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岛说的这些信息，外务省和大本营显然都已知晓，因此李哲夫没有表现得过于惊讶，但他内心却着实吃了一惊：中国最为绝密的国防会议的内容，日本人居然了如指掌！他不禁想起当年目睹日本“浦风”号驱逐舰在江阴撞沉中国木船一事，日本军队能够在中国领土上横行霸道不是没有原因的！
晴气庆胤问：“能说得再具体一点吗？”
“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菊岛千波断然封死了晴气共享情报渠道的企图，站了起来点头说：“失陪了。”出门时，他转头对李哲夫说：“井上君，有机会再切磋一下剑术。”李哲夫说：“甘愿奉陪。”
李哲夫心想：一般说来，各国情报机构对于重大情报不做过分利用，以保护情报来源。现在，国民党方面看到日本舰船急忙撤离，定然猜测到机密外泄了，日本人这么做，有点一锤子买卖的味道，不知中国的反谍机构能不能迅速揪出这个内奸？能探听到这种极端机密的间谍危害极大！
翌日，老潘和李哲夫再次见面，向李哲夫交代了新的联络地点和暗号。李哲夫向老潘汇报了两个重要情报，一是南京政府的高层内部有内奸，而且很可能就潜伏在蒋介石身边，与日本海军或外务省有直接勾结。（内奸为国民政府行政院机要秘书黄浚，与须磨弥吉郎是早稻田大学的同学，被须磨重金利诱成为日本间谍，封锁江阴泄密案发生后，黄浚被抓捕处死。）第二，汇报了他所掌握的上海日军兵力布防情况：
“租界内日本海军陆战队兵力为两千两百人，另有从汉口撤来的三百人，司令官为大川内传七少将。主要部队有：柴北明海军少佐之第5大队，山炮四门、轻型坦克一辆、装甲车两辆，守卫东部沙泾港一线地区；桥本卯六海军少佐之第1大队，步兵炮两门、轻型坦克两辆、装甲车两辆，守卫北部体育馆路南段，广中路至八字桥一带；伊藤茂海军大尉之第3大队，迫击炮四门、步兵炮两门、轻型坦克一辆、装甲车两辆，守卫八字桥至六三花园附近一带；直属炮兵拥有一百二十毫米口径榴弹炮四门、一百五十毫米口径重型榴弹炮四门、山炮四门、高射炮四门；除镰田道章大佐为舰长的‘出云’号之外，其它各舰水兵均编有临时陆战分队，作为陆战队的支援部队，总数约一千人；另有日侨组成的‘义勇团’，大多数是退伍军人，平时训练不懈，枪支弹药已经下发作为预备队，其战斗力不可小觑。一旦战斗打响，日本海军最快的增援将是青岛及佐世保的特别陆战队，一至两天即可到达。”
老潘说：“你对日军的情况很了解嘛，这些情况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掌握的。”
“一直藏在这里。”李哲夫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老潘暗自点头，这个平素善于用心的青年人，有成为顶尖情报侦察员的潜质，李克农没有看错人。他说：“‘使命’同志，中日双方都在上海备战，不久这里必将化为火与血的战场，你身在敌巢，要多加保重。”
正如日本人所判断的，国民党中央军最精锐的第87师、第88师和第36师已经进入上海市区及周边地区，一部分主力已开到闸北、虹口公园以北一线，重炮已进入江湾以南阵地，空军和海军也做好了战斗准备，计划是在战斗打响后，以绝对优势兵力迅速拿下上海的日租界。
8月10日上午，李哲夫突然接到满铁调查室电话：“出大事了，快去海军陆战队司令部”。他一到司令部，便发现气氛不对，大厅里设置了灵堂，挂着“故海军大尉正七位大山勇夫之灵”的招魂幡。大理石机关的晴气庆胤、满铁上海调查室情报班长小川爱次郎以及外务省、海军、日本侨民协会的代表等一干人都在场。接待室里召开了新闻发布会，一个日本海军军官正向日本记者介绍情况：“日本方面一直致力于维护上海的和平，而支那态度非常恶劣。昨天下午5点，特别陆战队的大山勇夫中尉，乘坐由斋滕与藏一等兵驾驶的汽车前往虹桥视察工厂仓库，被虹桥机场的支那保安队乱枪打死，事后，支那士兵又把大山勇夫的尸体拉出车外，剥去衣服，开膛破肚。”说到这里，他咬牙切齿，“大山被虐杀事件，对帝国军人是难以忍受的侮辱！”
李哲夫遇到菊岛千波，菊岛告诉他：“大批支那正规军进入了上海，只是换上了保安队的制度，大战一触即发。满铁的机关要做好撤退的准备。”
