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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吊着一只胳膊的林芳用一只手洗菜,一只男人的手把菜盆端过去,说:“我来吧。”

林芳没有害怕,她知道是李春林来了。她替李春林挡住了孙胜射出的子弹,子弹像她的血一样灼热。她没有倒下去像好多勇敢的女人那样幸福地躺在舍命保护的男人的怀里,她受的是轻伤,子弹是擦过她的胳膊击在门旁的墙上,落地以后很快地凉了。孙胜的枪口冒烟之前她发出过惊心动魄的呼叫,她的胳膊流出血来的时候她倒平静了,她的心已经被刀子刺穿流过鲜血,她有过那样的创痛她不会再害怕身体的别处流血了。她平静地度过受伤之后的日子,用一只手洗菜,李春林来替她洗菜的时候,她就平静地坐着跟李春林说话,她的日子似乎从来没有像她吊着胳膊之后这样恬静如水。她看着李春林把菜洗过以后动手切菜,菜刀在菜板上切出节奏鲜明的声音,她说:

“你挺会做的,在家里做过?”

李春林说:“在家里不做,在部队做过,那时候几个人在一个小岛上,轮到谁谁做。后来离开了小岛,到了大部队,才不做了……我给你炒出来吧。”

“你在这儿吃吗?”林芳期望地看着李春林。

“不,我还是不在这儿吃吧。”李春林好像是跟林芳商量,其实他却是犹豫地作着决定。

“不在这儿吃,就不用你做了。”林芳说。

李春林坚持着:“我还是给你炒出来吧,你的手不得劲。”

林芳的声音里有了一丝哀怨:“不得劲你也不能老来给我炒菜。”

“怎么不能?你要是老不好,我老来给你炒。”

“那可好了,我巴不得老是吊着一只胳膊,你老是来给我炒,炒一辈子呢。”

“真的?”

“真的。”林芳定定地看着李春林,忽然又触动了内心的隐痛,她把目光移开了。

李春林看看林芳受伤的胳膊,说:“还痛吗?”

“不那么痛了,也没有穿进去,只擦破点皮。”

李春林忿忿地说:“那家伙太可恨了,我没想到他真的敢开枪。”

“能不能判他的刑?”

“按说该判。”李春林感激地看着林芳,说,“你要是不把我推开,我恐怕真的成烈士了。”

“你说了八遍了。换了别的女人,也会的。”

“要是换了别的男人,你也会吗?”

“你是说……换了宝山?”

“啊。”

林芳沉吟一会儿,说:“我不知道。”

李春林说:“你会的。”

“也许会吧。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敢肯定。”

“你肯定会的。其实宝山是个好人。”

“嗯,他不懒,能干活。”

“心眼也挺好的。”

“你老是夸他干什么?他再好也不在了。”

“真怪,我眼前老有宝山的影子,只要看见你,宝山的影子就一块来了。”

“你想起来,是不是……害怕?”

“倒不是害怕。”

“是难受?”

“嗯,难受。”

“你应该难受的,你不难受就不对了。”

“我要是不叫宝山下井,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知道。”

“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

“林芳,我一直不明白,当初,你到底是为什么?”

“不,你别问。”林芳痛苦地摇着头说:“你别问,你现在别问。”

李春林好像发出了不堪忍受的沉重的叹息:“林芳,你什么时候才能叫我明白呀?”

“我说过,等我临死的时候,我再告诉你……”林芳的眼睛里涌出泪来。

李春林连忙安慰她:“林芳,你别难过,你不愿说,我不逼你。”

林芳声泪俱下:“等我临死的时候,我就告诉你,我全都告诉你……”

“林芳……”李春林慌乱地拿过毛巾,递给林芳,林芳不接毛巾,让眼泪毫无阻挡地涌出。李春林抬起手来要给林芳擦眼泪,林芳闭上眼睛等待。可是,李春林没有时间给林芳擦眼泪了,他的手还没擎到能够擦着林芳脸那么高,芳芳喊着妈妈跑进来,林芳慌忙从李春林手上接过毛巾捂到眼睛上,李春林不知道她是不是躲在毛巾后面继续流泪。李春林弯腰抱起跑进来的芳芳,在芳芳的脸上亲了一下,芳芳甜甜地叫他叔叔,李春林的心里没有芳芳那么甜。

比李春林心里更苦的是羊角村下台的党支部书记矿管所所长孙天成。自从大年五更他的门上贴了花粘纸,他就在与李春林的争斗中节节败退了。清查土金磨土流板使羊角村的金矿一度夭折,王宝山死于非命下达停采通知书,“假化肥事件”提供了又一发炮弹,这一切都给孙天成带来过胜利的鞭炮。可是鞭炮的花纸还没有打扫干净,对方又敲锣打鼓欢庆他们的胜利了,垂头丧气满腹沮丧的依然是发动战争的孙天成本人。孙胜朝李春林开枪让孙天成胆战心惊,不过,那一枪要是真的把李春林打死倒好了,即便孙胜为李春林偿命吃一颗个头更大的子弹,至少也为老子消灭了对手可以出一口恶气。可惜林芳替李春林挡住了仇恨的子弹,敌手依然健康地存在着,孙胜却被一副铐子铐住了打枪的双手。孙天成懂得拘留还不是正式逮捕不剃秃头,只不过也住在铁门铁窗的牢房里吃饭和大小便在同一个地方,他尽管替儿子担心,却没有像老婆急成了那样。老婆逼着他不睡觉白天黑夜想营救的办法,全不顾他不睡觉脑袋迷糊更想不出办法来。被老婆逼到了绝处的孙天成只得走唯一的道路,他说:

“还得去找王志国。”

老婆说:“不管找谁,能把大胜放回来就行。”

孙天成说:“动不动就去找他,我怕他烦。”

老婆从耳朵上指头上往下摘金子的饰物,说:“还送这个给他。”不用孙天成说她身上有味她就说,“我洗洗。”

孙天成用鄙夷不屑的目光看老婆,说:“你光知道送金子。”

老婆说:“不送金子送什么?还有比金子高贵的?”

