是会重生的

    我相信,幸福是会重生的

    原则上,青春是条单行线,曾经擦肩而过的那些人和事情再也不会重新来过。事实上,命运的微妙让人无话可说。现年24岁的任金笙是一个刚大学毕业工作还不满一年的菜鸟,由于身材长相屡屡被心仪男子拒列考虑名单,而心怡的职位也总被面试经理以不符公司形象拒之门外,当她又一次被面试人员以“形象不符”拒绝,仰天抓狂地拿出13岁那年的玉照诅咒那宿命的13岁时……
  • 万古魔仙

    万古魔仙

    一个祸害了地球十数年的青年被带到了一个妖魔与神共存的世界......传承上古妖魔皇者之精血,成为妖界少主之尊,重铸妖界,成就万古魔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