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大军说：“那也好办嘛，小媳妇香英。”
道善摇摇头说：“香英不行，刀枪不入。”
于大军断然否定：“没有刀枪不入的女人。”
于大军身任民兵连长，掌握武器，自然敢发布气吞山河的豪言壮语。他真的不好色，他要是爱好此行，早就会打遍南乡，直来直去，绝不需要迂回曲折，在场院里遛腿儿，转一圈又一圈，目的地遥遥无望。图片上做饭的女人穿得太单薄，事关政治，他不能不把她们上缴，供批判用。他要用武器批判，得把她们单薄的衣服也全部剥光，进一步唤起战斗的欲望，培植穿透的锐气。打仗的力量他倒是常备不懈，在工房子里淘金也不会消失。他文武兼备，心怀南乡，除了苏修发射火箭到西昌短暂的备战时期，他从来没有忘记，他身为民兵连长，进工房子淘金的重大使命：他要求道善先把女人的事情放一放，关心一下淘金技术。道善为难地说：
“朱金斗不让动手，我有什么办法？”
于大军提醒他：“你的拿手本领呢？”
道善说：“人我能偷来，技术我偷不来。”
于大军顿足说：“咱不会淘金，哪辈子才能盖起个大屋子开会？”
这就是南乡贫穷盖不起大屋子开会的根本原因。哪里只是南乡，只要有人的地方，都是如此。偷人的本领与生俱来，自从人类从树林子里走出，盖起有窗户的房子，偷人的本领就日益发达了。用不着师傅传授，偷人的贼都会从窗户爬进屋子，男人女人都会。从皇宫内院，到蓬筚民居，爬窗户都是同样的姿势，也就是猴子撅起屁股的样子。皇宫的窗户太高，猴子的屁股就会有更多的人看见。偷人之风因此大盛，遍及民间，倒不是平民百姓跟皇家学来了本事，只不过是民家的窗户矮，老百姓的胆子更大一些罢了。相沿成习，根深蒂固，偷人的技术像吃饭喝水一样，到了需要的时候，拿起来就用，人人皆会。有人偷了一辈子，直到爬不上窗户了才罢休，心安理得，到死也不脸红；有人一辈子不伸手，并不是不会这门技术，是他担心被人看见了红屁股，至死也忘不了耻辱。防范措施像偷人技术一样发达。为了给偷人增加困难，人盖起楼房居住，窗户高得爬不上去。对抗的手段应运而生，偷手发明出电梯，让人看不见屁股，爬窗户更快。所以，等到所有人全都住上楼房，危险便降临所有人家的窗户，有效的防范手段只剩下一条，就是把人全部关到大屋子里开会，大家互相监督。这就需要更多的金子，淘金热于是成为社会的主潮，大屋子的支柱。难以克服的困难随之而来：地底下埋藏的金子，倒足够盖大屋子用的，可是没有那么多淘金师傅指导淘金。东顶人不把淘金技术传给南乡，南乡人道善偷术高明，偷人自信，却没有信心偷到技术，开会的大屋子如何普及？
造物无情，老天爷给南乡造下一座蕴藏金子的金瓜山，却不让淘金师傅生在南乡，只让南乡人学会制陶，一代代烧制出不漏水的瓦罐，散往四乡。也怪那个种瓜老头，狠心把金瓜摔得太碎，他要是把金瓜的碎片摔成豆粒大，南乡人也能用手指头捏起来，不必上流板淘洗了再用簸子摇，没有技术便抖不出来。南乡人从不保守，他们的女人上街晒草，脱了上衣，有什么袒露什么，他们不惜把制陶技术传给人家，绝不保留。自古以来，瓦罐总比金子多，就是因为南乡人肯把陶艺传人。老吕头当年去东顶烧制漏水的瓦罐，也是诚心诚意带徒弟，跟东顶的淘金人大不一样。就连逛遍关东妓院久经情场的胡刚，也不懂得秘而不藏，任老婆给老华吃烧的地瓜，从不嫉妒。他还把逛窑子经验全部说给郑小群听，不管郑小群能不能赶上妓院重开的时代，嫖妓的技术能不能用上。他像一只泥猴，钻进挖泥的井里，就脱光衣服，用自己的肌肤检验，用舌头品尝，终于挖到了好做酒瓶的窑泥。他叫郑小群用舌尖舔一舔验证，试一试像不像女人的奶子。郑小群学他的样子舔一舔，没有知觉，他依然把窑泥交给老吕头，让陶艺最佳的老吕头亲自给老康保做一个酒瓶。杜炳成曾经跟老吕头学制陶，学成之初，就做了一个后来不用的笔筒，盛了硬币，可是他南下淘金以来，就不认师傅了。他用玻璃瓶子装了花生油，来蒸咸菜，从来就没叫老吕头尝一尝。