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竞争乃文明之母
又上完了三堂课，时间已经是中午了。爸爸退出了程序，说：“我们接下来的课程，要从中国近代史开始。”
啊，中国近代史，持续百年的屈辱史。
杨略分明记得，高中历史课上，老师讲汉唐的雄壮，明清的繁华时，他觉得神游天外，像一只鹞鹰腾空而起，在无边的天宇中飞翔，将身影投射在辽阔的国土上。然后，时间到了晚清，鹞鹰忽然成了纸糊的风筝，每一场战役，每一个条约，都是一场铅黑色的暴风雨，古老的风筝分崩离析，飘摇坠落，让他觉得压抑无比。
“我们不是要讲人与社会了吗？为什么要讲历史？”
“你知道，人的心灵与身外的社会紧密相连。时代的风波，好像是高层人士在操控，但却与每个人息息相关。因此，要想培养幸福健全的心灵，除了自我修炼，营造一个清明祥和的社会环境也是必不可少的。而要想自然生态平衡，必须先让社会生态平衡。”
“我理解。”杨略知道，目前许多污染严重的企业竞相开张，对生态影响严重的工程陆续上马，都源于体制本身的弊病。
“我们中国在晚清之后，进入了两千年来未有之大变局，将一池死水搅得浑浊难辨，到现在还没有澄清。所以我们有必要复习一下历史！”
下午，爸爸服了几次药，与杨略侃侃而谈。或许是药起了疗效，或是与儿子在一起，他内心感到愉悦，总之他的精神好了许多。睡了一觉之后，在杨略的搀扶下，他还到楼下小区里走了一圈。
妈妈说，这说明爸爸的身体在恢复。
杨略暗暗高兴。
第二天，他们的课程又开始了。这次，他们的面前出现了蓝色的海洋，脚下是坚实的甲板，两旁各有几排炮位，一支支炮管对准天空，炮手们是清朝士兵装扮，脑后拖着长辫，一脸肃穆凝重。头顶一面旗帜迎风招展，绣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黄龙。
爸爸说：“这是1894年8月，甲午海战[甲午战争：始于1894年7月25日，终于1895年4月17日，由于清廷无能，此战惨败于日本，北洋水师全军覆没，并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至此，清朝“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洋务运动彻底破产，中国进入了维新、革命的新时代。]之日。我们在致远号战舰上，管带是邓世昌。”
杨略在船头看到了那位性情刚烈、名声甚佳的管带。
正在父子聊天的时候，邓世昌站在“致远”舰的船头，看着辽阔海面上，整齐雄壮的北洋舰队驶出了威海卫港口，不由壮怀激烈，浮想联翩。
都已经半个世纪了，但他从未忘记过去的耻辱。在1839年，英国的蒸汽炮舰占领了宁波，中国军队尝试着去夺回失地，但手段是那么可笑。
先是由一帮幕僚文人写好捷报，凭空为主帅、各位将军捏造了各种英雄事迹，文采飞扬，细节生动，慷慨激昂，大快人心。
而后他们运用了古老的兵法，用点燃的木筏冲向英国船只，企图再现赤壁盛况。但木筏火焰冲天，目标何其明显，很快被敌舰发现，几声震天的炮响之后，木筏灰飞烟灭。中国的军队一看计谋不成，倒惹怒了洋人，就一哄而散。
大帐之中，众人又开始奇思妙想。有人建议：既然敌军火炮利害，不能强攻，只能智取，我建议买一群猴子，背后拴上鞭炮，点着之后，扔到敌舰上去。鞭炮噼啪一响，猴子惊慌四窜，运气好的话，或许会把火星带到弹药库，那么轰隆一声，整艘船将化为齑粉，我等坐享其成，何其妙哉？
建议被采纳了，猴子也买来了，却从未付诸实施。因为没有人敢靠近敌舰去扔猴子。最后，中国军队再次溃退，一败涂地，只得割地赔款，还给世人留下了苍凉的笑柄。
