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琨的悲哀与泄气就在于，钱在她婚姻舞台上堂而皇之地登台亮相，使她觉得自己的婚姻变得格外刺眼起来。好像婚姻它今天终于张开了嘴巴跟你说话，告诉还有谁谁谁跟你们生活在一起。它一张嘴，你看到的就是它嘴里镶嵌的几只俗气的金牙。你对婚姻的胃口就这样被它毫无顾忌地破坏掉了。
童琨知道自己也终于有了这一天。
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怎么离异的，但她一直相信与经济有关。她很早就听说父亲是个在生活上很无能的男人，事业上不是很有作为。以母亲好强的心性是不能容忍那样的男人的。有那么一些时候，提起父亲，母亲就是一脸的不屑，居然像个街坊妇女似的鼻子里哼哼着说：“你那父亲没出息一辈子，他何至于混到要跟前妻来借钱的地步，要是我饿死也不借这个钱！”
这，就是她从母亲那里得知的父母婚姻的全部信息。从小就与母亲感情的背离使童琨在情感上本能地倾向于那个母亲所鄙弃的人，她从小就离开的父亲。而且，她与母亲的积怨愈深，那种倾向就越发强烈。最后的结果是，在她开始懂得人情冷暖的时候，她想像中的父亲竟变得那么的温暖可人，具备一切好父亲的特质：他宽厚慈祥、幽默睿智，同时又有些善良懦弱；他在妻子的眼中是无能的，但他在女儿的眼中却几乎是无所不能的；他给她做玩具，带她出去玩……
她在十六岁的时候，曾经做过一个关于父亲的梦。她梦到自己和父亲，不知是什么原因，都跟母亲生了好大的气。她和父亲来到一片田野边。那是一片秋天的田野，麦子黄了，沉沉的在风中轻轻摇摆。父亲坐在田埂上，她坐在父亲的怀里，父亲和她一起掉眼泪……他们一直在哭，后来就听到母亲尖厉的声音从田野那边传过来，那声音就那样刺破了秋天的旷宇，也刺破了她关于父亲的梦。从此之后，想起父亲，她想起的就是一片秋天的麦田，她和父亲的哀伤。想起父亲，就是那一切，哀伤、温暖又美好的……
在童琨，她心底的父亲，早已代表了她心底最美好的一种梦想。那是一个女孩关于人生的全部梦想，关于她渴望的世界和与她发生关系的人们——亲人们、爱人们乃至可以心息相同的朋友们，都可以从那麦田边的父亲身上找到答案。正因如此，每当童琨回到母亲身边的时候，她永远觉得那不是她的地方，她的世界是一个被驱逐却又在那驱逐之中得到偎依与慰藉的世界，就像那个梦里一样，被驱逐被遗弃却能成就她最痴心的沉醉，远方的呼唤才是他们厄运的再次来临。
可是现在，她童琨竟然充当了那个驱逐别人的角色。她和眼前硬实而又秩序井然的世态万象一起，轻而易举地捍卫了她在现实世界中的某种地位，就像当初母亲捍卫她的尊严与地位一样。她身不由己，却别无选择。从前所有爱情和婚姻、梦想和现实的挣扎取舍，于她而言仿佛都是一场梦，醒来方知物是人非，你站在哪里就在哪里，人永远无力回天。
她就是这样了，她童琨；她的爱人——更准确说来是老公，也就是这样；婚姻呢更是这样，她童琨今天才看清它，日子过到一定程度，丈夫和妻子都已丧失了发言权，在他们家张开嘴哇啦哇啦说起话来的最后，竟是一个叫做金钱的家伙。
11
一个月后，他们住上了一房一厅的小户型，孩子却迟迟不能接回深圳。
许泽群父母起先说是保姆不好找，南通那边愿意出来的，多半去上海或苏锡常，愿意大老远来深圳的工钱也要得特别高；等到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老两口又说要在南通调教好了来，这一“调教”还没调教好呢，人家又后悔不愿意来了，于是又开始漫长的找保姆的历程。
童琨这里只好继续开始漫长的等待。等到童琨快没指望了，才反应过来该是老两口对孩子有了感情，不大愿意放孩子走。这时童琨对孩子的想念也给翻来覆去、没完没了的等待磨得差不多了，童琨连催促的念头都没有了。
童琨琢磨过来的另一件事是，许泽群辞职找房子的时候，就压根没想把孩子接过来，要不他不会那么净找小的挑。童琨想到这里，才觉得自己真是愚蠢得可以。跟许泽群生活这么多年，向来是他怎么说她就怎么信。比如许泽群说他辞职的一条原因是因为房子，想把孩子早点接回来，她还就信了。后来许泽群只愿租一房一厅，她也一点没有怀疑他是否想接回孩子。
许泽群是个那么要面子的人，对老婆也不例外。他是死活不愿意承认自己现在还没有条件养孩子的事实。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任何人都碰不得，她童琨有，早就应该想到许泽群也会有。即便在夫妻之间，想要达到那种境界，把我的尴尬与虚弱告诉你，而对方知道来安抚、慰平它，其实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更多的夫妻，他们知道对方的软肋在哪里，这倒使他们找到了攻击对方时候的杀手锏，好在她童琨和许泽群还没有走到那一步。
童琨知道她在婚姻中犯了一个不小的错误。她好像一直没有拿捏准自己也没有拿捏准对方。她不知道自己和对方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等碰出问题了一切都为时已晚。
童琨不催孩子的事情，等到孩子快满一岁的时候，南通那边好不容易保姆找好了送了过来。
