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不到,柳弦子根本找不到给严青青一个人弹弦子的机会。老两绑起小辫,也到砸夯的班子里砸夯了。严青青在哪一个夯上喊号子,老两就挤到哪一个夯上,柳弦子也必定在那里。老两砸夯,比他清基更累。人家趁着应号子的机会,会像唱戏的小旦一样走步,扭几扭。他不会,他只会抓起夯把往上举,看起来紧张极了。他嗓子沙哑,领不了号子,他就是应着人家的号子叫,仍用细嗓,大家本色的嗓音也会压倒他,不准他像在夜校里那样占尽风头,一枝独秀。老两倒想用细嗓领一领号子,可是大家不敢用他,砸夯可不像夜校那样快活,闹不好,大石头会把人砸死,尔等岂敢懈怠。柳弦子色胆包天,想给严青青一个人弹弦子,砸起夯来,他也只敢龇着金牙笑笑,规规矩矩,不敢乱抖,拿出来就弹。事情很明显,柳弦子要是给严青青一个人弹了弦子,他适时一抖,接下来就会跟严青青砸夯,号子由他来喊,严青青嗓音再清亮,能跟上他应和他,“娇喘吁吁”,就不错了。剧团的老旦唱大嗓,小旦唱小嗓,多么能叫,也只配跟柳弦子打个平手,占不了上风。刀马旦舞舞抓抓,身上的功夫不错,不练嗓子,叫起来根本不行,不在话下。只是彩旦眼珠子乱转,像个妖精,柳弦子被团长提前开除,未及领教,令柳弦子不知深浅,终生为憾。看严青青砸夯的样子,好像练一练也能扭两下子。只要学会妖里妖气乱转眼珠,她就是山间野台子上的一个彩旦了。柳弦子的经验多么丰富,可是离开了剧团那块水,他还是感到了举步维艰。剧团多么方便哪!女戏子每天里涂脂抹粉,为了什么?还不就是为了勾引男人们干她!挤眉弄眼,哼哼唧唧,假模假样,一步三摇,半推半就,假装害羞,你要真干了,她又不愿意了,你假装不干,她又着急了,你真的大弦子一抖,不管三七二十一,干了再说,她又死缠硬绞不放你了,怕你吃着锅望着盆又去找别人了。三千鬼画符,一路鬼吹灯,十万大戏,一个心眼,还不都是念的一本经?暗送秋波,争风吃醋,松了金钏,解了罗裙,陌上桑叶,窑洞水袖,“晓来谁染霜林醉”,“赏心乐事谁家院”,屁,除了男人女人间那点道道,什么玩意儿没有。大弦子抖一抖,妃子娘娘都不愁。则天娘娘为什么发火,命牡丹花冬天开?没有男人干她。她是风流的牡丹花,冬天不开也难受。杨贵妃为什么喝醉了?皇帝不来,找别的女人去了,力士阉了,又不中用,她不喝醉就怪了。她喝醉了酒,还能身体往后弯,从力士手上叼酒杯,她那是叫你看她床上的功夫,叫你看她脖子上抹了粉,香汗阵阵掉不下来。正啊是,侯门深似海,玉人砸夯来,严青青脖子上不抹粉,也像娘娘那么白,水库上的太阳晒不黑她。如果没有老两这个傻货碍手碍脚,水库工地就是再比不上剧团方便,柳弦子也大弦子一抖,弹了。
水库工地,原本也可以是柳弦子的用武之地。只要公社书记李玉明不是那么愿意开会,问老两的腿冷不冷,只要李玉明不在开会的时候,把“捆玉带”当成喜歌来唱,让大家憧憬遥远的理想,柳弦子就会让所有女工喜欢他一个人的弦子,他按时一抖,就会成为空谷足音。只要众多女工仰着脸,看他一颗金牙金光闪闪,央求他,“再弹弹弦子吧,再弹弹弦子吧”,他临空一抖,就领上严青青一个人走,让所有的女工都着急。水库工地跟夜校一样,气候合适了,也是爱情的孳生地。有爱情就有着急。由于老两也来砸夯,柳弦子连朝着严青青龇着金牙微笑的机会都少多了,他刚刚直起腰来,朝严青青龇出了金牙,老两身体一转,挡在了中间,头顶上的小辫比柳弦子的金牙高,更引人注目,严青青就不看柳弦子的金牙了。柳弦子气恼至极,叫老两把小辫解开,理由是,砸夯的时候,一撮毛像鸟儿翘起尾巴屙屎的样子,叫人恶心。显然讲不通。不过,老两听话,把小辫解开了,柳弦子依然会被老两挡住金牙,他龇着金牙也无用。他根本不能把一只手放到严青青腿上了。一到休息的时候,老两总比他更早,坐到离严青青一只手臂那么远的地方,老两要是想把手放到严青青的腿上,才更便当。柳弦子要想越过两只手臂的距离,把手放上去,他得躺倒才行。他一躺倒就弹不成弦子啦,横竖不成。
夜校更不是柳弦子的天下。他早有妻室了,夜校有权不对他开放。不过,他为了寻找额外的爱情而来,也没有人硬要把他关在门外边。如果没有老两教唱“麦苗儿青来”,柳弦子也会给大家带来愉快,他大弦子在手,到底抖得不同寻常。有了老两,有了老两用细嗓教唱“麦苗儿青来”,谁都不把柳弦子放在眼里。柳弦子即便能坐到距严青青最近的地方,一只手从桌子底下伸过去,放到严青青腿上,也没有用处,严青青跟大家一起嘻嘻哈哈,跟着老两唱“麦苗儿青来”,根本不把柳弦子的手当回事。她最高兴的时候,用两只手拍桌子,还抽空抡一把,会把柳弦子的手打掉呢。柳弦子学小旦的样子撒娇卖痴,龇着金牙微笑,说“你把俺打疼了”,严青青听都没听见,不理他。