李哲夫问：“中国人怎么解释这起事件？”
菊岛忿忿地说：“支那方面污蔑大山等人是‘间谍’，说他们强行闯入虹口机场，先开枪打死了机场保安队的人，然后保安队才还击。但是哪有大白天穿着日本军装、开着日本军车到虹桥机场当间谍的？从逻辑上根本说不通。事发后，我和贺屋精藏军医马上赶去勘查现场，检查过那具保安队的尸体，发现尸体虽然穿着军服、打着绑带，但是他囚首垢面，头发、指甲都过长，绑腿也不像是军人打的，中弹的方位也不对，便识破他不是被日本军人打死的支那士兵。支那人演了一场愚蠢的把戏，这种蔑视日本军人威严的行径必须得到膺惩！”
（上海市军政当局得知大山勇夫事件后，上海市长余鸿均和警备司令部参谋长童元亮便把监狱里一个死囚提了出来，让他穿上警卫机场的保安队制服并处决在出事地点，以制造日军先开枪打死中国士兵、中国士兵随后反击的假象。）
接着，大山勇夫的追悼会开始了。
菊岛千波作为大山的同事和挚友宣读了悼词，除了对大山的“雄壮牺牲”表示哀恸，还表示要继承大山的遗志，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更加致力于指挥军队，以慰天灵。
追悼会上，海军特别陆战队司令官大川内传七少将，向日本驻上海的军事机关、外务省机关、侨民协会、商会等代表传达了陆战队“为国尽忠，猛烈迎击敌军”的决心。
菊岛千波等人是身着戎装参加追悼会的，他们腰挎军刀，背上带着头盔和防毒面具，这使得追悼会除了悲凉萧瑟，还多了一种杀气腾腾的气息。
这是临战动员。
那场躲不开的大战终于到来了！李哲夫仿佛看到了那一幕恐怖的景象：火和血淹没上海，蔓延到整个中国……
8月13日，日军在闸北及虹口公园北面的八字桥附近进行搜索，和中国军队发生前哨交战，“八·一三”淞沪抗战正式揭开了序幕。中国军队连日猛攻，日本海军陆战队凭籍坚固工事负隅顽抗，日军舰炮和航空兵则实施猛烈轰炸，但见浓烟蔽日，烈焰四起，死伤枕籍，哭声震天！十里洋场顿时变成十里火场，许多昔日繁华的街市化为一片废墟。
8月下旬，国民党政府与中国共产党达成协议，宣布陕北的中国工农红军正式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并同意南方八省的红军游击队改编为新四军，红军驻沪办事处也改为八路军办事处。9月22日，国民党中央通讯社发表了中共中央7月15日交付国民党的国共合作宣言，标志着抗日统一战线和第二次国共合作最终形成。
不过，此时李哲夫已经不在上海了。由于日租界战事急骤，许多街区战火纷飞，满铁和东亚同文书院等机构暂时迁离上海。
李哲夫接到的调令是前往东京，等待上海战事平息后再返回满铁上海调查室。他在东京的这段履历在档案里记录为借调至NHK工作（NHK即“日本放送协会”，也就是日本广播协会，总部位于东京涩谷区的神南二丁目）。李哲夫当然不是从事普通的广播工作。日本陆军在NHK设有数个收听小组，其主要工作是收听中国无线电广播电台播报的新闻，国民党的中央广播电台和国际广播电台是主要的收听频道。公开的信息是获取情报的重要渠道之一，关键是如何去分析、提炼这些信息。收听小组成员把新闻内容摘要记下后交给组长看，组长认为有价值的，再将收听时记录下的内容译成日文并送往调查部门作为资料。当时日本的电子技术还很落后，录音设备庞大而昂贵，只能采用录音唱片的形式记录，一张唱片只能录音三分钟，因此对新闻内容的记录只能靠人脑和笔头，这就要求收听人员具有良好的语言能力和记忆力，要有中国文化的功底，最好有在华的生活经历。抗战全面爆发后，日本军方对获取中国情报的需求更加迫切，李哲夫这样中日两国语言都精通的人员是凤毛麟角，所以他被委以重用，由他经手了大量从中国方面转来的各类情报。
这天，李哲夫接到一个电话，是桦山哲太郎打来的，邀请他来家里一叙。李哲夫此次回东京，工作繁忙，一直无暇拜访桦山，当下应约前去上野的桦山府上。桦山家里冷冷清清，就是他和李哲夫两人。两人吃了晚餐，晚餐很简单，就是一点腌萝卜、烤鱼片和咸菜干，外加一碗酱汤和米饭。
饭后来到茶室喝茶。不远的小山上郁郁葱葱，簇簇的红叶点缀期间，小小的庭院内主体是一座山石错落有致的假山，眼前是绚丽的秋景，身后是宁静的茶室，夕阳万道金光，廊下却是幽凉一片，清风徐来暗香浮动，竟然忽有“水殿风来”之叹。
