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菲和水儿见面是馗尬的。俗话说,同在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可在顾家这话失去了任何意义,顾家的女人从来都没有对彼此客气过。水儿似乎要放弃一切恩怨,可苏菲不想。苏菲只想让她赶快离开顾家,拔去眼中钉。苏菲为雪景过了个很隆重的生日,然后亲自上山林,去监工、去管事、去抖少奶奶的威风。水儿等苏菲走后,来到黄原的屋里,黄原猛然一惊,显得特别不自在,其实,更不自在的是水儿。黄原面红耳赤地说:“姨太太,我又给你洗出很多照片。”
水儿翻弄着照片红了脸。她穿着百蝶穿花红绞裙,艳丽夺目。那一只只彩蝶翩翩飞舞,呼之欲出。黄原说:“姨太太,你的衣裳真漂亮。”水儿说:“不,这衣服都过时了,这几年一直没有添衣裳。我很奇怪,你是京城不好好呆着,来水泉镇做什么?”黄原说:“我的祖母是你家的大姑奶奶,就是因为我的祖母,才使你们顾家有大红大紫的今天。原现如今家里犯了事,爷爷被捕入狱,奶奶让我来顾家暂时躲避一阵。”水儿一下清醒过来,来婆婆翠莲早就知道了这些事情,苏菲也一定知道的,在顾家,只有她水儿一人不知道。自己是局外人吗?多余的不配知道顾家的任何秘密。水儿脸上乌云密布,但还是有几分的笑颜说:“我觉得我们顾家有这份责任去保护你,既然是大姑奶奶重托了我们,我们真是自不量力,尽到责任。听说你不是姓常吗?怎么改名换姓了?”黄原笑笑,露出两颗洁白的门牙。他说:“黄原是我的艺名,黄河的源头吗?我的真实名字叫常春。” 二人要说的话越来越多,黄原说:“我到带着你离开了是非之地水泉镇、到了乡下也能生活,在这里你没有尊严、没有自由、没有爱你的人。”水儿说:“你还小,刚刚18岁,我已经36岁的人了,你找一个和你年龄相仿的女孩子走吧,何况我也有继居这个孩子。”黄原说:“岁数不是差距,我对你是真心的,继居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你要为顾家白白葬送了自己的生命吗?”黄原说:“在一个叫大畅汪的地方,我们过了一段深居简出和平安静的生活。祖父曾委托人在那里购置了田产,造了房屋。那屋宇建造得颇有一些干年铁门槛的世家风范。清早,唤平我们的是漫山遍野的鸟鸣,鸟鸣是早晨唯一的音乐,遍地的野山花被滴落的露水覆盖。烧饭的柴是山上砍来的新柴,垛在那里,带着树脂的清香。煮粥的米是才碾出的新米,粒粒金黄灿灿。这样的生活是我们喜爱的,宁静、俭朴、远离喧哗,面对的没有斗争,只有日日的生计和操劳是个实实在在。”
水儿流着泪水听着黄原的述说,抽搐着说:“这是人间吗?是牛郎织女的世外桃源。”黄原说:“真的,我以前随着祖父去过那里,那里的生活仿佛不着时间的痕迹,其实是个地老夭荒、亘古永存。山上的树,哪一棵也是百年老树,讲的是百年来的变迁故事。崖上的石,哪一块也有千岁万岁的年纪。流水就更不用说了,它东去西来,是把一干年当做刹那过的,这样的生活有避世的味道。是繁华落尽的底蕴”。