老吕头撒一泡尿，从瓦罐里漏出来，他倒记得很清楚，不跟人瞪起大眼争辩的时候，常常提起来讲一讲，好像那不是老头撒尿，倒成了美人儿放屁似的，津津有味。下台的党支部书记杜邦记住了造反派打倒他，最主要的一条罪状，就是他主张烧制漏水的瓦罐，现在他见了老吕头，也常常待理不理的，他忘记了，要是没有老吕头去东顶制陶，跟老婆大白天胡闹引发火灾之前就讲了种瓜老头的故事，他就不知道金瓜山底下会有金子。再说啦，他要是在台上当书记的时候，就想到需要有一个大屋子开会，他就该叫老吕头先做瓦片，不做瓦罐。烧制的技术都是一样的，老吕头照样不会保守，他还会撒一泡尿试一试，看看能不能漏到屋子里，湿了文件。
这就是质朴可爱的南乡人啊！陶器一样本色，不挂釉彩。挂了釉的即成瓷器，是更往南的南方人，成心欺骗种瓜老头。专门拿一把铲刀剥开炕皮研究历史的人，务必小心鉴别，破碎的陶片和瓷片大体相近，品质不同，用铲刀敲一敲，声音越是清脆悦耳，越需要警惕，用指头抹净尘土，花纹越是斑斓美丽，越需要清醒，最可怕的就是那一层光泽。七色迷目，五音乱耳，正人君子，不可不防。南乡人道善给朱萍儿扶着自行车，让美人儿遛腿儿，不绑直来直去的棍棒，韬晦迂曲，是南乡人的一个例外，因为他在公社当通讯员的时候，已经留起了不大的背头，头发故意往后梳拢了。背头，就是人头上的瓷器。
等不及
美人儿朱萍儿由道善在后面扶着遛腿儿不止，工房子里又安上了新的大磨，咕隆咕隆转动。石头磨石头的耗损极快。金瓜山底下挖上来的矿石磨成石粉浆，从流板上淘洗一过，在工房子外面堆成灰色的山岭，大磨磨成薄薄的两块石片，看不见青色的石粉磨在哪里。青石大磨，来自三河县城东北面的那座青石山，离东顶村还有三十里远。那座山专出大块石头，长的裁成石条，竖起来当电线杆，錾了石窝，镶瓷壶架线，圆的錾成大磨，供粉坊磨绿豆做粉丝，给工房子磨石头淘金子。巨大的石磨太沉重，东顶的淘金人不能像带行李一样，拴上行李签，乘车带到南乡，只好用牛拉来。一叶大磨一头牛，大磨上安了特制的磨挂，赶牛人像推小车似的，在后头扶住磨挂。看架势，他们就比道善更辛苦。道善弯腰弓背，给朱萍儿扶车子遛腿儿，看起来好像很累，可是他跟在美人儿后头，心有期待，朱萍儿的长腿每撩一下，都给他带来一分希望。扶了磨挂的人跟在牛后头，牛尾巴摇来摇去赶苍蝇，无聊而又怅惘。他们把干粮挂在磨挂上，走累了，看一看干粮包，就知道不是香菜饽饽，难以振奋。大磨进了村，他们才得意起来。南乡人从来没见过大磨当车子推，大磨自己就当了车轱辘，人推不动石头轱辘的车，又套上大牛帮着拉。南乡人不知道用什么材料做车轴，石头磨不断，趴到大磨跟前看一看，才发现大磨中间一面錾了一个窝，车轴没有穿透穿过去，也就是两个陀螺镶在窝里转，陀螺是用铁做的，抹了油。南乡人以为，抹了油的陀螺，会像用鞭子在冰上抽的陀螺一样转得快，不用牛拉也能推动，他们要求卸下牛来试试，扶了磨挂的东顶人不准他们试验，说：
“不行，推翻了你扶不起来。”
南乡人看一看巨大的石磨，就知道东顶人不是故意吓唬他们。
东顶人扶了磨挂，大声吆牛，洋洋得意，走过南乡晒草的街道。南乡女人眼看石磨咕隆隆把她们晒干的青草碾碎，来不及挑开，惊叫着躲过，持杈跳跃，丢荡不止，推车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像石头一样坚定。他们不再顾得南乡人提出疑问，全部问题由朱金斗代为回答。从第一次大磨进村，朱金斗就是工程总指挥。木头做的磨架，正是由他设计安装。复杂的齿轮装置，置入地道的吊杠，全部由他调试。大磨的磨眼齿沟，也要经他严格规划錾挖。他从大磨进村的第一步，就靠上去掌握，一步都不放松。这一些严谨的技术工作交给杜邦，他都不放心。他走在大磨的前头开道，分明知道青草不会成为路障，他也用脚尖拨拉几下，不及拨开的再让大磨碾碎。他不在前头开道了，转到旁边指挥，才顾得回答南乡人提出的问题。南乡人已经知道了，大磨出自大山，他们还想知道，大磨是在山上錾成了圆的，还是到了山下，才把大石头錾成了大磨。朱金斗反问他们说：
