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哲夫把金条推了回去:“无功不受禄,况且,我也帮不了您什么忙。林先生这样做,只有平添我的不安。”老谭出事后,他对林恒的被捕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但为什么李士群会带着林行臻找上自己?难道是来试探自己的?
李士群见李哲夫不收重礼,说:“我们这次找上井上先生,也是走投无路。实不相瞒,虽然日本人对鄙人多有任用,但关键时候,我们中国人说话的份量,肯定比不上你们。林恒一事关系太大,影佐将军亲自过问,‘七十六号’根本没有插手的余地。今天林先生去求影佐将军,就吃了个闭门羹。你和晴气太君私交很好。晴气曾亲口说过,你多年前救过他的命,而且你为日本立下过很多功绩,他和影佐将军在言语之中,对你是非常的信赖和尊重。我还听说,经手这个案件的梶冈太君和你也是多年挚友。如果你肯出面说情,事情必然会有转机。”
林行臻和李士群是换帖兄弟,林恒出了这种事情,林行臻当然首先找李士群向日本人说情。李士群甚是圆滑,深知事关重大,他居中说情难免得罪日本人,为了避嫌,便带着林行臻来找李哲夫。
李哲夫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我多年以前曾见过令爱,那个时候她的思想就很左倾。林老先生,恕我直言,你作为家长有疏于管教之嫌,这才有今天的祸事。”
林行臻连连点头,说:“只要能将小女放出来,交多少保证金都行。回家之后,我一定严加管教。”说到这里,他满怀期盼地望着李哲夫,“只盼井上先生及早援手啊,小女在那里多呆一分钟,我们全家就多一分煎熬。”谁都知道日本宪兵队是地狱,一想到女儿落入其中将要遭受种种非人折磨,他脸上的肌肉不由得抽搐起来。
林恒被捕,老谭也被捕,李哲夫已经处于暴露的边缘,从安全考虑,遇到这种情况,应该首先准备好退路,一旦苗头不对就立刻脱身,组织上也叮嘱过“安全第一”。但是,他再三思量,却决定帮林行臻一把——确切地说,是借机去打探一下林恒和谭维舟的情况,看看有没有营救的可能,同时,要搞清楚梶冈弘毅来上海这段时间究竟查到了什么东西,这样可以尽量减少上海地下组织的损失。
李哲夫认为,无论敌人有没有怀疑到他,至少现在还看不出危险。他从事的是战略情报的归纳分析,向延安提供的也基本上都是战略情报,相对于战术情报,虽然战略情报的意义更加深远,但指向性和直接效应反而不明显,因此不易被敌人察觉。林恒虽然被捕了,但和她没有接头,她不知道自己就是“使命”,至于老谭,他对这个老地下党员的气节有信心。
林恒被连夜带到日本宪兵司令部那潮湿阴森的地下审讯室。经过那些审讯室时,犯人有的手指上插竹签,有的腿上浇沥青,有的被吊起来用大棒子打小腹……哭泣声、惨叫声响成一片,令人分不清这是地狱还是人间。
审讯前,陈泰生带她参观了各种刑具:渗血的皮鞭、冰冷的老虎钳、电刑器、型号不一的烙铁……
“刚进来的犯人,都抱有侥幸心理,以为能蒙混过关。但是,一旦动刑,就不得不说了。开始是撒谎,或者想避重就轻,受刑后,就说一点,再受刑,就再说一点……这样下来,到最后忍受不了刑讯而崩溃,一股脑的什么都说了出来。你看看这些玩意儿,不要说你是个女人,就是铁观音到了这儿也得服软,没有谁能扛得住。反正到最后都得交代,何苦为难自己呢?只要如实交代,我们保证你不受皮肉之苦。”
林恒的脸色苍白,咬着嘴唇一动不动。
“好了,我们开始吧。第一个问题:昨天下午你在巴黎电影院门口等谁?”
“没有等谁,我是嫌家里气闷,想出去走走,看场电影,但是没有好看的电影,就坐下来看街景。”
“女儿在父亲寿辰的这天不陪伴左右,却跑出去看电影,你这话骗得了谁?”
“信不信由你。”林恒顶了一句。
“令尊和皇军一向合作良好,希望你这个当女儿的能够体谅令尊的苦心,不要让大家难堪。”陈泰生的语气立刻硬了起来。
林恒扭头不理。
林恒被捕后,陈泰生便向晴气建议突击审讯:“中共地下党的单线联络及时间设置的方法,使被捕后七十二小时以后招供的情报均不可用。”他急于撬开她的嘴,眼看形成僵局,顿时失去耐心,站了起来:“林小姐,看在令尊的面上,我不想为难你。但是采取这种执迷不悟的态度,就怪不得我们不讲情面了!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等的那个人是谁?”
林恒怒目而视,说:“我是规规矩矩的好人家姑娘,什么都不知道,想诬陷我,门都没有!”