孙天成说:“其实王志国更喜欢别的。”

老婆问:“他喜欢什么?”

孙天成从老婆脸上往下看,没用看到底部就说:“他喜欢的你也没有。”

老婆说:“咱没有的东西也不能下地抠给他,就拿金子吧,你不是说他不嫌多吗?”

孙天成说:“你洗洗吧,这一回我直接送给他老婆。”

老婆说:“他老婆年轻吗?”

孙天成说:“你管她年轻不年轻干什么?”

老婆说:“她要是年轻,我就不让你去送给她,我怕你叫她迷住了。”

孙天成烦烦地说:“屁话!我还顾得那些啊?”

老婆其实是多虑了,孙天成纵然有过拈花惹草的毛病让老婆不放心,他也不会对副县长的老婆动心思,更何况儿子睡在牢房的铁床上让他记不起温柔之床的滋味。他敲开王志国的家门以后看到副县长的老婆是午睡刚醒的样子,他只看清了女人的脸上有枕头留下的印记,没有看见女人耳朵槌上是否空着有没有地方戴上他从老婆耳朵上摘下来的饰物,他把耳环和戒指送上就匆匆地离开了。副县长老婆的两只手他倒不必用心去看,说真的副县长老婆拥有的金子首饰再多也不会把十根指头戴满,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她也会留下几根空空的指头套上从别人的老婆手指上捋下的金环,别人的老婆身上有味刚摘下来的金子没有洗净也不要紧,副县长老婆的身上也不是整天洒了香水,她有味的地方或许比别的女人更糟。孙天成把金子送给王志国的老婆以后,去王志国的办公室找副县长办事,王志国严肃地批评他,王志国说:

“老孙哪,不是我批评你,你让儿子背着一杆枪横行乡里,你叫他当衙内呀?亏你还不是高干,你要是高干,你儿子还能背着颗原子弹横行霸道?”

孙天成说:“其实他也没有横行霸道,他不打人,也不欺压老百姓。”

王志国说:“他都开枪把人打伤了,你还说不打人。”

孙天成说:“他是喝了酒,把人误伤了。”

王志国说:“他打伤的是谁?我认识不认识?”

王志国说:“叫林芳,她嫁到羊角村的时候,你已经调走了,你不能认识。”

王志国承认说:“嗯,不认识。”

孙天成说:“我儿子和她无怨无仇,他怎么能开枪打她呢?就是误伤。”

王志国说:“严格追究起来,误伤也应负刑事责任。”

孙天成说:“我知道,要不我来求你啦?从你家里找到你办公室,大晌午头转了一个圈。”

王志国说:“你上我家去干什么?直接到办公室来就是了。”

孙天成说:“我以为你在家里休息。”

王志国说:“我不午睡。”

孙天成说:“你是太忙了,工作太多。”

王志国说:“我老婆不行,中午非午睡不可。”

孙天成说:“我去的时候她正好起来了,她叫我到办公室来找你。”

王志国说:“老孙你尽给我出难题。”

孙天成说:“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我要是有一点办法,决不来麻烦老领导。”

王志国说:“你知道,安排你当矿管所长,我费了多少周折?你不是国家正式干部,政绩也不是那么突出。幸亏矿管所是新建的单位,要求不那么严格。”

孙天成说:“我知道,下台的书记,我的安排是最好的。”

王志国说:“你得加强修养,提高自己的素质,对儿子也得严加管教。”

孙天成说:“我知道,子不教,父之过。”

王志国说:“对,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也要继承传统道德。你要是再叫儿子背着杆枪出来胡闹,我就找个包公把他铡了!小小的矿管所所长的儿子,还敢当衙内!”

王志国没有找一个包公用虎头铡把孙胜拦腰铡断,包公是台子上的人物抹了黑脸额头正中画了弯弯的月牙能审理阴间的案件,朗朗乾坤里大小衙内只需要白天的法官就行了。孙胜从拘留所里放出时果然没有剃成秃头,像他父亲估计的一样留着原来的头发,他赶在太阳没有落的时候进村,让看见他的人都能看清他满不在乎的模样。他对跟着他跑了两步的小孩说“我胡汉三又回来了”,小孩不知道“胡汉三”是什么人便没有害怕,他瞪着眼把牙一龇才把小孩吓跑了。他从村子西头进村走大街直接回家,他的母亲还没有看见他身上有没有牢房里留下的印记,李春林已经乘吉普车怒吼着驶出了村子。公安局大楼的灯还要等一会儿才能照亮安全的夜间,李春林怒气冲冲站到了方军的对面,大声地责问他的老排长现任公安局副局长:

“为什么放了孙胜?”

方军叫他坐下,坐下慢慢说话。

李春林不坐,把同样的责问再说一遍:“为什么放了孙胜?”

方军说:“他是醉后误伤了人……”

“误伤?那是误伤吗?”李春林怒视方军,说,“我问你,孙天成给了你多少好处”?

方军说:“春林,你不要污蔑我!”

“我污蔑你?我想骂你!”李春林怒不可遏,“方军,我真想骂你!我还想告你!骂你昏官,告你渎职。我不骂你,不告你,不是因为你当过我的排长,是因为你帮过我的忙,不,不是帮我的忙,是帮了羊角村的忙,羊角村在困难的时候,你帮了它。看在羊角村父老兄弟的份上,我不骂你了,也不告你了,我只想告诉你,别忘了你是当过兵的人,别忘了,你拿的是共产党的工资,干的是人民公安,你应该秉公执法,主持正义……好了,这些大道理,你比我懂得多,不说了,我不说了,我走!”他转身走去。

方军喊他一声:“春林!”

