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邦痛悔不迭,他回去送金子给革命委员主任看看,只在家里住了一夜,南乡人就利用这一夜没有锣鼓声的宁静时机清醒了。于大军是南乡的民兵连长,必定是身经百战的造反干将,他当然最明白,哪里是杜邦身上的致命伤,一戳即痛,再戳毙命。苏修社会帝国主义发射火箭到西昌,于大军指挥大家战斗,用棍棒对付可能要来的俄罗斯女特务,坚硬如钢,无情似铁,批斗南乡走资派的时候,他用另一副面孔,经常笑嘻嘻的。他把两根指头抵在走资派肋下,往上戳,笑嘻嘻地劝走资派“说了吧,说了得了”。走资派肝被戳烂,疼痛致死,外面却看不出明显的伤痕。于大军抄起大批判的武器要技术,杜邦一看就害怕了,他才知道,这种武器所向无敌,是精神战争的原子弹呢。你只要不能用二指厚的钢板,做一个头盔把脑袋紧密罩住,连喘气的小孔也不留,你就抵不住它的轰炸。你不喘气不留小孔也不行,你只要在钢做的头盔里还会做梦,它就会钻进你的梦里,让你的梦里红血浩流,像“造反派”的袖章塞满脑子,引起红色恐怖。他以下台党支部书记身份,带人南下淘金,为盖起个大屋子开会筹措资金,除了想把自己“结合进去”,也为了躲避东顶随时会再度燃起的大批判烈火。他请老吕头烧制瓦罐,只在东顶漏水,南乡的“造反派”不至于恨他。于大军打着锣鼓突然袭击,正像和平时期打起的战争,杜邦不敢还手,就想投降了。危急关头,杜炳成挺身而出保卫他。
杜炳成用玻璃瓶子从家里带油,一个人吃放了花生油蒸的咸菜,很难焕发战斗激情了。他好辩,却不想真的打仗,只喜欢玩嘴皮子功夫,时而操持文化武器,也只是把敌人吓倒就行了。他不是勇敢的战士,充其量只是个犟眼子辩士罢了。他死蛮烂犟,很难遇到对手。三河县“造反派”打派仗,始终没动枪炮,最激烈的时期,只是搬运队的工人动用了棍棒,棍棒一头光滑,一头钉了铁钉,打不出硝烟。两派最初都是君子,绝不动手,他们“辩理”,专打嘴仗。“辩理”不择战场,碰上对手,唾沫星一飞,就可以辩起来。中流河腹地最佳的“辩理”场所,自然是东村集,大集上只要一开辩,就像搭了戏台子唱戏,观者如堵,倍增辩士豪情。其时慷慨激昂,伶牙俐齿,辩理两派旗鼓相当,各保其主。一派力保原来的县委副书记,一派要保县武装部政委。好多辩士从来没见过他们两个人,只知道一个姓生,一个姓皮,是三河县没有的古怪姓氏,显然都是外地人来三河做官。在辩士的嘴里,他们两个人都比真人光彩五倍,不像原来的脸那么黑。大家用舌头往他们脸上抹粉,用唾沫粘住,掉下来再涂上一层。杜炳成就是在此时,大展了辩才。他是个自由辩论者,不属于任何一派,掌握了常胜不败的武器。他不干“墙倒众人推”、“专拣软柿子捏”的事,他专门帮着熊汉子打硬汉子。他看着哪一派占了上风,他就站到对手的位置上,把失利的辩士推开,他做主辩。得胜的一方还在喋喋不休,夸他们保的那个人脸白,杜炳成单刀直入问他:
“白马是不是马?”
对手没有遇上这样的问题,发了一会儿愣,回答:“是马。”
杜炳成瞪起眼来,把手一摆说:“你算了吧!白是颜色,马是畜生,白马不是马。”
对手被他辩糊涂了,反问他,白脸就不是脸了吗?
杜炳成明确告诉对方:“白脸的是曹操,抹了白粉画出来的大奸臣,越白越奸。”
杜炳成说完,扬长而去,不管红卫兵小将能不能听明白。
同一个对手在下一个东村集日上失利,节节败退,只剩下自己保的那个人脸白一个理由据守了,杜炳成临危不惧,站到他的身旁。对方一眼认出来了,不知道上一个集日一条战壕的战友,为什么又倒过了枪口,提醒他说:
“你说过白脸不是脸。”
杜炳成瞪起大眼来反问:“白脸不是脸,是姓皮的屁股吗?”
