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胡刚,没有人能为郑小群解答疑难。胡刚胃痛日重,苏打水止痛的效果越来越不明显,他要用拳头抵住肚子镇痛,顾不得再做郑小群人生路上的导师了。他要是肚子不痛,永远健康,以他丰富的经历,他就会让郑小群明白女人身体的所有奥秘。他将告诉郑小群,女人腋下长毛,跟男人长胡子不一样,男人不长胡子——比如老华,他就光吃人家老婆烧的地瓜,不吃别的。女人腋下不长毛,也照吃不误。不过,腋下长毛的女人食量更大,女人腋下的毛要是长得像老头胡子,那就会贪吃不止,需要两个壮汉供她,所以俄罗斯女人轻易不敢碰,一旦沾上,她连你的骨头渣子都会吃掉。她们脸上的毛孔都那么粗大,腋下的毛自然浓密茂盛,像河滩上的野草一样。她们要是跳舞,你看到的光景就是假的啦,你看着她们两只胳膊擎起来像鸟儿展翅,腋下光光溜溜的,其实那是把毛剃光了。有一些女人,想一辈子跳舞,就不用剃刀剃腋毛,浇上松香,连根拔掉。中国女人跳舞穿裤衩,不穿没有袖子的衣服,就是因为中国女人怕痛,不敢拔毛。等到中国的舞女也不准穿长袖的衣服跳舞,她们也得把腋毛拔掉,怕痛也不行。她们拔掉腋毛跳舞,是为了在腋下抹粉,让男人们相信,她们浑身都像腋下一样白,其实有经验的男人,还是不能被她们骗过去。要是讲究实用,腋下带毛更好,所以妓女都不拔毛,她们一丝不挂,光着身子跳舞,毛越多身价越高,“黑牡丹”啦,“黑蝴蝶”啦,都不是因为她们脸黑才出名的。女人身上有多少毛发,人生就有多少奥秘……离开了胡刚的教导,郑小群额上需要出现更多的纹路,才能探索到底,仅仅像旭生一样出现三道不行。胡刚忍着肚子痛,给老康保送来酒瓶,老康保按照他的叮嘱,已经倒上水泡了,还没有用尿浸泡,看不出漏水的样子,用手摸一摸,只能感觉到一层湿气,像人的身体出汗似的。老康保用水瓢舀水,从酒瓶口倒进去。看酒瓶口光光滑滑粗粗大大的,入水顺畅,郑小群也不相信,老吕头是用胡刚说的办法做的。老吕头要是还像大白天和老婆胡闹引发了火灾那么年轻,他倒能做出那么大的瓶口来。老吕头还没有在东顶的窑场烧出第一批瓦罐的时候,老吕头不找器皿,随地撒尿,连胖乎乎的朱萍儿妈偶尔看见了,也不由得惊呼:
“妈呀,老吕头那家伙像杵子头,吓死人了!”
朱萍儿妈已经有了白发,什么没有见过?她还能用小姑娘的惊讶口气说话,除了老吕头长得吓人,她天生会撒娇,也是肯定的。郑小群跟她的儿子学习拉胡琴,常去她家。郑小群的父亲警告儿子少去,她却从来没有阻止过。正相反,每一次看见郑小群,她总是喜笑颜开的,有时候还问问:“俺二叔好吗?”像是关心一个尊敬的长辈,其实郑小群很清楚,她就是辈分小一点罢了,论年龄,她跟“二叔”郑茂林是同岁。父亲如果不去俄罗斯淘金,他去西流河金洞子打眼放炮的时候,朱萍儿妈就在工房子里推大磨,一条大辫子垂在背上,扭动着一双小脚,还未出嫁,是淫荡的西流河风习养育出来的姑娘,也是个美人儿坯子。
绣红旗
儿子算的账绝对没有错。郑茂林从俄罗斯回来的时候,朱萍儿妈也是刚刚嫁到了东顶。郑茂林倒不后悔去俄罗斯淘金,他只是惋惜回乡晚了一些。他没有看见过俄罗斯女人跳舞,他见过的俄罗斯女人,腋下的毛完好无缺,大炕上舞蹈,有毛正好,可增野性,时而也添温柔,这一些方面,比朱萍儿妈并不差,稍见逊色的,就是她们没有朱萍儿妈的小脚,大脚擂鼓,声音浑浊。细究悔意,郑茂林的痛悔还在别处。他喜欢俄罗斯女人腋毛丰厚,脸上的毛孔粗大,心眼也宽大,不计较男人眠花宿柳,可是她们守不住的宽大器官太容易泄密,叫男人不放心。方大哥被捕,俄罗斯妻子随之远行,郑茂林在俄罗斯女人的大炕上一泄无余,不能不负有一些不可推卸的责任。