李春林头也不回,摔门而去,沉重的脚步声在公安局大楼水泥抹的走廊上踏出咔咔的声音,走廊上的灯刷地亮了,好像被他的脚步踩开了电闸。

羊角村还没有修起水泥抹光的街道,李春林即便永远保持着他在公安局大楼里的那腔愤怒,他也踏不出那种咔咔的声音了。从公安局大楼里出来的那个晚上,他在公路边的小酒店里喝酒喝得大醉,他醉眼朦胧让大壮陪他喝酒,像好多喝醉酒的人一样不再顾及自己的生命安全,大壮恪守司机的职业道德坚持不喝,他差一点就像不成样子的酒鬼那样骂人了。大壮连喝两杯茶水像喝酒一样豪放,他才指点着大壮的脑瓜子傻乎乎地笑着饶过了大壮。他在沉沉的大醉中睡觉度过了那个晚上,酒醒后不再记得他曾经逼着司机喝酒,只记得一个热烙铁一样烫人的事实:孙胜放回来了。孙胜放回来肯定有不可告人的内幕由孙天成一手促成,李春林不知道孙天成走通了哪一个官员的门路,可是他知道孙天成是用金子配成的钥匙打开了牢狱的大锁。法律是铁的,铁有时候会被金子打开,金子才能配成真正的万能钥匙让天堂的大门和地狱的铁锁同样形同虚设,迎刃而解,这就是金子的功绩与罪恶。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像金子这样集善恶于一身,被大盗和贫民同等喜爱和渴慕,也被道德家和宗教徒同样憎厌不屑。李春林痛恨金子为孙胜打开了出狱的铁锁,他却不能让状元岭的老矿井加倍生产多出金子,羊角村的街道有一天也要用水泥抹光像公安局大楼的走廊一样能踩出咔咔的声响,还要像东面大万家村那样盖起一片片小楼,这一切需要的资本仍然是金子。李春林走在羊角村古老的街道上思绪万千心情沉重,抬头时看见孙胜持了一杆枪在打鸟。孙胜手持的猎枪比原来的那杆新,那杆村里花钱买来给党支部书记孙天成保卫安全的猎枪已经被没收了。孙胜把崭新的猎枪擎起来朝上瞄准,他砰地放了一枪什么也没打着,他向李春林把枪一举挑衅说:

“怎么样,没收了那一杆,我又买了一杆新的。”

李春林嘴角挑起一丝轻蔑的冷笑,说:“你的钱还是少了,你要是能买起原子弹,我就会怕你了。你以为我会怕你的一杆枪吗?”

孙胜说:“我要是再朝你开一枪呢?”

李春林迎着孙胜的枪,说:“我猜你不敢再开枪了。你再朝我开一枪,一点皮不伤着我,我就叫你知道知道流血的滋味。”他向前逼近一步说,“我看看你的枪行吧?”

孙胜不知道李春林有何用意,迟疑着不给李春林枪。

李春林向孙胜伸着手说:“不敢叫看?”

孙胜说:“看看就看看,我看你能干什么!”

孙胜把枪递给李春林好像破釜沉舟,李春林接枪在手却没让孙胜感到危险,他不把枪口对准孙胜的脑袋,他斜端在胸前,咔地扳动枪管像把一根大葱折断,又用手掌一拍让枪管复原。他抬眼看看孙胜刚刚瞄准开枪的树梢,一只麻雀正要起飞,他抬起手来扳动枪机,麻雀应着枪声落地了。孙胜被李春林的枪法震住,张着嘴没有说话,李春林说:

“我是叫你知道,打枪你也不是对手。”他把枪扔还给孙胜,转身走开,走两步又转回身来,说,“你念过书吧?”

孙胜说:“念书怎么啦?”

李春林说:“念过书就应该知道有一个成语,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记着,多不义必自毙!”他转过身大步走去。

孙胜咬牙切齿看着李春林走去的背影,举起枪来。枪声突然一响,李春林没有回头。孙胜的枪口朝着天上,蓝天下看不见枪口冒烟。

孙胜的枪法打麻雀经常白白浪费子弹,打兔子偶尔才不放空枪。人多了兔子少了的时代注定了不会让孙胜成为出色的猎手,没有目标射击练习打枪的机会自然也就少了。他骑着摩托车上山想以速度弥补数量也没有用,兔子能跑的山地他骑着摩托车跑不过去,他的摩托车跑得再快也追不上兔子,等他看见了兔子跑停下摩托车端枪瞄准,枪还没响兔子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最好的方法依然是古老的狩猎方式差不多等于守株待兔,他把摩托车停在山上固定的地方,自己在以摩托车为圆心的直径百米的地方打转,只要兔子跑过,他就举枪射击让子弹跟兔子赛跑。他用这样的方法以逸待劳,打到兔子以后再骑摩托车下山,直接驶进唐永利家里。

唐永利家里已经不像个安静的住处了。自从看金的神女看着搬开箱子的地方怪叫以后,唐永利用矿泉水代替健力宝骗过了神仙,这个家就成了淘金场。神女看见的金子在屋子里面的地底下,唐永利却雇人在院子里打井,打到离金子不远的地方地面的房子也压不塌的深度再横穿进去,挖出含金的沙子。他的院子里支了轳辘堆了沙岭,安了淘金的铺子戽水淘金不像个人住的地方,其实他的房子里面像神女来看的时候一样箱子仍然放在原来的地方,一家人照样在原处吃饭和睡觉。孙胜提了兔子走进院子,兔子身上子弹射穿的枪口已经被血凝住没有多少血腥了,唐永利放下淘金的簸子依然十分高兴,他看着兔子说:

“老九好枪法。”

孙胜说:“它撞到我的枪口上啦!”他哈哈怪笑,叫人想起的不是戏台子上穿了上等大皮袄的英雄,倒是脸色灰溜溜的土匪。孙胜看着院子里堆的山岭,像占山为王的土匪观看他们的地堡,他又一次佩服唐永利的主意对,把井口安在院子里而不是安在屋里放箱子的地方。

唐永利满腹得意说:“就是嘛,这样打下去再一拐,家里耽误不了吃饭睡觉,外面误不了淘金子。要是在家里安井口,我还得另找房子住。”

孙胜说:“大哥其实还该多弄几套房子。”

唐永利说:“要那么多房子干什么?”