陈泰生冷笑一声:“你还不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吧,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有多硬!”
皮鞭抽打,昏死,泼冷水,清醒,接着抽打……
林恒就是咬定:“今天落在你们手里,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就是别想诬陷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陈泰生命人停止了鞭打,掏出手绢俯下身擦去林恒脸上的泪水,动作十分轻柔,就像在擦女友赌气的眼泪,用女人般的阴柔声调说:“说吧,说出来什么事都没有了。看到花朵一般的姑娘受这个罪,我可真是心疼。”说到这,他眼角泛出了泪花。
鞭打造成的痛苦会随着鞭打时间的延长而加重,受难者会随之逐步昏厥,同时因全身大面积的剧痛,对痛苦的感觉会有所下降。所以,对鞭打的使用往往适可而止,目的是不影响使用其他酷刑的效果。
林恒微弱的“呸”了一声,作为回答。
新藤大尉咆哮起来:“看来得来点真的。小姐,享受一下‘电浴’吧。”
他们用手摇电话机的两根电线分别缠在林恒左右两侧的大拇指上,摇动手柄通电。林恒发出凄厉的惨叫,险些晕厥过去。他们便将电线缠在她右侧的大拇指和大脚趾上,避免过大的电流通过心脏。
电刑有两种,高压电刑和低压电刑。电警棍属于高压电刑,这种电刑因痛苦持续时间短,一旦刑具脱离接触部位痛苦马上减弱,所以在刑讯中一般是作为辅助的刑具使用。低压电刑的电压一般控制在两百伏以下,是以受难者较大的身体体积作为电流回路,对神经、肌肉和骨骼同时产生电击作用,而不是仅作用于体表,特别是当电流回路通过心脏时,会给受难者造成极为痛苦的心脏麻痹,进而导致全身各器官的功能紊乱。低压电刑的恶毒之处在于能给受难者造成长时间的痛苦,而施刑者可以通过手摇电话机调节电流电压来控制用刑力度,使受难者不会很快昏厥。
在施刑过程中,为了不让林恒因剧痛而休克昏迷,失去审讯效果,多次给她注射了大剂量的强心针和樟脑酊,强迫喂灌掺有大量咖啡因和甲基苯丙胺的葡萄糖液和生理盐水,待她头脑清醒时继续用刑。
用刑断断续续持续了四个多小时。
林恒撕心裂肺的悲哀叫声不绝于耳,后来因发音过度声带撕裂,已经完全变成了呜咽,大小便完全失禁、淋漓不绝,整个人浑身上下湿淋淋淌着汗水,口中直流白沫,连胆汁都全呕吐出来,眼球突凸,瞳孔微微放大……
在疯狂的折磨中,她一度出现忍耐达到极限而崩溃的迹象,哭号:“我说……”但一旦停止用刑,神智略恢复,她就一个字也不肯说。
黑暗中,一朵洁白的茉莉花冉冉飘向一团烈火,李哲夫赶紧追上去,将手伸向半空,想阻拦茉莉花坠入烈火,但不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触及这朵花,只有眼睁睁地看茉莉花被烈火吞噬,花儿很快枯萎,并化为一团耀眼的火焰……
睡梦中的李哲夫惊醒了。
李哲夫去找梶冈弘毅。梶冈弘毅到上海后,大部分时间都呆在“X机关”,这个机关原属日本海军特务部,现在由兴亚院上海联络部的无线电特务班和海军共用。机关位于虹口狄思威路一座覆盖着茂密常春藤的楼房,这座二层小楼外表毫不起眼,房顶上安装着伪装的大型天线,负责侦听上海各种敌方电台的电波。李哲夫来之前和海军“冈机关”的菊岛千波通了电话,菊岛对“X机关”很熟悉,由菊岛陪同,李哲夫敲开了梶冈的办公室。
一进门,一股熟悉的景象就扑面而来:房间内永远是烟雾缭绕,地上到处是散落的纸片,桌上书籍乱七八糟,烟灰缸里是堆成小山的烟灰。这就是“虱子”的窝。
侦听是非常耗费精力的,首先必须侦听到敌方的电台信号,才有破译的可能。这是很困难的,因为敌方会经常变换发报的频段和时间,往往是惊鸿一瞥,所以要二十四小时全波段地侦听才能捕捉到。然后就是要做大量的案头工作,抄下敌方的电报,越多越好,接着作概率统计,找到其中雷同之处或规律性作为突破点。即使经过一番殚精竭虑的统计分析之后译出的电文,最后还要跟从其它地方得来的情报相匹配,以验证其真伪和准确度。
梶冈对李哲夫的出现很惊喜:“为什么不事先打个电话?你看我这儿,连杯茶也没有,太失礼了。”
“就不必拘礼了,上次你也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李哲夫笑着说,“没打扰你工作吧?”
