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老两用细嗓唱歌,跟柳弦子争宠,柳弦子自拉自唱,一个人专擅专宠,独得严青青的青睐。柳弦子得意洋洋,倒把过程无限地延长了。他和严青青都喜欢砸夯,所以尽管李玉明给拉大磙子的发了肩垫儿,他们也没到拉大磙子的队伍里去。说到家,一副肩垫儿,不过是肩膀上铺一床小褥子罢了,他们要铺褥子,可不用铺在肩膀上。水库上铺的褥子无比宽大,大磙子碾不到的地方用夯来砸,边边角角砸结实了,也防漏水。没有了老两监督,休息的时候,柳弦子可以放心地把一只手放到严青青膝盖上,朝严青青龇着金牙微笑。水库大坝西头的小房子那里,吹响了哨子开始干活,柳弦子把手从严青青膝盖上拿开,仍然龇着金牙微笑,对严青青柔情蜜意地说:
“走啊,银环。”
严青青笑一笑,乖乖地跟上他走,好像柳弦子就是那个不好色的地下党员杨晓冬似的,叫人放心。
刚刚过去的那个不是羊年的春节期间,老严家演过一个戏。戏名从一首著名的古诗蜕化而来:《野火春风斗古城》。三河流域乡村的土台子上,老严家的演员阵容不算强大,可是他们的乐队却极其庞大,无与伦比。掌鼓的老吹鼓手,就是断定李玉明的皮帽子是狐皮的那一位,他气力不够,吹不动喇叭了,腕子上的力气还够用,能把小鼓敲出嗒嗒的声音。他仰坐在一把椅子上掌鼓,看上去极其傲慢,很像第一个在梨园掌鼓的那位好色的唐朝皇帝,稍逊风骚的,就是他没有一个肥腴的儿媳妇,供他霸占,演一个醉酒的贵妃。比他年轻的吹鼓手,有人吹一只很长的喇叭,声音低回,总像哀哭,有人吹笙,节奏顿挫,很像哽咽。
戏里的故事却不全是受苦,银环一上台,就光彩照人,给人希望了。柳弦子龇着金牙朝她微笑,有时候会把银环逗得忍不住发笑,忘记了日本鬼子虎视眈眈,就在眼前,杨晓冬的母亲被捕,定情的戒指还没有交到她的手上,离欢笑时刻还有一段难熬的漫漫长夜。当然啦,严青青绝不会喜欢杨晓冬,不是因为对方把脑袋掖在腰带上出生入死,不解风情,而是因为演杨晓冬的那个人太丑。那个人个子高大,身体健壮,很像打不垮的革命者,可是他脸上生了很难看的胎记,化妆的油彩也遮不住,大家叫他“花脸咩子”,就是脸上毛色黑白的羊,只有同样难看的母羊才会喜欢他,收下他定情的戒指。严青青是老严家有史以来的第一美女,美轮美奂,美貌的脸上干干净净的,没有杂色,她即便敢冒着生命危险,找一个革命者“轧恋爱”,她也要找一个漂漂亮亮的小高,哪怕以后做了叛徒。柳弦子不在戏里,脸上不抹革命的油彩,好色的本相暴露无遗,在戏台子角上,一个人操动坠琴和大弦子两杆武器,朝严青青龇着金牙微笑,时常惹得严青青忘记了严峻的环境,唱不成戏。严青青倒欣喜忘情,满心愉快。她真的不讨厌柳弦子这个人,柳弦子要是穿上革命的衣服演了杨晓冬,说不定,严青青早就把那枚戒指套到手指头上了,无论是松是紧,时间长了,就会松紧自如。
乡村野台子上的演出,勾动了严青青的艺术野心,她强烈地向往正规的艺术殿堂了。刚刚过完了乡村业余剧团正月的演出季,她就想去考县剧团。乡野观众看戏的热情,鼓舞了严青青的信心,只要有她出场,观众群中总会发生拥挤和骚乱,后面的小伙子拼命往前挤,前头的壮汉伸开胳膊挡住,才能避免有人跳到台子上去看她。严青青知道自己美貌,化了妆的眉眼更加诱人,离远了看不真切,让人着急,她于是更加渴望一辈子描眉画黛,搔首弄姿,让人争着看。女戏子,说到家就是涂脂抹粉让人看的人样子罢了,唱得好听不好听倒在其次,天仙一样的美貌才是排在首位的。老严家吹鼓手世代涌现,不出戏子,就是因为吹鼓手是弄出声音来让人听的,不是画了脸让人看的,像撒下种子就出庄稼,野草荒芜也无妨,出得比较容易。严青青是老严家有史以来的第一美女,出身荒野,缺少机会。她本应该成为皇家的妃子,在深宫内院倚门望幸。她没有进入大门上打了金钉的宫墙内,招致三千宠爱,不是因为她长得不够美貌,也不是因为她生得晚了,没赶上选妃的时代,而是因为老严家地处荒远,选美的太监走不到。她当不成妃子,就要去当戏子,才不至于辜负了上苍赐给她的国色天香。戏子与妃子,也就是一步之遥了,脚步灵快,她自己也能走过去。看她的造化了。她起意去考县剧团,还没有想到这么远,她就是想一年三百六十日,一夜夜浓妆艳抹,打扮起来给人争着看。她此意一出,柳弦子就着急地反对她。柳弦子气急败坏,问她,知道不知道剧团是什么地方?严青青像初涉人世的小姑娘一样,天真地说话,她说一个人人皆知的事实:
“唱戏的地方嘛。”
柳弦子龇着金牙冷笑,反问说:“唱戏的地方?”他把手一摆说,“你太客气了!”