孙胜说:“狡兔三窟。”

唐永利说:“兔子再狡猾,也逃不过好猎手啊!”他看着孙胜手上的兔子说,“快弄出来,炖兔子肉。”

孙胜剥兔子皮像给小孩脱一件衣服,他在兔子头皮正中划一刀像拉开了衣服的拉链,而后他就不需要再动刀子了,他扯着头皮往下捋,一件衣服囫囫囵囵地脱下来,剥光的身体是刚刚出生的样子嫩得能冒出血来。枪伤在兔子的腹部,脱皮之后能看出圆溜溜的弹洞像小孩的肚脐眼没有长好。孙胜把脱皮的兔子用刀子分解零碎像折卸一部机器的零件,头和蹄子放在一边,心肝五脏放在一边。在锅里炖煮的时候不再分开锅煮了,只是他掌握火候提前取出心肝五脏免得火大了煮没有了。喝酒在兔子内脏煮好时开始,慢慢地喝着正好能等到兔子头炖得像兔子腿一样烂,用一根指头就能抹下肉来。孙胜吃兔子肉喝白酒,和唐永利一直吃到太阳快落的时候。他骑上摩托车离开西流河驶向他中流河边的家里,他肩膀上斜背着大枪没有看见身后有一辆黑色轿车驶上来。

轿车里坐着老干和他的两个保安员,胡子驾车。胡子没有喝酒,能看清骑在摩托车上的孙胜是酒后开车,摩托车把宽阔的公路当成只有它自己跑的道路,从公路的右边扭向左边,胡子忿忿地骂道:“这个小子是找死了。”

一个保安员说:“还背着杆破枪。”

老干说:“看看他的枪。”

胡子的脚下猛踩油门,轿车像受惊的兔子从草丛中窜出,一下子绕到了摩托车的前头,嘎的一声停下来,孙胜的摩托车紧急刹住,差一点撞到轿车上,孙胜大骂:

“找死啊!”

老干和胡子等人还没等孙胜骂出来已经从车里走出了,老干说:“你说谁找死啊?”

孙胜说:“你。”

老干点头说:“口气不小。”他朝胡子摆一下头说,“先给他作个记号。”

胡子暂不动手,两个保安员出手快捷,孙胜根本来不及看清打击来自何方,就被击倒在地,两只胳膊被人扭在手里扭起来。两个保安员将孙胜的脸扭得正好能跟胡子毛茸茸的嘴巴对正了,胡子擎起自己的一只手指,让孙胜看他手指上巨大的戒指。胡子的戒指不仅巨大而且有方方正正的雕刻,雕刻的刀法精湛纯熟,刻花的线条像刀刃一样简洁锐利。胡子问孙胜:

“这是什么?”

孙胜不回答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对方以为他连金戒指认不出来未免太小瞧了他。两个保安员在手上用力,把孙胜的胳膊扭出几个人都能听见的嘎叭嘎叭声响,孙胜随着胳膊上的响声叫出了一连串痛苦的声音,他这才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回答胡子的问题,说:“戒指。”

胡子又问:“什么做的?”

孙胜说:“金子做的。”

胡子说:“金子做得不假,它可不是戒指,它是金印。金印是什么知道吧,就是人犯了罪,在脸上作记号用的。”他说完以后立刻实践金印的妙用,把戒指按到孙胜的脸上用力按压,旋扭。孙胜的脸上很快流出血来,染红了金子。孙胜像杀猪一样叫唤,老干等孙胜的脸上必定会留下金子的印痕的时候朝着胡子摆一下手,胡子把染血的金子从孙胜脸上拿开,连血一起戴到自己的手上。老干对孙胜说:

“我看看你的枪。”

孙胜低着头让脸上的血滴到地上,说:“他们扭着我,我拿不下来。”

老干嘴巴一扬,两个保安员放开孙胜。孙胜从肩上把枪摘下来向后退一步,以便让出空间能够把枪平平地摆起来。他摆起枪来枪口对准老干就勾动扳机,扳机响了一下枪却没有响,两个保安员再一次将孙胜扭住,孙胜的枪掉到了地上。胡子弯腰捡起枪来递给老干。老干一折枪管像折断一根大葱倒出葱管里死掉的虫子一样退出子弹,说:

“臭弹!这样的臭枪你再别玩啦。”老干对胡子说,“给他卸下个零件来。”

胡子的刀子拔出来孙胜才开始求饶,他一求饶就像个真正的怕死鬼一样了,他叫大哥,他说:“大哥,大哥饶命,大哥饶命!”

老干吩咐胡子:“拿右手。”

胡子的刀子多么锋利,夕阳的晚照里只是刀光一闪,孙胜的一只手就掉到了地上,确凿无疑是右手。孙胜的手在地上躺着颤抖手心朝下抓不起一颗沙粒还击敌人。胡子把孙胜的手轻轻一踢,孙胜的手翻了一个身,手背朝下躺着。孙胜用剩下的一只手捂住没有手的胳膊在地上打滚。老干和他的人上了轿车兔子一样跑远了。孙胜的枪他们扔到车上带走,不留给没有了右手勾扳机的射手。

家里的争论在孙胜割掉手的地方还没有长出完美的疤痕就开始了。孙天成坚决主张诉诸法律,他不相信公安也治不了老干,天下应该有主持公道的地方,不能允许有人持了刀子随便割下别人的手来,孙胜明确地告诉父亲:

“公安根本治不了老干,要能治他早治了。”

孙天成看儿子如此了解老干,便埋怨儿子:“你知道他这么凶,还跟他较劲?”

孙胜说:“我不知道他是老干,我早也不认识他。”

孙天成老婆则把责任推到武器上,说:“就叫那杆枪害了。”她埋怨孙天成,“我说把那杆枪交出去,把电话留下吧,你偏偏把电话交出去把枪留下,该交的不交,该留的不留。那杆枪收去就收去了吧,还又买一杆枪……”

孙天成气哼哼地打断老婆的话:“该枪什么事?”