桦山哲太郎取出茶具，跪于榻榻米上煮水烹茶。按日本茶道的规矩，客人品茶时会观赏主人的插花或是字画。李哲夫见茶室的壁龛里摆着伊贺陶瓷花瓶，插着一枝山茶花，但枝条却是光秃秃的，干枯的落英整整齐齐叠放在花瓶边。桦山问：“怎么样？”“竹子枝头一雀鸣，夕阳投影壁间消。”李哲夫用一句和歌作了回答，他体悟到这就是没有伤感的枯淡，衰老也是一种美。
桦山哲太郎抚掌微笑，李哲夫的话向来深得他心。“我已是朽枝一根，你却是含苞欲放之时。”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只相框，轻轻摩娑了几下，给李哲夫看。李哲夫见照片上是三个人的合影：两位青年立于两侧，左侧的青年身穿海军军装，与桦山哲太郎眉目相似，显然是他年轻时的留影，右边的青年身穿陆军军装，面目冷峻，一位留八字胡的中年人身穿和服坐在当中，眼神阴骘，这两人都不认识。
李哲夫问：“老师原来是海军军人？”
桦山“唔”了一声，指着照片中那个端坐的中年人说：“你认识他吗？”
李哲夫摇了摇头。
桦山哲太郎说：
“你应该记住这位前辈：青木宣纯将军。他是大日本帝国情报战的先驱者，是军人中的第一代‘中国通’，在中国生活了二十八年，会说流利的北京官话和广东话，在北京创办了青木机关，我就是在那时成为了他的学生。日俄战争中正是青木前辈排除万难，将活跃在东北各地的马贼组建成数万人之众的东亚义勇军，有力地配合了日本正规军与俄军作战。这位前辈的许多谋略，至今仍为我辈奉为圭臬。
“我最敬佩的中国人是王阳明。阳明学派的人强调知行合一，所以我当然要身体力行。因为人种的关系，日本人能伪装成中国人，日俄战争前，我就开始蓄发辫，穿马褂。”
他指着那个穿陆军军装的青年说：“这是我的同学大久保鹤吉，也是青木机关的成员，日俄战争中潜伏于奉天。由于俄国人封锁严密，无法将情报外送，大久保君便决然剖腹自杀，让同伴将绘制好的俄军兵力部署图藏在自己的腹腔，就这样通过了俄军的哨卡检查，将宝贵的情报送回了大本营，为我军赢得奉天会战立下了大功。”
（奉天会战是日俄战争最后也是最大的一次会战，总计俄军损失约十二万人，日军损失约七万余人，经历此战，俄军在陆战上彻底丧失了战略主动权。）
“真想不到。”李哲夫发出了感叹。
“你老早就注意到，我只有一只右耳，走路有点跛，”桦山说到这里，脱下鞋袜，两只脚总共只有六根脚趾，十分骇人。“可你知道为什么吗？”接着他说起了原委：
日俄战争前夕，沙俄贯穿辽阔西伯利亚的大铁路只剩下一段没有完工，就是位于伊尔库茨克附近的环贝加尔湖区段。西伯利亚大铁路对俄国加强在远东地区的军事力量至关重要，在远东剑拔弩张的俄国和日本，都明白这条铁路线对即将到来的战争的意义，因此俄国人正在进行最后阶段的抢修施工，而日本人也急于弄清楚铁路施工的进度。在这种情况下，当时才二十出头的桦山哲太郎少尉化装成流浪的蒙古牧人，从齐齐哈尔出发，经海拉尔、满洲里越过中俄边境，沿着西伯利亚铁路进行实地侦察。为了躲避俄国人的耳目，他选择在最严寒的1月份进入西伯利亚——这是连生长于寒带的俄国人都几乎不外出的季节——在最低达到零下四十摄氏度的冰天雪地里，依靠着两匹马和一只骆驼，以不可思议的顽强毅力完成行程三千多公里，沿途获得大量第一手资料，向大本营提供了西伯利亚大铁路的关键情报。当他返回齐齐哈尔时，马和骆驼都死了，他的左耳和四根脚趾头也冻掉了。因为他的突出功绩，被授予“功四级金鵄勋章”，是日俄战争中这一级勋章最年轻的获得者。
李哲夫想起那些甲午战争中被处决的日本青年间谍，对于眼前这个身躯干瘦的残废老人，不禁产生了一种敬畏之情。
桦山说：“我年轻的时候，就读过胜海舟、植木枝盛、樽井藤吉等人的‘兴亚论’，认为未来的世界发展，必然是东西方文明的大决战。黄种人要对抗白种人的欺凌，唯有改革与自强，日中两个民族共存共荣，是这场大决战取胜的唯一途径。中国强大的前提必须是革除弊政。日本先于中国觉悟、崛起，征服中国，是日本团结和领导中国一起崛起的必要条件。为了亚洲的崛起，必须豁出命去干！我的用心，你明白吗？”
李哲夫点了点头，说：“学生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