历经与英法等国的数次大败后，中国发起自强运动，师夷长技以制夷，购置战舰，训练水军，终于拥有了一支足以称霸东亚的强大海军。
邓世昌望着长空，心中默默念道：
“苍天有眼，佑我大清。”
他知道，此次与日军开战，是北洋水师的第一次正式亮相，也是检验自强运动成效的一场考试。正如水师提督丁汝昌所说，此次大战，只能赢，不能输，要让世界列强也看一看，我泱泱中国是何等强大，岂容你等鼠辈放肆？！
“而我邓世昌，以及全体北洋水师将士，必将通过这场大战永载青史，万古流芳。”
他越想越激动，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喊：
“邓大人。”
邓世昌一回头，是几名炮手。
“何事？”
炮手一脸紧张，支支吾吾地说：
“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说……”
“说！”军人讨厌这样的啰嗦。
炮手挺身说：“报告邓大人，有些炮弹过大，塞不进炮膛。，还有些炮弹里边没装火药。”
“什么！”邓世昌大惊失色，重重地跺了一下脚，“这群误国误民的狗官！”
他并不知道，此刻的北京颐和园正张灯结彩，歌舞升平，庆贺慈禧太后的寿辰。而北洋水师的军费，已化作颐和园里的亭台楼阁，以及一艘开不动的水泥不系舫。
邓世昌的内心笼罩着阴云，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但水师已然出征，一切抱怨无济于事。黄海的辽阔海面上，阳光映照着龙旗，北洋舰队破浪前行，烟囱中的黑烟直冲云霄，宛如狼烟腾空，气势依然磅礴。
只有奋力杀敌，一举成功，让天下传扬我北洋水师的威名，再回去找那帮贪赃枉法的混蛋算账！
突然，舰上的瞭望哨大喊起来：“兵舰！日本人的兵舰！”
邓世昌举起望远镜，只见南方的天际出现了一抹淡淡的轻烟，一支舰队整齐地排开。
这时，主舰“定远”号发来旗帜信号，要求摆开战斗队形。
邓世昌马上命令道：“准备迎敌！”
凄厉的战斗警报响起来，舰上的官兵训练有素，迅速各就各位。
两支舰队在迅速靠近，邓世昌目光凝聚在日舰桅杆顶上的太阳旗上。这面猩红的旗帜，将在随后的半个世纪里让每个人中国人痛恨不已。而此刻邓世昌的胸中，则淤积着多年的国耻，要通过一枚枚的炮弹，尽数发泄出来。
“开炮！”
炮位上发出震天的响声，一道道火舌喷出，远处的海面上，击起惊天的白浪花。有几枚炮弹准确地命中敌舰，顿时燃起火焰，气浪过处，许多水兵惨叫着被掀翻到水中。
“好！”
邓世昌举起指挥刀。敌舰开始还击，炮弹落在水中，击起巨大的浪花。也有几枚落在舰身上，灼热的烈焰炙烤着他，但他浑然不觉，不断着发出指令。
“瞄准，开炮！”
他的目光中，也射出了无数炮弹。谁说我中国人种低劣！谁说我中华无人！谁说我中国孱弱无能！
双方炮舰都在猛烈的开火。但北洋水师的炮火明显占了上风。邓世昌心里非常痛快。但他不知道，水师舰队急于求成，正将有限的炮弹一股脑儿打出，像程咬金的三板斧，刷刷刷劈头盖脸，气势逼人，期待速战速决。
海面上空被弥漫的硝烟遮盖得日光失色，海水白浪翻滚似沸腾一般。
突然，一艘日舰因舰体着火，炮位失灵，调转了船头，看样子是要逃跑了。
北洋海军的将士们顿时欢声雷动：
“敌人逃跑了！”
邓世昌哈哈大笑。敌军胆怯了。胜利在望！这时，他看到主力舰“定远”和“镇远”加足了马力，开始奋勇追击。
“好，击沉它！”
但他很快发现，日舰航速极快，定远和镇远在北洋水师中装备最佳，竟也追不上。北洋将士眼睁睁看着敌舰逃出了射程外。