老婆反唇相稽:“他不是看枪吗?你要是没有枪,他能看枪啊?他不看枪,能剁下你儿子的手来啊?”

孙天成骂老婆:“你他妈真是个糊涂虫!他想剁你的手,你没有枪他也剁,剁得更痛快,更大胆!”

老婆说:“我不信,你身上不背枪,好好地在大道上走着,他也不想看你的枪,他能给你把手剁下来?”

孙胜不耐烦了,说:“别瞎吵吵了好不好,枪,枪,我就喜欢枪,我就爱玩枪,我就是枪少了,我要是身上背着长枪,腰里别着短枪,不等他们靠身,我掏出来就给他们一梭子!”

他妈害怕地说他:“你可不敢那么打,你要是把他们打死,你也不用活了。”

孙胜说:“不活了就不活了,拼死一个够本,拼死两个赚一个。”

孙天成说:“说梦话,你不是没有那么多枪嘛。”

孙胜说:“有钱也行,我豁上钱,雇人收拾他。一点不错,我就豁上钱,我挣的这两个钱不要了,全部豁上,我去雇‘镰刀帮’收拾他!”

孙天成问:“镰刀帮是干什么的?”

孙胜说:“县城最大的地痞帮,一人腰里别一把镰刀,打起仗来不要命,拿镰刀乱砍。不用镰刀帮,用铁棍帮也行,一人腰里别一根铁棍。”

孙天成否定这种打法:“不行,真砍出人命来不行。”

孙胜说:“砍死白砍,我反正不跟着打,也用不着我偿命。”

孙天成还是说不行:“那样打起来,你就是教唆犯了,查来查去还是查到你头上。还是得使用法律武器,我就是去告他,我不信法律治不了他。”

孙天成坐车去县城,车像一只拖鞋,人坐在脚趾头伸进去的地方。拖鞋一样的小车是孙天成当了矿管所长以后积累资金买来的,资金中有来自清查土流板土金磨时从羊角村拉去的矿石。孙天成坐在拖鞋一样的小车里脚趾头占住的地方,一心想着用法律的武器惩治老干为儿子的一只手报仇,没有在意一辆黑色的轿车窜到了前头,等到他坐的小车紧急刹车他身子往前倾差一点撞到外面去,他才看见黑色的轿车在前头拦路停下,几个人走下车来。看几个人中间有一个留了胡子,孙天成猜出他大约是遇上了老干。儿子被老干的人砍去了右手说不出老干是什么模样,只给父亲描述过动刀的人留了一把壮观的胡子。孙天成坐在车里刚刚想到了来者不善,对方已经走到他的车跟前命他下车了。他坐在车里不动问对方:

“下车干什么?”

留胡子的人说:“叫你下来你就下来。”

孙天成就是一心想着不下车也非下不可,他要是不下对方会砸碎车前头的玻璃扭着他的头揪出来,像撕碎拖鞋的前头扭断一根大拇脚趾头。孙天成看清了形势顺从地下车,对方命令司机把车掉头开走,告诉司机:

“没你的事,你走好了!”

孙天成的司机迟疑不动,不留胡子的一个人说:“你再不走,你就有事了。”

司机看看孙天成,孙天成没有什么表示。

不留胡子的人说:“哦,你说了不算,你还得听他的,好,好部下。”他吩咐孙天成说,“说话,叫他走。”

现场的情势容不得孙天成不服从,对方还未动声色已经流露了不容违抗的杀机,孙天成朝司机摆摆手,司机不鸣喇叭在大道上掉过头去,沿着来路开走了,开到远处把车子慢一慢,鸣了两声喇叭,再就很快地跑得不见影了。

不留胡子的人在车未跑远时开始说话:“你叫孙天成?”

孙天成说“是”。

对方说:“你知道我叫什么?”

孙天成早已猜出了但是不说,他说:“以前没见过,不知道。”

对方说:“你没见过,你儿子见过。”

孙天成这才不再装糊涂,他说:“我猜出来了,你是老干。”

老干说:“现在认识啦?”

孙天成说:“你想干什么?”

老干说:“我正要问你呢,你是不是打算去告我啊?”

孙天成说“没有”。

老干说:“你不说实话。”他对胡子说,“叫他说实话。”

两个保安员把孙天成扭起来像那一天扭他的儿子一样,胡子的手像一把铁钳把孙天成的嘴捏住,说:“把实话吐出来,要不我就割掉你的舌头。”

老干说:“说吧,你是不是打算去告我?”

胡子把手一松以便孙天成吐出实话的时候比较顺便,孙天成吐出一个“是”。

老干点头说:“好,说实话好,说老实话,做老实人,好。我问你,你是想和你儿子一样呢,还是想和你儿子不一样?”

孙天成说:“你把话说明白。”

老干说:“你要是打算和你儿子一样,我就也给你拿下一只手来,你要是打算不一样,我就要你一条腿。”

一辆面包车鸣着喇叭驶过来,孙天成看着面包车,车里的人脸像梦里的人影一样模糊,无动于衷。

老干说:“你要是敢招呼,我就要你的命。”他命令说,“放开他,看他敢招呼。”

被扭住的胳膊恢复了自由,孙天成轻轻地甩一甩,又有一辆车鸣着喇叭开过来,孙天成没有出声,连胳膊痛也没有叫唤。

老干满意地说:“好,还算听话,你既然听话,我就要你的一条腿吧。”

孙天成慌忙说:“别,我们好好谈谈。”

老干说:“不用谈了,我谈够了。”

孙天成说:“我不告行不行?我不告。”

老干说:“不告?其实我倒不怕你告我,你告了我,我花上三十万二十万行了,可我嫌麻烦,我这个人不愿麻烦。不过,你既然说不告了,我也不能叫你白说了好话。我先给你把腿留着,不过,得做上个记号。”他朝胡子摆一下头。

两个保安员再一次将孙天成扭起。胡子持刀在手,一刀将孙天成的裤子划开,然后竖着一刀,横着一刀,在孙天成的大腿上割一个“十”字口,口子不大,像兔子嘴又多了一瓣,孙天成咧开大嘴惨叫不止。