小丫头正是淘气的时候，走路不稳，牙牙学语，脾气大得很。来了深圳也不知是不习惯怎么的，风一吹就感冒，雨一下就打喷嚏。
小家伙接到身边，给童琨带来的烦恼远远多于快乐。有一次星期六中午喂饭，小东西就是怎么着也不吃，童琨急得跟她吼：“看你这把小骨头，还不吃饭，瘦死你呀你！”
小家伙哪听得懂这些，还是一门心思地玩手中的玩具。童琨气得一把夺下玩具，气得大叫：“你给我好好吃饭不许玩！”
这下小家伙敞开了喉咙号啕大哭，童琨这边见这架势竟也急得泪珠子啪啦啪啦直往下滚。
就在这时，童培芬来看女儿，见小外孙女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童琨也在暗自垂泪，保姆在一边吓得不知所措，就叹了气跟童琨说：“你这下该知道孩子不好养了吧。你也就这么大的时候我开始一个人带你，还没有保姆。你外婆帮着带，也就我上课了她给看一下。她那身体，还要别人照顾她呢！养儿方知父母恩，你整天把我当仇人，现在该知道你妈不容易了吧。”
童培芬说了就递了毛巾给童琨。童琨听母亲的话简直如听天外之音。童培芬说起话来多半像做学术报告，哪像这样舒口气叹口气的还那么多的语气词，不过她这才像个妈妈的样子。童琨从婆娑的泪眼里看一眼妈妈，才觉得她真真是老了，脸上的皱纹多了，皮肤松弛了，衣着也随便了些，不像以往，浑身上下好像永远绷得紧紧的，“端”得厉害。她倒宁愿母亲是现在这个样子，好歹让她觉得舒活些。
她再看哭得正欢的小丫头，刚才积了一股脑子的恨气怨气忽地又全消散了开去。这个小东西，你可不能小看了她，现在把童琨弄得一点招都没有不说，她还在深切地改变着另外两个女人，那就是她童琨和她的母亲。她让自己变成一个心气浮躁却无可奈何的年轻母亲，让自己的母亲变成一个总算有了些许絮叨与慈蔼之气的外婆。
童琨擦了脸，也觉得自己哭得好笑。她带了三个月的孩子，晚上睡不好，白天上班牵肠挂肚，远没孩子在南通的日子舒坦，比起对孩子的想念来，带孩子的麻烦和苦恼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开始理解许泽群的想法，在孩子问题上的两难选择之间，或许让孩子待在南通是明智的，好歹老人可以用全部时间照顾孩子。
童培芬这次在深圳破天荒地住了两天，跟童琨一起给孩子喂饭、把尿、逗孩子玩。
小家伙是在改变两个女人！童琨看到母亲在孩子面前笑得乐开了花的样子就对这点深信不疑。
下午的时候，童培芬要回广州了。她在整理行李，小丫头在她膝下站着。跟外婆相处了两天，小东西很快地喜欢上了这个多少显得有点一惊一乍的还不是很自然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的外婆。
初夏的天气，已经有点暑热了。童培芬在床边叠衣服，童琨坐在床边看她叠，祖孙三代都不说话。童琨第一次对母亲的离去有点依依不舍的感觉。屋子里静悄悄的，那种静默使空气里有了别离的气氛。她们都不说话，但是一直心照不宣。这是母女俩多少年来所没有的默契与和谐，乃至相互的牵恋与关切。
就在这个时候，小家伙忽然很响亮地放了一个屁。这声音滑稽地打破了沉默，把童琨和童培芬都逗笑了。再看小家伙，竟在不明所以地四下张望。她不知道自己是那个响亮声音的制造者，居然到处寻找声音出自何方呢！
她那一本正经的专注样子把童琨和童培芬都逗笑了，但是她们越是笑，小家伙越是莫名其妙瞪着对大眼睛到处乱找……
童培芬垂着头边笑边整理行李，童琨却看到几滴晶亮的水花滴落在衣服上。她第一次看到母亲掉眼泪，这是第一次。她扭头看窗外，阳光白晃晃的，辽远的地方居然传来知了的叫声。她再看她的母亲，依然垂着头，鬓间已有一缕灰白的头发。她老了，没有一个女人能够永远强悍凌厉。你纵有千般的不服万般的不甘，你能敌得过岁月流逝人情冷暖？
童琨就那样看着母亲。她的脸上也有泪珠在慢慢滚落。她不拭去它。童培芬一抬头，看到的是挂着泪花的女儿。童琨在她面前坦然地掉眼泪使她感到唐突。她一直觉得女儿比她还倔强，懂事后就没有在她这个当妈的面前哭过，更何况现在她的眼泪也被女儿看到了，这使她有点局促起来。但她还是很快恢复了镇定，她对女儿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然后俯下身来亲了亲还在找“屁”的小家伙。这回，她的泪水再一次涌出眼帘，是夺眶而出。
童培芬抬起泪水纵横的脸，跟女儿说：“看到她，我就想起了你，你这么小的时候。”
童琨没有说什么，只是撕了张纸巾递给了母亲。她已经听到了母亲太多太多的声音。她知道，童培芬想起的不仅仅是她的女儿，更是她自己。童琨在依稀的泪花里第一次看到三十年之前的母亲。她也似乎是第一次感受一个真实的她。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抓住了母亲的胳膊。她在试图触摸这个一同生活了十多年、在这个世界上跟自己血肉相连的女人。她温热而有点汗湿的身体使童琨相信，她终于抓住了她。
这才是她所要的一个母亲。她们流过同样的泪，说着同样的话，甚至做过同样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