邓世昌的眼里都快恨出血来了，跺脚道：“可惜！太可惜了！”
他知道，北洋水师建成以来，并未及时更换炮舰，炮弹也未增加。虽然号称东亚最强，但设备日渐陈旧。与此相反，日本海军在天皇的重视下，励精图治，全民一心，在装备上早已超过了中国。
正在此时，他的脑海中电光雷鸣一般，想到了些什么。
“糟糕！”
他让旗手发信号，要求主舰退回。但已经来不及了。本来一字排开的日舰，忽然变成了雁形阵，将追击的定远号和镇远号包围起来，集中火力，想要一举歼灭。
邓世昌：“居然中了诱敌深入之计。”
两艘主舰发现中计，但已悔之晚矣，在敌舰密集的炮火中，舰身冒出了滚滚浓烟。其它战舰失去主舰的指挥，顿时阵脚大乱，加上炮弹告罄，相继有战舰失去战斗力。
邓世昌心急如焚。主舰一失，全军不保啊。他镇静地命令道：“集中火力，瞄准主力舰‘吉野’号，掩护定远和镇远，开炮！开炮！”他的脸已被硝烟熏得铁黑，嗓子嘶哑但充满力量。
于是，一发发炮弹划破长空，向日军主力舰“吉野”号飞去。这样一来，敌舰发现它的勇猛，顿时包围过来，朝它猛烈开火。“致远”舰受损严重。船体中弹进水，炮位被毁。
最后，连炮弹也用完了。
“真是天亡我也！”邓世昌将指挥刀重重地插进甲板，双手高高举向天空，眼睛几乎喷出血来。忽然，他镇定起来，一脸刚毅果敢，将辫子缠在脖子上，抓过话筒高喊道：“弟兄们，炮弹用完了，我们还有舰艇！今天，我们为国尽忠！冲上去！撞沉吉野号！”
“撞沉它！”浑身血污的将士怒吼起来。
八百米，六百米……
敌舰发现了致远号的意图，所有的炮弹如雨点飞向“致远”舰。舰体到处着火，船舱汩汩地漏水。但舰上的官兵早已将这一切置之度外，他们拖着血迹斑斑的身躯，互相依靠着，聚集在前甲板上，轻蔑地看着“吉野”号上敌人惊惶失措的身影。
四百米，三百米……
正在此时，只听“轰”一声巨响，像从海底喷出的一团火球，邓世昌和几名将士被炸到了数米高的天空，撕成了碎片，烧焦的血肉落在海水中，落在杨略的周围。是一枚鱼雷击中了它，舰体被炸成了两段，缓缓地沉入海水之中。
杨略的眼中喷出了火星，拳头攥出了汗水，身体里一股怒火横冲直撞，恨不能亲自操纵炮位，朝吉野号猛烈开火。
爸爸把手掌放在他的肩膀上。
“这次惨败，让中国人感到空前的忧虑、失落和愤懑。孔孟曾经认为，凭借道德，弱国不仅可以生存，而且能够克敌制胜。但历史证明这是空想。于是传统中国温情脉脉的礼治被抛弃了，代之以社会达尔文主义，认同世界就是丛林，弱肉强食，优胜劣汰。中国要生存，必须富国强兵！竞争观念由此盛行。”
他们走进一个议事大厅，许多人或坐或站，都是气势汹汹，争论不休。杨略一看，都是近代的名人。坐在当中的，乃是李鸿章[李鸿章（1823－1901）：安徽合肥人，字渐甫，号少荃，谥文忠。淮军创始人和统帅、洋务运动的主要倡导者之一，筹办北洋水师，日本首相伊藤博文视其为“大清帝国中唯一有能耐可和世界列强一争长短之人”。]，旁边有康有为、梁启超、严复[严复（1854—1921）：字几道，福建侯官人，所以也被称作“严侯官”。他翻译《天演论》、创办了《国闻报》，系统地介绍西方民主和科学，宣传维新变法思想，将西方的社会学、政治学、政治经济学、哲学和自然科学介绍到中国。]、孙中山、胡适、鲁迅、毛泽东、邓小平等等。
他们不是同时代人，却聚在一起，看来时空已全然打乱。不过这种情况，杨略早已经习惯了。
李鸿章颓然而坐，暗青色的瘦长脸上，几茎花白胡须不住抖颤。
“甲午一败，老夫所建之北洋水师全军覆没。天丧我，天丧我！莫非我中华气数已尽？”
梁启超年轻气盛，拍案而起：“不！事在人为！天运气数之说，误国误民！可杀！”