夜里十点钟,疼痛像漫开的夜色遍布了孙天成整个身体,孙天成知道他的伤痛不仅来自大腿上的“十”字口子,而且来自心上的刀口。他在羊角村党支部书记的位子上任职多年,下台后又当了镇矿管所所长,他只在别人的身上捅过看不见的刀子,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的刀子在他的身上割出血来还是第一次,他可以叫痛却不敢申冤,在老干这样的对手面前他变得好像不是孙天成了。心上的疼痛比腿上的疼痛更加令他难以忍受,他打开电灯抓起电话拨一个号码,电话里传出了王志国没有睡觉的清晰声音,孙天成的嘴皮动了两下,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就把电话扣住了。他把灯拉灭睁着眼忍受来自心上和腿上的两处创痛,街上忽然传来一阵狗咬,有什么东西掉落在他的院子里,掉落的声音像人从墙头上跳下没有站稳摔倒了,老婆惊醒过来问:

“什么?”

孙天成说:“不知道,你出去看看。”

老婆说:“你出去呗,我怪怕的。”

孙天成说:“我的腿得劲哪?”

老婆爬起来开灯,穿上衣服不系扣子走出去。一会儿她捡回一个布包,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婴儿,可惜她不系扣子袒露出来的样子实在没有能力给婴儿喂奶了。她在灯光里解开布包,原来是一条大人的腿从膝盖以下割断了,刀割处血已凝固。孙天成老婆惊叫一声把腿摔到地上,重新摔出还会流动的鲜血。孙天成摸摸自己的大腿作了记号的地方,倒抽一口冷气。

家庆的儿子建光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大学成为羊角村第一个名牌大学生,他去学校里拿回录取通知书到状元岭上来告诉他的父亲,家庆正好和李春林刚从老矿井里上来。状元岭的名字原本与读书考试有关,可是没有人能够讲述名字的起源,黑财神的名字与它紧密相联那是因为金子,“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内涵也许被古人转着圈用在了状元岭的名字上?羊角村有人记忆的历史中建光倒是第一个状元了。他苦读寒窗,花他的父亲辛勤劳动的钱。“假化肥事件”中家庆退回了三千元回扣又被扣除了三个月工资,那时候儿子并不知道父亲为供他上学打错了算盘。一个打完了一场篮球的下午,建光在校园里被李春林叫住,李春林给他二百块钱,说他的父亲忙着矿上的事不能来,事后建光才知道那不是他父亲托李春林捎的钱。父亲听他讲述了这件事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只说一句话:

“那是个好人哪。”

看了建光拿回来的录取通知书,李春林的高兴不亚于家庆,他拍着建光的肩膀说得好好庆贺庆贺,还没有想出庆贺的方式他又问开学的时间,有没有伴儿,建光说大万家还有一个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建光说:

“大万家那个说,他爸爸派轿车去送他,我可以坐他的车一块儿走。”

李春林说:“大万家那个姓什么?”

建光说:“姓冯,他爸爸当书记。”

李春林说:“是冯大路的儿子。”

家庆说:“人家有个好爸爸,有轿车送。他爸爸那么有势力,他还上大学干什么?”

李春林说:“越有势力越上大学,一些暴发户的孩子考不上,还花钱上,买文凭呢。”

家庆说:“我要是有一百万,我就不用他上学了,一下子存到银行里,辈辈世世吃利息也够了。”

李春林说:“这就错了,要是有一百万,就自费供他出国留学。人要想有出息,还是得多念书,你说对不对,建光?”

建光笑笑,不说什么。

李春林说:“建光是个好孩子,有出息,一下子考个名牌大学,真应该好好庆贺庆贺。”

家庆说:“我请客吧。”

李春林说:“行,你请客我花钱,真的,不用你掏钱,就上我家,不,还是上你家吧,因为小山的事,我妈心里总不好受。还是上你家,我负责买酒买肉,你赔上油盐酱醋,叫叫有田,把于秀文也请来。建光跟着于老师念过书吧?考上大学,不能忘了老师。就明天晚上吧,我去办备点东西。”

家庆说:“不用你花钱,还是我弄。上振华酒家吧,俺老婆做菜不行。”

李春林说:“还能把豆腐做成芹菜呀?做什么吃什么,咱也不是为了吃喝。就上你家,不上酒店,别叫人家人以为是用公款大吃大喝呢。”

为庆贺建光考上大学而举行的家庭宴会聚合容易,要散开却很难。大家都不是贪杯的酒鬼,可是酒后却犯了跟酒鬼差不多一样的毛病,同样的话听的和说的都不记得已经重复了多少遍,听的人不表示听腻了的神色,说的人更不厌其烦一再絮说,絮说的次数越多兴奋的情绪越高涨。最后的一杯酒喝完,主人和客人都宣布不再喝了,从家里走到门口用去的时间却比再喝五圈酒需要的更多。朦胧的月光照不清大家脸上酒的颜色,摇摇晃晃的步态看上去也不是那么清楚。好像艰难跋涉终于走出大门,李春林率先站住了不走,再一次问建光敬了于老师酒没有,建光说敬了,小学教师于文秀喝酒最少保持着课堂上朗读春天的课文一样的清醒,证明建光的确敬过她两杯酒,她提醒李春林说:

“你忘啦?你说,建光,你得敬于老师两杯酒,没有小学老师,你就上不了大学。”

李春林低一下头又抬起来说:“对,我想起来了。”

建光提醒他再想起一些喝酒的事情,说:“你还叫我敬我爸一杯酒,敬我妈一杯酒。”

李春林说:“都敬啦?”

