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妓女，要混得出人头地，也非易事。而柳如是姑娘因是相府下堂妾，这面招牌，使她的身价不同一般，商贾市侩，名流雅士一时趋之若鹜，争欲先睹先近为快。芙蓉画舫由是“生意兴隆”。
这日，正赶上著名学者陈眉公的77岁寿辰，盛宴，在前来祝寿的客人中，有江南名士、闺阁才女、儒林俊秀、青楼名妓。柳如是在卞玉京的陪同下来到了陈府。在众多的美人中，她没有浓妆艳抹，但与那些盛装华服的佳丽相比，她更显得素丽，淡雅，别具一格，犹如鸡鹜群中，娇然一鹤！
陈眉公一见，颇为欣赏，认为她是一朵尚未怒放的绝代名花。再一看她所献的祝寿诗中，他感到以外，她一脱凡俗，出语撩人，看罢全诗，他极为欣赏其中两句：
李卫学书称弟子，
东方大隐号先生。
他便悄悄问身边的一些弟子，这“东方大隐”，出于何典？众人都回答不来，其实这一句正引自陈眉公自作的“清乎乐”一词中的
江花酿酒，世家闲户先生。
其中一弟子向他点破，他不禁开怀笑了：这丫头真是灵气。
到会祝寿的众人中，有不少人知道她的艳名，尤其是知道她歌舞之技娱人，于是向眉公提议，要求她为之献演一曲歌舞。陈眉公也久已闻名，于是向卞玉京嘀咕，玉京当然知趣，当即向她转达了眉公之意，柳如是不便拂意，高兴地当场献演了西洋传入的《柘枝舞》，她顷刻褪卸外面的长裙，身着薄如蝉翼的云纱舞衣，隐约可见她的玉肌雪肤，一抹酥胸，腰肢更为纤细，眼中荡漾着盈盈秋波，翩翩灼舞，闪烁着青春燃烧的火焰，使全场来祝寿的宾客不禁鼓掌为之叫绝。
陈眉公更是兴致勃勃，说道：这姑娘学识渊博，舞技非凡，我现宣布她为我的关门弟子，使她在诗词歌赋，经史知识上更上一层楼！此外，我还介绍她拜在当代著名书法家李存我的门下为徒，李先生不仅书法著称于世，且丹青国画也颇驰名。
大家拍手称赞，这事就这样被定下了。
这样一来，使柳如是的名声大振；她的诗、词和书、画技艺在名师指点下，也飞速猛进，没过多久，她的芳名更加驰声远近了。因而，追求她的人就更多了，其中有达官贵人，富商豪贾，有宰相的公子，还有才华卓著的青年作家和书法家、画家。尽管向她慕名逐芳爱者难以胜数。
柳姑娘乐于交游者，莫过于吴越之地的“党社”名士。
说到“党社”得从头提起。崇祯帝的父亲在位的末年，当时的士大夫阶层出现了被称为“东林党”的团体。吏部尚书陈有年被迫辞职，他的部下文选郎中顾宪成上书请求皇帝留用，先帝索性连顾宪成一并免职。顾宪成便回到他的故乡江苏无锡，在东林书院讲学。他经常谈论时政，评击当朝，集结了一批同一观点同一利害的任务，时称“东林党”。
天启年间，大太监魏忠贤把持朝政，东林党人惨遭屠杀。在这场斗争中，“东林”中不少志士表现了不畏权贵、至死不屈的气节。后来，一些东林党人又组织了“复社”，复社中若干成员还搞了个“几社”。魏忠贤虽被崇祯帝谋杀，但“魏党”的残余当时还有不小力量，“复社”“几社”的党社成员都坚持与魏党斗争。
柳如是实际上已为“几社”的成员了。党社成员皆为社会名流，文化根基深厚，关心天下大事。柳如是以一名妓的身份，与他们交往，渐渐地培养成了师友之谊。她天资聪慧，又虚心好学，无闺房之拘束，无礼法之顾忌，不仅于诸子切磋文艺，而且参与议论国事，其言辞常令四座惊叹。时人又这样的赞叹：凡所叙述，感慨激昂，绝不类闺房语。
一个初夏的夜晚。蛙声如潮，月朗星稀，天凉似水，众名士围了柳如是海阔天空，尽情谈笑，一时觚觥交错，个个面热耳酣，慷慨长啸。柳如是作七律《初夏感杯》云：
荒荒慷慨自知名，百尺楼头倚暮筝。
勾注谈兵谁最险，崤函说剑几时乎？
长空鹤羽风烟直，碧水鲸文澹冶晴，
只有大星高夜半，畴人傲我此时情。
此歌将一个热血女子的形象，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可以想见，当时在场的名士们，面对这如花美女，听其说剑雄词，怎能不“心已醉而身欲死”呢？
柳如是与党社中的三名才子，各有一段情话。这得一一叙来。如是独在芙蓉画舫不到二年，便赚下大把的金银。她在画舫的闺房内备有卧室、客厅、以及琴、棋、书画几个客房。她又养了不少歌伎、管家婆、侍女、男仆、琴师、厨子等等。她的派头越来越大、身价越来越高，不管柳如是的芙蓉画船漂到任何码头都是门庭若市。