“事在人为？”李鸿章冷笑了一声，又马上觉得不妥，有损礼贤爱才之名，就以手掩嘴，咳嗽几声加以掩饰，眯起三角眼，“那卓如有何高见？”卓如是梁启超的字。杨略知道，古人称字表示尊重。
“我……”梁启超正要回应，他的老师康有为站起来，示意他退下。康有为宽袍大袖，两笔八字胡，目光往四处一扫，颇有磅礴镇静之气度。
“物之大者，有驼，有牛，有马，虽身躯硕大，却被人驯服。虽勤于劳作，却难逃宰割。为何如此？为其弱也！为其愚也！今之中国，古则古矣，大则大矣，却形同牛马，既弱且愚，处处受制于西人，今又败于撮儿小国日本，实乃奇耻大辱！可见，天道无知，惟佑强者！”
“当今之世，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一人站起来，朗声说道，字字铿锵，落地有声。众人视之，此人面容清秀，脑后有长辫，穿中式长袍，举止却颇显洋派，乃是翻译《天演论》的严复。
梁启超毕竟年轻，按捺不住，在康有为身后喊道：“好一个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严复向梁启超略一鞠躬，继续他的滔滔大论。
“达尔文曾说，天地物产有限，物不足则争斗。弱肉被强者吞食，愚者被智者奴役。惟有强悍矫捷者，才能生存繁衍！而我中国的圣人，以‘争’为大患，只劝人隐忍，最好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而民智日渐愚钝，民力日渐衰弱，煌煌中国，竟不能与外国争个高下，这是谁的过错？圣人之罪过也！”
他将中国之弱归罪于圣人，真是惊天之论。众人顿时议论纷纷，摇头者有之，沉思者有之。康有为被称作“康圣人”，所以听严复的谴责，脸上颇有些不自在。
梁启超却大力赞赏：“严侯官所言极是！竞争乃是文明之母也。竞争一日停，则文明之进步立止。近代欧洲列强因此崛起。不优则劣，不存则亡。国人当发奋图强，寻求生存之道。”
李鸿章摸着几茎胡须，问道：“那自强运动，志在富国强兵，不正迎合此道，为何不见成效？”
这时，孙中山起身迈步站到中间。他穿着四个口袋的中山装，虽然个子不高，须发微白，但目光明锐，手势刚劲有力，言语之间洋溢着高瞻远瞩的领袖气质。
“甲午之败，不在军事，而在体制。中国与日本之争，其实是中国人与日本人之争。日本人施行宪政，人人都是国家之主。国强则民强，国富则民富，国与民息息相关。而我中华子民，不过四万万奴隶而已，并无民权。所以天下大事，与我平民何干？即便面临国难，依然散沙一盘。试想，战争之中，日本人是主人为自己而战，我中华子民是奴才为主子而战，哪有不败的可能？因此，我泱泱中华，应实行共和制，我四万万同胞应同享民权，方可人人争先，万众一心，国家由此崛起，能与列强一争高下。”
一旁的蒋介石听完国父所说，很合乎自己心意，脸上露出得意之色。毕竟他领导了一场伟大的战争。他用奉化口音的普通话说：
“日寇入侵之时，兄弟不才，合全国之力，历八年之斗争历练，终告全面胜利，与英、美、法、苏共享战果，巍巍然跻身大国之列！可见，大国当从竞争中来。”
听他们的高论调，毛泽东端然稳坐，抽着烟卷，却是一语不发，有种功败任由人说的气度。他是中国乱世纷争中最大的赢家。其一生之功业，是枪杆子里出政权，敢与美国争高下，原子弹的成功爆炸，让“中华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竞争，或者说斗争，乃是他的人生哲学，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邓小平和他一样嗜好吸烟，此时掐灭了烟头，眯眼微笑，满面的慈祥可亲。他操着一口四川口音，阐述自己的理念。