像操动坠琴来一曲大段的自拉自唱,柳弦子用不着别人伴奏,从头道来,历数他进县剧团,凭一杆大弦子一抖打天下,从青衣小旦老旦刀马旦,到一碟青菜一样的小丫环,一整段传奇浪漫史,在彩旦那里碰壁的事情,他略去了不讲,让严青青从他不凡的放荡经历中,看透剧团的本质。他并不干巴巴地叙事,他也渲染,也抒情,不吝色秽,说到得意处,还使用手势,抖出几个别出心裁的手段,像大弦子一抖,抖出别样的韵致。严青青倒不害羞,她平静地听完,诚心诚意地赞许柳弦子,说:
“你真有福。”
柳弦子差一点恼火了,他果决地否认说:“不,剧团团长才是天下最有福的男人。”
严青青尚不十分明白柳弦子的话。
柳弦子单刀直入问美人儿:“考进县剧团,你打不打算做团长的人?”
严青青老老实实回答:“他要是要我,我当然是他的人啦。”
柳弦子挡不住严青青在美人儿路上前进的脚步。老严家的吹鼓手走出对手沟,翻过尼姑不让人随便摸头皮的有庵的乌悠山,就能进县城的庙会吹打。严青青沿着吹鼓手留下的足迹往前走,不需要新的导引,也能走进县剧团的院子里应考。剧团里美女如云,严青青的美貌引不起骚乱,她不能仅凭一张好看的脸子进剧团,人家要考一考她的身段。剧团团长亲自当考官,不让她横着走划船,直接让她涮膀子看。严青青根本涮不动。她在《野火春风斗古城》里演银环,也是直挺挺的,不会摇曳,日本鬼子推她一把,她直杠杠地往前走,连屁股都不扭一下,所以日本鬼子不起淫心,始终没有动她。
严青青没有考上县剧团,柳弦子当然高兴啦。没有老两竞争,柳弦子也自拉自唱,庆贺了一个晚上,向着最迷人的目标,满怀信心地挺进。对手沟水库铺褥子,柳弦子不去拉大磙子,专喜砸夯,严青青也跟他的爱好一样。砸夯也需要身段,不涮膀子,只掀膀子。柳弦子分明看出了严青青不会扭,也不教她,怕她会扭了以后,还去考县剧团。柳弦子准备得手以后再教她,他相信,只要是美人儿,大弦子一抖,一点就透。大坝西头小房子那里吹响了哨子,大家走到夯跟前,柳弦子提醒,等一等严青青,大家这才发现严青青没有来。休息的时候,还看见柳弦子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膝盖上,朝她龇着金牙微微笑来呢。严青青久久不来,未免让人着急了。柳弦子让同一个夯上的女工去找她。女工不知道到哪里去找。柳弦子告诉她:
“你们常去尿尿的地方。”
女工不相信,严青青一泡尿会尿到这么长,没铺好褥子的水库已经漏下了一沟水。
柳弦子叫女工尽管去找她,他肯定地说:“我看见她去了。”
果然,在女工们经常尿尿的地方找到了严青青。她像一只恋栏的母羊卧在那里。挖了泥给水库铺褥子,挖出的泥帮像不可靠的黄土高原,无声地塌下来,砸死了尿尿的美人儿。她的裤子没有来得及提上去,裸露的臀部像她的容貌一样美丽绝伦,私处倒像丑女人一样荒芜,不见美貌。
柳弦子用惯弹弦子的两根指头,比出一段距离,像一只豆荚那么大,痛哭流涕地说:“我就差这么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