就在这个时候，第一个东林党的知己闯入她的生活，若干年后，柳如是回忆起来，他们的情缘也缘于一个落水的嫖客。她清楚地记得，那天淮河码头停泊着支离破碎的大大小小妓船。一个很潦倒的嫖客衣衫不整地从踏板走向码头的时候不慎落入水中。溺水者在水中拼命挣扎，双手试图浮出水面。他不知是不会游泳，或者忘记了自己会潜水，就如鸟儿忘记了翅膀，一味地拖着身体乱扑腾一样。
众多船妓急着赶出来观看，却没有一人下水去救。雪莲恰好在船栏前浇花看见了，进去禀报了如是，如实急匆匆地跑到船头，只见溺水者大口大口地吞咽着肮脏的河水。
如是和自己的船工说：把我们的芙蓉画舫移游过去，你把船篙递给他。
如是的画船快速向溺水的嫖客划过去的时候，只见一位男子纵身跳到河里，用力把落水的嫖客拖出水面。这时如是的芙蓉画舫已到，船工递过船篙把这两个男人拖到船上。如果坐在画舫里面隔着珠帘，她看到溺水的嫖客爬在船栏上，大口大口地吐在水。再看救人的男子，感到面熟。细细想来，这不是几社的成员李待问吗？
如是让冰梅出去回话。冰梅长得冷艳无比，李待问以为是本船的主人。便躬身下拜说：谢谢姑娘的营救。
冰梅说：李公子，你先不要谢我，我怕承受不起。我们小姐请李公子进去便衣。
李待问吃了一惊问冰梅，你家小姐是谁？
冰梅指指高挑的红灯说：公子一定认识。
李待问仰头看见红灯上用描金写着一个柳字，恍然大悟说：难道是柳如是小姐的芙蓉画舫吗？
这时，男仆带着李待问到下舱换了身衣裳出来，然后对冰梅说：今天我确实狼狈，不能见你家小姐，明日，我专程拜访。
这个李待问不是一般二般的人物，他在崇祯十六年考取进士，并且精通书法，下笔颇有晋唐人风神，当时有位书法家叫董其昌，名冠江南。李待问很不服气，自诩在董其昌之上。他目空董氏，凡有董其昌题字留匾的寺院、名居、古迹、胜地，他都要照董的词句，另写一幅，列于其旁，大家一看，二人各有千秋，并认为李待问的绝妙之处确也有盖过董体的地方，这样一来，李待问的名胜震天喊地。
第二天早上，李待问拿了重金见柳如是。那天秦淮河边梨花似雪，绿草如茵。李待问踏青而来。穿过莺花深巷，走过烟水板桥，直奔如是的芙蓉画船。他刚刚走上踏板便听到有抚琴小曲从红漆的画舫传来。他听得入神，魂已被勾了大半。李待问上了船，只见船头的黑漆门上插了一枝带着晶莹露珠的柳花。
一个小童迎了出来说：我家小姐今天不见客人，先生您请回吧。
李待问说：我已经说话了，今日要来拜谢。
小童说：先生稍等，待我进去禀明我们主子。
小童进去很久，一个满头戴花的管家婆子出来，对李待问说：请问先生是要我家小姐作陪吗？李待问递上三十两银子，管家婆皱了皱眉头说：依我家小姐的身价，三十两银子只能陪着喝盏清茶。
二人正在纠缠不休的时候，冰梅出来说：李先生，我家小姐有请。
管家婆只好作罢。
李待问跟着冰梅进入画舫，只见屋里摆放着玉雕、珊瑚、檀木雕花家具，显得分外豪华。一队刚留了短髻的小丫头手捧香炉盒，站了一排。
冰梅又带着李待问上了画舫的三楼，早有小丫头挑起帘子。冰梅和李待问绕进琉璃屏风。只见柳如是身穿一身洁白的衣裳，如一只清丽的白鹤一样，端坐在琴架前。她的后面是穿一身大红色衣裳的雪莲，手里拿着一把扇子，不停地给如是煽风。李待问正要上去相见，只见柳如是款款坐起，走上前来问：李先生光临，小女深感荣幸。李待问简直入了神，魂已被勾出大半。再看那]冰梅与雪莲二人早已经退下去了。
清水画舫、香阁美人，这是一种多么令人心痛的浪漫。从此，李待问便成了柳如是的书法先生，她以自己的多情和多才赢得了芳龄十六岁如是的心。日后李待问天天都要到柳如是的画舫，与柳如是共同探讨书法，每每他握着如是柔软无骨的小手，顿感自己身体的深处有着无穷的冲动。慢慢地，由师生之谊转化为男女之情。
在中国文化人的心里，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和衣锦还乡，这是人生的三大乐事。金榜题名是最为得意，而洞房花烛则被认为小登科。李待问正在品味着别人无法承受到的江南第一美人的艳福了。柳如是每日除了陪伴几个客人之外，所有的时间都和李待问在一起。