夜校的快乐就这样无穷无尽,像无边无际的黑夜一样没有尽头。老严家的夜校永远也学不会用细嗓唱歌,老严家的夜校永远需要老两用细嗓教唱“麦苗儿青来”。老两是老严家夜校快乐的源泉,永不枯竭,嗓子哑了又好了,像对手沟深处的山泉,旱天的时候干了,下一点小雨又流水了。柳弦子眼睁睁地看着老两独领风骚,占尽风流,他的大弦子根本没有用。严青青的脖子,在夜校的灯光里比在水库的太阳底下白,脸倒高兴得绯红了,闭月羞花。柳弦子简直要急死了,他丢掉弦子,使出绝招,操起坠琴,自拉自唱。
柳弦子自拉自唱,当然不同凡响。自拉自唱的功夫不在手上,而在心里。只有一心二用的人,才能够自拉自唱。一般来说,眼睛好的人目接五色,手动琴弦,要自拉自唱,几不可能。能自拉自唱的往往是盲艺人。他们看不见色彩斑斓的世界,内力够用,便分出一部分,盯住黑暗世界的声音,一边用嘴唱出来,一边用手伴奏。所以声音都是眼睛好的人看不见的,眼睛不好的人,才能够闻声辨色,目不乱而神不迷。柳弦子带坠琴进夜校,突然张口,自拉自唱,让人见识他不凡的身手。他差一点就达到目的了。老严家夜校的男女,即便自己还没有学会当吹鼓手,从前辈那里也取得了经验,他们没有见过,同一只嘴巴吹了唢呐,还能唱歌,柳弦子自拉自唱,也从未露过。他们暂时忘记了,老两用细嗓唱“麦苗儿青来”,给他们带来了快乐,专心看柳弦子自拉自唱,不嚷着让老两教唱歌了。趁着谁也看不见的机会,老两走到严青青跟前,轻轻地拽一下她的衣襟,引她走出夜校,走到夜校灯光照不到的地方,用本嗓,对老严家的第一美女,认真地本色说话,他说:
“咱俩轧恋爱吧。”
严青青好像没听见,反问他:“你说什么?”
老两的声音捏细,说:“咱俩轧恋爱。”
严青青没有害怕,只是惊愕了,她嗓子眼里不是哭不是笑不是叹息不是感慨地发出了一个短促的怪怪的气声,然后她把嘴咧咧,从来没有做出过这么难看的样子,蔑视地问老两:
“你知道轧恋爱怎么写?”
老两往夜校的窗户跟前挪一挪,蹲下去,捡一块小石子,在夜校灯光能照到的地方,认真地写一个“轧”。
严青青不等他再写下去,说:“算了吧,你个痴货,那是‘压’,不是‘嘎’。”
老两咕哝着说:“‘轧’就是压。”
严青青恼火了,她恨东顶夜校跟老严家夜校教出来的文化不一样,“嘎”“压”不分,她强压下心头的气恼问老两:“我问你,东顶的人都死光啦?”
老两不明白,老严家的美女为什么这样恶毒地问话。
严青青说:“你们村的人没死光,为什么叫你当团支部书记?”
老两想用细嗓告诉严青青,他当东顶的团支部书记,不是他自己的主张,是党支部书记杜邦叫他当的。可是严青青不听他用细嗓说话,转身就走,去听柳弦子本色的原汁原味的自拉自唱。
在柳弦子龇着牙微笑好色的自拉自唱里,在老两绑一根小辫用细嗓教唱“麦苗儿青来”的快乐里,在公社书记李玉明摘了皮帽子开会里,在严青青唱戏的小旦一样扭步喊号砸夯里,对手沟水库借助了芜杂的爱情力量,狂热激情的力量,捆玉带理想的力量,修得很快。山地的麦苗转青不久,很快变黄,天旱没有水浇,过早成熟。麦收后连降大雨,对手沟水库刚刚筑起的大坝接受了第一场洪水的考验,稳稳地拦水,大水晃漾,眼看着就可以放进小船去划船了。公社书记李玉明紧急号令,中流河东岸十六个村子再出民工,还征调了中流河西岸二十四个村子出夫支援,沿山挖渠,准备在他戴上皮帽子迎接第一场大雪的时候,给大山捆上玉带。等他摘掉皮帽子,用小手绢擦汗了,就可以给小麦浇上第一遍返青水,让老两用细嗓唱“麦苗儿青来”不至于成为一句捏细的空话。挖渠民工天气很热的时候,到对手沟水库里洗澡,水性最好的人也不敢往对岸游,担心游不回来。天气还没有冷下来,刚学会狗刨的人也能在水里游一个来回,游不动了在中间一站,岸上的人能看见,男人的奶头像两颗熟透的山枣。天不下雨,却没有在水库底下烧火,不能这么快把水烧干。老严家认定了公社书记的皮帽子是狐皮的老吹鼓手见多识广,他最先断定,对手沟水库盛不住水。中流河东岸十六个村子的民工清基砸夯,老两用细嗓教唱“麦苗儿青来”,夜校里产生爱情无比快乐,严青青美丽,柳弦子好色,大家高高兴兴,热火朝天,心怀憧憬修了一个漏水的水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