方大哥唱戏出身,肚子里装下了多少戏文!他知道,冬天下雪是老天爷的旨意,六月里下雪,才是人间的冤枉震惊了苍天,所以他不埋怨郑茂林在俄罗斯女人的炕上泄密。来抓他的红军手上拿了大枪,红星隐在狗皮帽子的长毛里,即便郑茂林不把林彪养病的事情说给俄罗斯女人,他们秘密行动,也会把人抓到,他们担心机密从源头往外泄露。他们抓到的,真的不光是方大哥这样藤子梢上的瓜,他们从根上摸瓜,一一摘掉,用石头敲碎。他们自然还需要方大哥的口供,不等方大哥开口,先用刑,打了再说。他们使用新式刑具,动用穿刺术,大针断在脊背里,也不取出。他们让女医生穿无袖衣服,往方大哥屁股上打针,让他看见俄罗斯女人浓密的腋毛,可望而不可即,然后一针注入大管硫磺,疼痛难忍。硫磺在身体内燃烧,体温升高到40度,像害冷打战,一身大汗。他们把他和打架闹事的犯人关进一个牢房。那些人入狱前就得了梅毒,烂了家伙。他们把他用皮带绑到一张病床上,让那些真正的病人往他脸上撒尿,让他想起在戏台子上唱戏摇橹催舟,一滴水星星不见的干爽日子,思念妻子。他们满足他的愿望,让他的俄罗斯妻子探监。俄罗斯妻子不远千里跟来,已经换下了冬天的衣服,穿得比较单薄了。他们把他妻子的衣服撕开,让他隔了两重铁门摸不到。他们随后轮奸,让他握紧又粗又硬的铁门栏杆,从手心凉到心底。他想闭了眼睛不看,他们用火柴杆给他撑开眼皮,泪水湿了火柴杆,他们换一根再撑。俄罗斯妻子只跟他学会了“横着走划船”, 他留住了“涮膀子”功夫不教,现在看正好错了,他要是教会了俄罗斯女人“涮膀子”,不教“横着走划船”,那些人就不会如此满足,得意狂笑。那些人显然并不在意他的口供了,林彪养病,撒尿怕冷围着棉被,斯大林要用两个红军师换林彪,这些事情他供认不讳,一一招供,像在中国人的监狱里一样画押,他们也不放他出狱,只让他在监狱的院子里放风。他要再教给俄罗斯女人“横着走划船”的功夫,只有在梦里实现了。
像方大哥狱中的理想一样,南乡人的黄金理想在梦中光彩闪耀,伸手一抓,还是自己的鼓槌。锣鼓声震天动地,夜夜敲打,南乡人还是没有学会打《一封书》,倾诉衷肠。下台的党支部书记杜邦满心欢欣,十二分钦佩朱金斗巧施妙计,教南乡人打《一封书》,让他们顾不得学淘金技术。敲锣打鼓容易忘怀,得意忘形,乐而忘忧,数典忘祖,都在锣鼓声中发生。南乡人不能打完一整套《一封书》,他们就不知道,数百年前的老鼓手也有愁肠。他们一夜夜学习敲打,学不会,也始终乐呵呵的。杜邦和朱金斗看上去比他们更高兴,他们打错了,从头再来,师傅从来没露出不耐烦的脸色。一开始的“急急风”,他们总也打不好,不是打不到那么快,就是大家跑不到一起,你那里赤着脚跑出去了,他那里非要趿拉着鞋不可。“绕钹”也绕不成,应该不打到一起了,他们倒同时下家伙,总也绕不开。他们直通通的,不会婉转陈述。“纹锣”本应该娓娓道来,他们怎么也压不低嗓门,说着说着声音又大了。每当出现这样的差错,杜邦仰脸发笑,指挥他们重来,朱金斗频频点头,不着急,也不用力,一看就不是发火的样子。杜邦和朱金斗一直轮班,锣鼓不断,淘金不止。杜邦抓紧时间又回东顶一趟,让革命委员会主任看看金子,再去县城卖掉。他在家里睡了一夜,南乡的夜里有机会停止了一宿锣鼓。他重回南乡,操起锣槌,刚刚打完不整齐的“急急风”,他自己的锣槌还在往下敲,其他家伙全部停止了,民兵连长于大军带头喊出一句口号:
“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杜邦!”
“杜邦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完全猝不及防,杜邦简直被打糊涂了,他已下台,就是还想走资本主义道路,也无权再让老吕头去东顶烧制漏水的瓦罐了,老吕头即便还像年轻时一样,威武能干,力气够用,他也只能在南乡做酒瓶,不能到东顶的炕上睡觉,引发火灾,燃起“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革命要在恰当的处所。于大军用鼓槌指着杜邦的脑瓜,让他明白:
“你不用想蒙混过关!”
杜邦握紧锣槌,慌忙辩解说:“我没有蒙混嘛。”
于大军把鼓槌往鼓上拼命一擂,差一点击碎,说:“我们不学什么《一封书》,我们要淘金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