“这么大的石头，你能搬下山来呀？”
南乡人听不明白。
朱金斗这才告诉他们，是在山上錾成了大磨。
南乡人问，大磨怎么从山上搬下来？
朱金斗一指牛拉人推的大磨说：“也是用这个办法。”
南乡人的疑问紧接着产生了，他们害怕，牛拉着大磨，下山滚得太快，大磨会碾烂牛腿。
朱金斗让他们放心，透露了一个绝招，就是大磨的两头都套牛，两根鞭子分头打牛。
南乡人担心，下山的牛拉得省力，还会跑得快。
朱金斗不耐烦地说：“上山的那面，套两头牛嘛！”
朱金斗脾气不好，他就是肯授人秘招，他的耐心也只有这么大。他的淘金技术远在杜邦之上，下台的党支部书记是金矿的实际领导，涉及技术问题，也要输他三分。他是工房子和矿井的双料师傅，矿井里打撑木，他总能选择最合适最必要的地方，打下撑木，既撑住了井壁，保证安全，又便于工人手抓大绳踏了上下。他烧的錾子钢火偏硬，只有经验不足的郑小群錾磨钻窝，才会折断錾头，道善先轻轻落锤溜一溜，从来就没有折断过。钢火硬的錾尖錾磨快利，道善经常抹抹小背头说：“朱师傅烧的錾子好。”朱金斗收拾簸子，抖得也好，摇晃着摇晃着，适时一抖，就把金子抖到了簸子后头，看起来只是手上的功夫，其实他浑身都是技术。大磨的上一叶，他亲自錾，磨口大小，他准确掌握。你看他錾好磨沟以后，用锤子在磨边上啪啪地敲打下一片片石片，好像很随意的样子，那其实就是调整磨口。磨口大了，粉浆磨不细，粗粗拉拉地吐下来，细金子便磨不出来，磨口小了，半天磨不出一勺石粉浆，拉流的没有活干，照样淘不出金子来。村子里等着盖起大屋子开会，朱金斗即便脾气好，能等待慢慢淘金，下台的党支部书记杜邦急着“结合进去”，也会等不及。
革命委员会主任杜文朋，已经给了杜邦明确答复，等开会的大屋子盖起来那一天，就把他“结合进去”。南下淘金以来，已经养成了习惯，每一次化火炼金以后，杜邦都先拿着金子回村，让革命委员会主任看看，再去县城卖掉，把钱送回村里。他往往趁杜文朋看金子眼花缭乱的时候，提出“结合进去”的问题，这时候杜文朋不会不耐烦，可是也常常心不在焉，会忘记自己说过的话。等到金子的光芒在眼前消失，主任就目光黯淡，记不起自己的允诺了。杜邦会把杜文朋“等大屋子到了砖线再说”、“等大屋子平口再说”当真事，他离村再回南乡之前，会忍不住到大屋子建筑工地去看一看。他不看，还觉得离希望的目标不远了，一看他才知道，理想的实现遥遥无期。大屋子建在大院的南边，选址得当。等他“结合进去”以后，从办公室走到大屋子开会，下雨的天气也不用害愁，披一块麻袋片就能跑过去，雨再大也不能淋湿衣服。大屋子用了老严家的瘸瓦匠，就让他大失所望了。
老严家出了那么多吹鼓手，瓦匠却只有瘸瓦匠父子，一门单传。瘸瓦匠留一点花白的胡子，用铜烟锅抽烟，烟荷包拴在烟袋杆上，线绳一端系了耳挖、牙签等等一整套复杂的修剔工具，还有一个引人注目的红色玻璃球。老头年轻时给人盖房子，断了脚手架，把一条腿摔断，侥幸未死。他本来身怀绝技，断了脚手架，能身贴新筑的墙壁摔不下去，那时候他正在脚手架上用心挖耳朵，脚手架突然断垮，他没有防备。从此后，他挖耳朵剔牙，都要从脚手架上下来，决不再吃亏。他安好一块石头，耳朵突然发痒，他就沿着脚手架，一瘸一拐走到安了梯子的地方，踏着梯子下来坐好，再安安静静地挖耳朵。他小心谨慎，再没有发生安全事故。烟荷包上的玻璃球，是他摔断腿以后拴上的，从来没有摔碎，一直到他的孙子也跟他学徒，当了瓦匠，玻璃球还像一颗熟透的山枣似的鲜艳夺目。他不拒绝传授瓦匠手艺，可是他防身的绝技却只传给儿孙，所以老严家出了一代一代吹鼓手，瓦匠只有他一家，虽然大家都知道，东家给瓦匠吃的饭，总比给吹鼓手吃的饭好，这种状况也没有改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