家庆替儿子作证明说:“敬了,都敬了。”

王有田也帮着家庆证明说:“都敬了都敬了。”

李春林点头说:“敬了好,敬了就好。父母的酒是应该敬的,父母之恩不能忘。建光,你爸供你念书,不容易,从小学到高中,再到大学,你知道他得花多少钱吗?不管将来出息到什么样,挣多少钱,你要是不孝敬父母,不用你爸说话,我就去揍你……我就去揍你,我揍你,你还不准发冤。我能揍人你信不信?不信你去问小山……去问小山,你问问他,我揍没揍过他?小山……哦,小山,你看不见他,你没法问他……”他语声哽咽了。

王有田拉着李春林的胳膊说:“走了走了,不说了,明天再说。”

李春林摆脱了王有田,说:“有田,你不要以为我喝醉了,我没喝醉,我说的什么我都记着。没喝酒的时候我说,咱作一个规定,以后,谁家的孩子考上大学,奖给他两千元,考上中专,奖一千元,考上高中,奖五百元,我说过没说过?”

王有田说:“说过,你说过。”

李春林说:“这条规定,就这么定下来。于老师给小学生说说,鼓励鼓励他们,叫他们好好念书。”

于文秀说:“我一定说。”

李春林说:“羊角村自古不出大文化人。要是在下一代出个大科学家,比出十个金矿都光彩。建光使把劲儿,念完大学念研究生,念完研究生再念博士……”

王有田笑着说:“念完博士呢?”

建光说:“再念博士后。”

家庆接着儿子的话说:“那就把我累垮了。”

李春林说:“建光要是念博士后,咱羊角村集体供他。”

于文秀说:“行,毕业后再回羊角村做贡献。”

家庆说:“我可不让他回来,念书念书,念来念去,不就是为了离开羊角村?”

李春林说:“我也不叫他回来,羊角村用不了博士后,太屈材了。”

王有田说:“走吧走吧,等念出来再说。”

王有田在村委会中分管农业生产,他对种庄稼比对念书更关心。他的关心基于人的最原始的需求,就是吃饭第一。他在大喇叭里讲话安排秋收秋种,知道镇里的一些种麦子要求没有必要他也照讲不误。他是种庄稼的好把式,懂得“弯弯畦子长不出弯弯庄稼”的古训,可是镇里要求大道两边的地必须拉线播种像木匠裁割木料一样,他就走到大道两边的地里督查实施镇里要求的播种方法,而且他在大喇叭里讲话时不惜把自己奉行的种庄稼古训推翻,他说:“再过三天,镇里要下来检查,大道两边的户注意点儿,叫你拉线你就得拉线,有的说啦,弯弯畦子长不出弯弯庄稼来,这个说法不行啊……”为了迎接镇里三天以后的检查,他还督促一下不在大道两边很可能检查时看不到的地片:“三弯子地有一块苞米得赶快收拾了,都枯秸子了,是不是李俊的?李俊家的听着啊,赶快去刨了它,一片地就剩那么点了,站在那里太难看了……”

王有田在大喇叭里的讲话被桂莲听到时,她腹中怀的孩子正好蹬了一下小脚像一颗种子被水泡得膨胀陡地伸了一下胚芽。她怀的自然是李俊的种子。她原本是一块无主的土地没有开垦沉沉地睡着,李俊花了一笔钱取得了耕种的资格便理直气壮地耕了种了。大道两边的土地拉线播种为了好看,桂莲的土地被李俊不拉线播种之后就不好看了。听了王有田在大喇叭里叫李俊的名字和李俊家的,桂莲走到院子里拿了小镢擎起来弯腰试试,她的腰很难弯下,要是朝后弯就比较省劲了。她心烦意乱扔掉小镢。门外汽车声响了一阵以后李俊走进来,桂莲对他说:

“刚才大喇叭里广播了,叫咱去收拾苞米。”

李俊说:“我没有空,你有空你去吧。”

桂莲看看自己的腰身说:“我这个样了,能去刨苞米呀?”

李俊说:“不能刨就叫它站着。”他急匆匆地进家拉抽屉,一副拿了东西就走的子。

桂莲说:“大喇叭里说,镇里要下来检查。”

李俊说:“检查呗,反正是检查他们,也不检查我。”

桂莲说:“还能叫它烂地里呀?早晚当不了得收拾。”

李俊说:“烂地里正好当肥料。”

桂莲说:“麦子也不种啦?”

李俊说:“种麦子干什么?我也不吃麦子。”

桂莲说:“你不吃我还吃呢。”

李俊说:“你吃你去种。”他关好抽屉什么也没拿走出去了,他回来一趟好像就是为了把抽屉拉出来翻腾个乱七八糟似的。

听着门外汽车声响着远去了,桂莲忿忿地一下子打开了电视机,电视里的人说话的声音大得像打架,慢慢地浮出来的人却躺在床上不是打架的样子,男人和女人穿的衣服都很少。

在大喇叭里讲过话的王有田先在大门外边叫一声李俊,走进大门又站在院子叫李俊家的,他克尽职守亲自上门催促。他说三弯子地那点苞米不要了也得收拾出去,镇里下来检查,老远看着没有站着的庄稼了,也好应付应付。桂莲说李俊没空,她又不能干。王有田不看桂莲有孕的腰身安慰她说:

“不用愁,那么两棵苞米,一棵一棵吃也把它吃了。”

桂莲用李俊宽大的衣服装束自己。她穿男人宽大的衣服还不是为了遮掩不好看的体形像城里的女人那样虚荣,她是为了干活时还能够稍微省力地弯下腰去。她开始抡起小镢刨苞米秸了才发现宽大的衣服只让她减少了外部的紧张,却不能缓解她内部的膨胀,她的感觉中仍然是朝后弯腰比较省力,可她却不能像玩杂技的女孩那样反屈过身子去咬花,苞米秸并不像王有田说的那样可以一棵一棵吃掉。她抡了小镢直着腰刨苞米比一棵一棵吃快不了多少,杨菊香从地头外边的道上扛着大镢铁锨走过,问李俊怎么不来,桂莲把小镢放下用一只脚踩着镢刃,免得它倒地后再拾起需要弯腰,告诉杨菊香李俊没有空,杨菊香就替桂莲生气了,她自己不会怀孕更加为别人怀孕担心,她说:

“李俊也真放心,你都什么样了,他还叫你来刨苞米,你可真得小心。”

桂莲说:“没事。”

杨菊香说:“有事就晚了。李俊这个东西,光知道挣钱哪?你不用管,就给他从半腰砍。”

杨菊香教的办法桂莲即刻采用,她把小镢当镰刀用,有时候还划破一点地皮,有时候连地皮不碰到就把苞米秸子砍倒了。她用这种办法不仅节省了刨苞米根的力气,也不需要一次一次作弯腰的努力了。到了暮色快要降临的时候,她开始把刨倒的苞米秸抱到地头上丛起来,她小心地避开地里留下的苞米茬子,她步履艰难,行动迟缓。地头外边的道上有人说:

“黑天了,还干哪?”