那时水儿这样认为,她不想再去讨好婆婆,再不去看着苏菲的脸色做事,她要有自己地王国。继居不是她的儿子,永远都不属于她,她可以有自己的孩子。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她就这样草率地跟着那个艺名叫黄原的男人跑了。日夜兼程地跑到那个叫大畅汪的地方。水儿怀着避世和逃遁的心情,觉得自已已是一个洗尽铅华的真人,不再是别人看不起的小妾了。大畅汪果然有五进深府邸,坐落在河边的宅院多么空旷,除了自己就是黄原,这寥寥两个身影实在填不满深宅大院的空旷,他们无休止地做爱,一年之后产下一女叫新月。新月的哭和笑是唯一有生机和锐利的声音,它一往无前充满勇气的穿越往往让人感到力不从心,这空旷仿佛也是个亘古永存,世上哪里有射得穿亘古的箭矢?但它毕竟又是新鲜的,就像老树上的新果,砸下来,砸出汁液四溢的新鲜的响动。孩子不知道大人的心事,她除了给了水儿做为女人的骄傲,就是给了水儿快乐。水儿觉得以前在顾家,简直就是白活了。
黄原沉默寡言,他对水儿充满了依恋。一生中唯有那一小段一个男人那样刻骨铭心地爱着她。就像一个兄弟依恋姐姐,一个儿子依恋母亲。水儿常陪黄原在大畅汪的河边,在水田如密布的小径上漫步。河水诉说着往事。山林诉说着往事。他们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山里生活。一日三餐简单朴素。水儿本来就会做乡下粗菜。但东西都是新鲜洁净的。菜蔬是自己地里长的,豆腐是自己磨的,红薯粉条是自己漏的,鸡蛋是刚从鸡窝里掏出的。有时能从集上买来刚打下的山鸡,刚挖来的拳菜和鹿茸菜。那真是绝世的美味。这些东西和新鲜的山林空气把悯梅喂养得很茁壮,河水使她的小眼睛日益清亮,她腮上的颜色是最娇嫩的山杜鹃的颜色。河水和山林真是最好的疗治,它们旷世的从容抹平的正是时间的皱褶和伤口。
水儿恢复了水一样的柔情,往日紧锁的眉头舒展了,眼睛有了声色,皮肤有了光彩,话也多起来。他和黄原漫步时有时会突然有一些亲呢的举动。黄原从老乡手里买了马匹,他们兴致甚浓时骑着马,在早晨雾蒙蒙的霞光里走向那个传奇的地方叫大畅汪。他们骑着一红一白两匹马,马蹄上沾着最新鲜的露水和青草的汁液,它们“得得”踏响了叫河镇的石板长街就像一路升起了俗世的欢乐的音乐。大畅汪是四村八乡的一个繁华盛景,酒幌的招展多么熟悉亲切。只是,这繁华是杯水车薪的繁华,是大繁华的一个念想和铺垫。那念想真是执拗啊,它频频的呼唤就像精卫填海。谁能拒绝得了它的呼唤呢?水儿从黄原脸上读出了危机四伏。她开始慢慢收拾东西,她知道他们离开山林的日子为期不远了。
水儿和黄原天生不属于这个地方,不属于这山、这水、这洁净的空气、这遍山的树木、这四季盛开的繁花,他生在这里却天生不属于这个地方。他把故乡当他乡,他把他乡当故乡。这是他一生的快乐所在。大畅汪实在是太小太小了,他一天比一天变得焦躁不安。秋天就要过去了,她们在这里己经度过了春、夏、秋、东,三个轮回,新月两岁了,学会了叫:“爸爸、妈妈。”这三年,北平大学生事件变成了太久远的事,从城里传来的消息也使他们心感平安,但哪里知道平安离真正的“幸福”还遥远着呢。一队大兵闯入院子,说黄原是京城的资本家学生会头目,他们被粗暴的响动惊醒,手电光晃在了他们的脸上,像几条狂舞的金蛇。然后火把亮了,他们看见了穿黑衣服的追踪者,宽敞的卧室中闷热异常,蚊虫在灯下飞舞盘旋,撞着那队大兵的眼睛。他们看到白花花的两条身体亲人般盘绞在一起,生死相依。连夜五花大绑把黄原抓走了。一年多年之后水儿才知道“避世”是多么奢侈的一种人生选择。那是要经过真正的动荡,改天换地的动荡才能明白的一点小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