杜炳成始终没有失败。三河县两派后来不再“辩理”,用棒子说话,杜炳成便退出了战斗。姓生的县委副书记最后关头,跑到了黑龙江的漠河被逮住,两派胜负由此决出。姓生的要是跑过漠河,就到了俄罗斯,他想投到苏修社会帝国主义的怀抱,太阳晒不着,把脸变白,他不是汉奸就怪了。杜炳成无喜无悲,即便逃到漠河被逮住的人,换成武装部姓皮的政委,他也是同样心态。他自由辩论,没有固定立场,几十年后才能发展为一派。这一派大学生念了好多杜炳成没有念过的书,专练嘴皮子功,辩出了国门。他们立场游移,凭抓阄决定脚后跟站在哪里。站在哪里都无所谓,反正是打嘴仗常有理,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胡搅蛮缠,强词夺理。昨天夜里在新加坡,站在男人立场上反对女人,明天夜里到了汉城,就站到女人的立场上反对男人了,性的问题,反正就是男人和女人打仗,口齿相对,哪一方败了都是一个屌样。杜炳成生不逢时,也怨他有了花生油蒸咸菜,不常回家,不能从老婆那里取得营养,在男女之辩的时候,他竟输给了吃胡刚老婆烧地瓜的老华。他懂得“性”、“房事”、“快感”之类文化,也懂得“云雨”就是蒸咸菜放了花生油,“淫”就是干,可是他真的不知道,杨贵妃洗澡洗得没有劲了,不是在华清池里。诗里要是还可以写淫乐,同样的事情就可入画,那么,淫画就不是画了,淫是干,画是看,淫画非画,定了。杜炳成当然不在意名实之辩,他关心嘴上的快乐,只要蒸咸菜放油,入口滑润,他就舒服。南乡人操起大批判武器,逼杜邦教技术,就算不是为了剥夺杜炳成嘴上的幸福,杜炳成也非要站出来,保卫下台的党支部书记不可,久不“辩理”,他的嘴真是闲得发痒了。
杜炳成决不孤军奋战,像许褚一样脱光了膀子一个人杀出去,他不干。他要先拉起一个战斗队,亮出旗帜。他问美人儿朱萍儿会不会绣花。朱萍儿还没有回答,郑小群就感觉到了,大战的气氛很像他小时候看的一出戏,那出戏里要组织武装起义,暴动前夕,党代表问一个女兵:
“你会绣花吗?”
那个女兵脖子上系了红带。白天里脖子上抹粉,把身子朝后弯下去喝酒的杨贵妃,也是她。
同样的情景在南乡的夏季展开,朱萍儿却不像台子上的女兵那么听话。杜炳成要交给她的任务,也是绣一面红旗,红旗上不绣五星,绣字,字为六个:“金箍棒战斗队”。杜炳成记账清楚,这一次不用数字做战斗队名称,起了如此复杂的名字,取之领袖诗词,自然是用金子保卫金子的意思。杜炳成用火柴盒蘸了墨,在报纸上书写,黑蝴蝶飞舞,缺乏战斗队应有的威力,朱萍儿倒没有异议,她嫌文字的笔画太多,火柴盒书写,增添了太多的弯曲和花哨,绣起来太费事了,人家不认得倒无所谓。她建议干脆绣一根大棒,就用黄线,直竖竖的,一目了然。杜炳成辩心顿起,他不管反驳他的人多么美貌,新近学会骑车子胳膊摔伤,伤痊愈照样抹了红药水,美丽异常,他大眼一瞪,就问朱萍儿,红旗上绣多粗的棒子?朱萍儿先用一只手,然后再用两只手比画,杜炳成瞪着眼说:
“你比画得再粗也不行!”
朱萍儿问他:“为什么粗也不行?”
杜炳成结结实实地回答:“粗的短!”
朱萍儿说:“可以加长嘛。”
杜炳成说:“长也细啊!”
朱萍儿不服气说:“叫它又粗又长!”
杜炳成问她旗有多大。不等朱萍儿回答,他自己作个结论说:
“你没有那么大的旗,就别想用够粗够长的棒子!”
朱萍儿发作了美人儿脾气,说:“它爱多粗多粗,爱多长多长,老娘还不侍候哩!”
杜炳成也不强求。他转而把任务交给朱桂美。朱桂美还没有表态,朱萍儿就微微冷笑了,朱桂美走路迈大步,她要是会绣花,她早骑上道善的车子了。朱桂美果然为难,不接任务。杜炳成稍一沉吟,准备叫兰子来完成。兰子虽属南乡,可是她两手拿两把铁勺挖磨眼,一个人侍候两盘大磨,给哪个战斗队绣旗,都不分彼此,她应该像“辩理”时期的杜炳成一样。当然啦,她心眼直通通的,不会转弯,不知道白马是不是马,淫画是不是画,不与其辩就是了。杜炳成豪情满怀,预演阵法。他要求大家一起参战,战斗队的旗子竖在中间,他本人一马当先,首先出阵,大家在旗下看着助威就行了。等他打败对手,再把大旗一挥,掩杀过去。炊事员康保先不出战,留作奇兵,只听擂鼓,那就斜刺里杀出一彪人马,为首一员大将,正是老将康保,手拿两把菜刀。老康保听杜炳成分派到自己,再往胡刚送的酒瓶里倒点水,放下水瓢问他:
“杜炳成你想当‘保皇派’?”
杜炳成瞪起大眼寻找:“皇帝在哪儿?”他手指下台的党支部书记杜邦,说,“他都下台了,还没有结合进去,何皇之有?”
老康保准备掀开锅盖开饭,警告杜炳成说:“叫我看你别他妈胡闹,惹翻了南乡人,我们都他娘的滚蛋!”
杜炳成瞪起大眼来,质问老康保:“老康保你动摇军心,该当何罪?”
锅盖一掀,满屋子热气弥漫,一个人满头大汗,走进南乡的热饭气味里,庆幸说:“正好赶上了吃饭。”
新来的一员大将不是别人,原来正是革命委员会主任杜文朋,他前来传达新下的中央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