“哪里,这段时间事情太乱,头脑发昏,正想找你聊聊,你来了正好。”
梶冈和李哲夫聊得热乎,但却没有让菊岛千波进门的意思。
菊岛站在门口说:“梶冈君,请尽快把方案做出来,陆军和海军的行动如果不协调,很容易出纰漏。”
梶冈说:“如果海军担心的话,就交由陆军单干吧。”
菊岛“嘿”了一声,悻悻地走了。
李哲夫问:“怎么了,陆海军要联合在上海搞大行动吗?”
梶冈点了点头:“要一举扫清租界内的敌方电台。首先是摸清各个电台的具体位置,然后一网打尽。”
李哲夫说:“这么看来日本要对美英开战了?”
“可以这么认为。”梶冈把桌子上的地图、文件等杂物挪开,腾出位置让李哲夫坐下,“本来海军想单干,这样的话,一旦开战,西方租界就全成了他们的地盘。参谋本部说,那可不行,我们也要有所准备,所以,就把我派来了。”
“哦,怪不得海军那帮家伙不喜欢你。不过,你们可是有兴亚院撑腰,办什么事都应该很便利。”
梶冈搔了搔头,说:“只是上海很乱,陆军、海军、外务省、满铁都在搞情报,还有俄国人、美国人、英国人、中国人……派出去盯梢的人会被第三方、甚至第四方的人跟踪,带着的笔记本和照相机一不留神也会被偷掉……你对上海的情况很熟,有些情况还要请你指教。”
怎么打听林恒的事比较好呢?不如直接询问。
李哲夫说:“上海的情况确实很混乱,就拿中国人来说,重庆和延安都在此地布下了众多的眼线……听说你们前几天抓了一个共产党的秘密电台?”
“可惜啊,不算成功,没有搜到密码本,也没有抓到发报员。这些都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不知道是谁给他们提供情报。”梶冈说,“这个案件背后有大鱼,可是线索太少。晴气派了一个叫陈泰生的人正在审讯此案的一个女人。”
“女人?长得漂亮吗?”李哲夫好像因为听到“女人”而产生了兴趣,但他心里却被“陈泰生”这个名字电了一下,这个人肯定是不认识的,但名字有些耳熟,而且给他带来了很不舒服的感觉……究竟是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呢?
“我没参加审讯,我厌恶这些血腥场面。不过,听说是个美人。”
“进展如何?”
“晴气要她交代谁是接头人,推测这个接头人很可能就是那个提供情报的共党潜伏分子。她就算不知道这个人的真实姓名,也应该知道这个人的某些特征,可她什么也不肯说……呃,你怎么对这个案子感兴趣?”
“我是搞战略情报的,原本对这些不感兴趣。不过,这个姑娘的亲属找上门来,倒让我不能置身于外了。”
“亲属?怎么回事?”
李哲夫便将林行臻前来求情一事说了。
梶冈说:“你怎么看?”
李哲夫说:“刑讯没有效果,不妨以亲情打动试一试,很少有人软硬都不吃的。何况,中国人自古就重孝道,讲亲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比皮鞭烙铁更有威力。严刑除了使受刑者产生强烈的抵触心理,所带来的最大问题就是会让受刑者去猜测行刑者希望得到什么口供,这样意志不坚定的会随便乱扯,意志坚定的会把审讯导入歧途。”
梶冈对李哲夫的话深以为然,他也不屑采用严刑拷打这种见血的方式逼供,太没有技术含量。他想了一下,说:“影佐和晴气跟你都很熟,这个案子,就请你来一起协助吧。”
李哲夫说:“协助谈不上,这个不是我的本行。只是,这位姑娘是我的旧识,现在沦落到这个田地怪可惜的,我想帮帮她,如果能劝说她合作,对大家都好。”
梶冈眼睛一亮:“是旧相好吗?你这么一说,把握又大了几分。”
“谈不上是相好。这个可不能让我内人知道,不然的话,我变成自找麻烦了。”
梶冈嘴一裂:“明白,明白。”
梶冈弘毅在电话里向影佐祯昭汇报了此事。
影佐说:“在这个案件上,晴气和你都太急躁了,弄成了僵局,对于日华亲善影响不好。井上的办法可以试一试,由他请林老先生从中劝说,如果能突破那是最好,就算不成功,也要想办法减少不利影响。现在我们和汪政权方面的关系很微妙,包括‘七十六号’在内,很多人都心怀鬼胎,不要再添乱了。”
李哲夫来到虹口宪兵司令部的审讯室,正遇见一副担架抬出来。
通道很狭窄,担架碰到了李哲夫身上。
只见担架上的人双眼紧闭,脸上毫无血色,身上覆盖着一张破草席,两只脚露在外面,一只脚掌血肉模糊……是谭维舟!李哲夫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对不起。”一个抬担架的宪兵说。
“他快死了!”另一个人说。
“是什么人?”李哲夫用随意的语气问。
“这家伙从电影院旁边的楼上跳下来,可能想给同伙通风报信,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