她撩一把飘到脸上的头发看出了是刘东,刘东推着小车。她说:“收拾出去,明天不用来了。”

刘东说:“你这个干法,一宿不用睡觉了。”他把车子放到地头上,走进地里就抱苞米秸。

桂莲说:“你走吧,干一天活怪累的。”

刘东说:“累什么,一点儿不累。”

好像要故意表现自己一点儿不累似的,刘东弯腰直腰都用桂莲不敢相信的速度完成,桂莲刚刚蹲下去还没有伸手抱起苞米秸,刘东已经完成了弯下腰去把苞米秸抱在怀里直起腰来抱走跑到地头上丛好的全部过程。很显然他这样干不仅仅是为了表现自己一点儿不累,他是要自己多抱一些,他抱的多了,桂莲自然就会少抱一些。他还这样说桂莲:

“你不用干,我自己一会儿就搬出去了。”

桂莲不听,依然和刘东一起往地头上抱苞米秸。

刘东说:“你坐着,坐着。”

桂莲说:“还好我坐着,光叫你干哪?”

刘东说:“有什么不好,我能干,你不能干。”

桂莲说:“那我坐着啦?”

刘东说:“坐着,你好好坐着。”

桂莲就在地中间坐下了。她不到地头上坐着,她坐在地中间,无论刘东是抱着苞米秸往外走还是空着手走回来,她都可以跟他说话。桂莲说:

“刘东你真能干活。”

刘东说:“我也能吃饭哪。”

“能吃饭怕什么,就怕能吃不能干。”

刘东笑了:“能吃能干,英雄好汉。你说我是不是英雄好汉?”

“是,你就是英雄好汉,像电视上那样,打抱不平,救人,杀贪官,杀坏人。”

“不行,我不敢杀人,我连杀鸡都得闭着眼杀。”

“你是太好心眼了。男人心眼太好了不行,容易吃亏。”

“李俊心眼好不好?”

“他呀,你说呢?”

“咱不知道。”

“你不知道俺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可不对,两口子还能不知道心眼啊?”

“那可不一定,你要是找个媳妇,你就一定能知道她的心眼啊?”

“不知道心眼我不要。”

“那么你说我的心眼好不好?”

“你又不是我的媳妇。”

“不是你的媳妇你就不知道啦?你说,我的心眼好不好?”

“你呀,好。”

“你怎么知道?”

刘东笑了:“你给我糖吃来嘛。”

桂莲也笑了:“我给你一块糖吃,你就记一辈子呀。”

“甜到心里去了嘛。”

“人家给你一点好处你都记着,你这个人心眼一定不坏。”

“真的?”

“不过,刘东你也挺坏的。”桂莲笑笑,想说什么又没有说。

刘东说:“对,我挺坏的,我坏够了,苞米秸子也扛完了,走吧。”

桂莲说:“走,亏你帮了我,要不,我真得干一宿了。”

“你再给我块糖吃就行了。”

“刘东你真馋,光想吃糖。”

刘东笑笑,推起小车,和桂莲一起走。桂莲走得很慢,他也慢慢走,以便桂莲能跟上他的脚步。桂莲说:

“你头里走吧,我走得慢。”

刘东说:“你上来,我推着你得了。”

桂莲推辞:“不,叫人看见多不好啊。”

“怕什么,只当推着媳妇。”

“真的是媳妇,你就不推了。”

“推,推一辈子我也推,上来吧。”

“我真上去啦?”

“上来,上来。”

“上就上,你不怕我就不怕。”

桂莲坐到刘东的车子上,扭脸的时候能看见刘东宽厚的胸脯在暮色里稳稳地矗着。他们两个一时无话了。山路上刘东的脚步声和小推车碾路的声音像一支悠长的歌,桂莲说:

“刘东你怎么不说话了?”

刘东说:“没有话说了。”

“推着我,你就没有话说啦?”

“不是。”

“是什么?”

“是……有人来了,快下来。”

“害怕啦?”

“叫人家看见不好。”

“刘东你真小胆。”桂莲下了车子,让刘东害怕的人走过来,原来是李俊的亲密助手刁六。刁六看看桂莲和刘东,叫桂莲一声嫂子,说:

“我以为是谁呢。”

桂莲问刁六干什么,刁六说他去矿上看看,就朝状元岭有灯光的地方走去了。

桂莲走进家里的时候小楼里也有了灯光。她推门看见了李俊带回来的那些录相片子里才会有的光景,男人和女人光光着身子作出不像是人的样子,男人是李俊本人,女人是兰彩云。李俊把他兰彩云穿着衣服带回来的时曾经告诉桂莲,兰彩云是他的女秘书。眼前的情景比录相片子更加令桂莲心惊肉跳,她似乎是吓坏了,惊呆了,她仿佛要掩饰自己的丑行呱地把门关上,然后又突然被惊醒似的,发疯般向外跑去。她跑出小楼,跑出院子,跑上大街。她好像被别人的双腿带到了一家门外,她呱呱地摇着门栓。门开了,走出了刘东。刘东显然被她疯狂的样子吓住了,刘东说:

“你!”

桂莲呆呆地看着刘东,咬紧牙关摇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猛然转身跑去了。

刘东朝着她的背影喊:“嫂子,大嫂子!”

不应声,不回头。

刘东走出门来叫:“嫂子,桂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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