一日，李待问隔了一日没过来，第二天便深夜来访，柳如是命冰梅把李待问带进自己的卧房。如是问李待问：先生此刻才到，我等了先生许久。
李待问只见如是卸了妆，长长的头发半掩着脸面。便一手将她揽在怀里说：我今天赶了一百多里路，心想见不到你，我的心一夜都不安。
如是抱着李待问强壮的身体说：同是一场梦、同饮一杯酒。
于是如是命冰梅在卧房内准备了一场晚宴来款待李待问。二人对饮到二更，如是问李待问：先生今日是否离去？
李待问说：我只听姑娘的话了。如是满面赤红，李待问把半醉的如是抱上床榻。
李先生与如是那天夜里孪颠凤倒，云翻雨腾，确实超越了一般男欢女爱，那芙蓉帐中的高潮迭起，简直就是大地之阴与苍天之阳的交配、简直就是雄山之雪和沧海之电的共振。只有在这时，什么仕途腾达、什么功名利禄、什么皇权贵族、什么江山社稷一切的一切，全都变得不足挂齿了；只有在这时，他才能悉心体验到一位旷世奇女的恩爱情怀；只有在这时，他才能被这位南国佳人风情万种的抚慰而暂且忘却仕途失意带来的心灵痛苦。
然而，激情过后仍旧是现实，高潮过后仍旧是世俗。
李待问在柳如是的画舫中仍然眺望着京城，在江湖之远仍然牵挂着圣上。所以，他不得不按照中国文化人的天赋秉性，将这个爱情传奇往下推演。他突然有了弃她而去的念头，心底下仍然存在有出问将相、保护大明的妄想。
事实上他本来也没有再想能够与柳如是结合的打算，恐怕连明媒正娶的念头也没有过，她本来就是被周道登玩虐过的一个破瓜。李待问走后几乎也没回过芙蓉画舫。他没有留下一句承诺，没有留下一丝希望。而就在这种情形之下，多情多意的如是洗尽铅华，闭门谢客，用泪水和伤痛过着日子。李待问是第一个闯进她心中的男人，也是第一个干脆利索地离开她的男人，她无法忘却这个男人，今生今世。
如是每天凝望着李待问送给她的印章发呆，一幕幕地回想着他与自己一起生活的美好往事，憔悴的脸庞凝固着甜美的笑容。她不后悔认识李待问，她只后悔没有用心留住李待问。
说到底，李待问与柳如是的一段缠绵岁月，来得不快，却去得匆匆。柳如是从李待问处得到两件值得纪念的东西。一种是“永久性”的，即书法，人们至今尚能看到柳如是的墨迹，笔法凝重，无闺房秀嫩之气，因而推许李待问确是一位好师长。另一件则是李待问为了功名与柳如是分手时，爽快地赠给柳姑娘一枚玉印，上刻“问郎”二字。这“爽快”，虽也可见很难予人白眼的李待问对柳姑娘刮目相看，也叫柳如是对“才士”们的认识更深了一层。
男女之情，对那些浪子来说，不过是一件随时可穿可脱的衣服而已；可作为女儿家，她将情爱视为生命之依托。柳如是在李待问将要离开的那一刹那间，内心悲楚难忍，她强含泪水，对即将离去的李公子缓缓说道：公子，此一别，多多保重。慎言妾观公子行事，常争胜好强，这样下去恐有不测——公子当行。妾从公子习书，只因公子自成一家，名满吴越。但公子之书挺拔张扬，杀气太重，请公子珍重……
李待问凄然一笑，作别而去了。
后话便是，柳如是嫁与钱谦益后，作为“东林党魁”的钱氏，一次大宴宾客，李待问受邀而来。他一见昔日恋人做了钱公夫人。未免泛起往昔之情。柳如是亦有动于衷。然而，柳氏毕竟已为“钱夫人”，往事可忆，而旧情难复，于是柳姑娘决意扫清前缘，便叫冰梅捧出那方“问郎”玉印，还与所赠之人。师友之谊终得长存，男女之情从此终了。
时人有亲眼见此情景者，有诗写道：
内烁珠帘光不定，双鬟捧出‘问郎’来。
再后来，清人入关，李待问守城苦战，无力回天，城破兵败，便上吊自杀，而气息未绝，追兵已至，乱刀齐下，斫为数段——这似乎合了柳如是当年的预言：杀气太重，恐有不得善终。
除李待问以外，柳如是仅看中了几社的宋辕文和陈子龙二人。论年纪，宋辕文比她仅长六岁，而且尚未结婚，而陈子龙，虽系几社领袖，但家有发妻，还有几个小妾，年纪也比她大十多岁，爱情的天平自然在向宋辕文这边倾斜。她对陈子龙的胸怀开阔，关心国事深表敬佩，两者之中 ，究竟选择于谁，心里仍踌躇不定。她虽钟情于宋辕文，但她想还得给他一些考验，看他是否真正的相爱于她。于是，她想下了一个绝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