“我觉得，竞争的确是个好东西。不仅国与国之间如此，一国之内也是如此。非竞争则无活力，非竞争则无发展。我力主改革开放，提倡自由竞争，打破大锅饭。农民包产到户，工人按劳分配，谁都可以注册公司，去市场里竞争。这样一来，国内顿时千帆相竞，活力无限哪。短短三十年，中国已迈入强国行列，人民生活也有了很大的改善。”
说这话时，他偷眼看了看毛泽东。果然毛泽东脸上有些尴尬，低头又点了支烟，喷出了几个烟圈。而其他人的脸上，都浮现出欣悦的光辉。
2.竞争，但不服从丛林法则
走出议事大厅，杨略看着窗外高楼林立，虽然有些尘霾，让天空不再湛蓝，但他心中也倍感骄傲。毕竟，落后就要挨打，中国的和平崛起，就算伴随着环境问题和公平问题，但毕竟维护了每个中国人的安全和尊严。
爸爸站在一旁，看着他的神情，轻轻问道：
“略略，你觉得竞争完全是好事吗？”
杨略一愣。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们这一代人，从小就满脑子竞争理念。小学时“不能输在起跑线上”，中学时“人生能有几回搏”，读了大学要提高“核心竞争力”，踏上社会就得“像男人一样去战斗”。生命不外乎一场无止境的竞争，不参与就会被挤出局，谁也逃避不了。
“竞争，应该是好事……”他又谨慎地添了一句，“至少，利大于弊。”
“我们先来看三段录像。”
爸爸用手一指，玻璃幕墙就成了荧屏。
第一段
这是一个小学的门口，教学楼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校门还没开，许多学生在门口排队，彼此交流着昨晚的动画片。马路上车水马龙。早餐店里热气蒸腾。清洁工打扫着学生丢下的早餐袋。一切宛如平日。
突然，一个灰色上衣的男子从马路上冲过来，手里明晃晃的，居然是一把匕首。他像一头老鹰，扑到学生群中，擒住一名矮小男孩的衣领，将刀子狠狠地捅进了他的胸口。男生捂着胸口，居然一声不吭。他吓傻了。
那男子喊道：“他们不让我活，把我逼疯了，我也不让大家活！”刀子在男孩的胸腔里搅了一搅，连带着血沫子拔了出来，又向旁边砍去。男孩缓缓瘫软下去，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呻吟声，殷红的血从指间渗出来。
仿佛只是一瞬间，男子四处乱窜，刀锋过处，十几名学生被男子捅了肚子，砍伤了胳膊，倒在地上，匍匐着求救。
那男子像狼一样嚎叫：
“我恨这个社会！我恨！”
这个事件杨略是听说过的，但看到真实场景，依然觉得触目惊心，身上一阵阵发冷。
“这人是神经病吗？”
“不是，”爸爸摇摇头，“这名男子四十多岁，失业在家，没钱，没房子，恋爱受挫，遭受了种种歧视，对社会怀恨在心，就对孩子下了手。”
“贫穷就要犯罪，哪有这种道理？”
“可在我们这个时代，贫穷就是罪孽。根据社会达尔文学说，既然优胜劣汰，贫富悬殊便有了合法性。社会崇拜权贵，对弱势群体缺乏同情，因为他们是劣等人，被淘汰是符合自然规则的。于是强者心安理得。而弱者深感耻辱，怀恨于心，不惜铤而走险，发泄私愤。其社会根源，乃是被过分强调的竞争意识！”
杨略颓丧地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爸爸把双手插进裤兜，眺望着楼下的车水马龙。
“竞争促进发展，但我们竞争的又是什么？对于绝大部分人而言，并非因为第二天没饭吃，而是想耀武扬威地盖过他人，于是满心焦虑，惶惶不安，这我们在‘自乐’课中已经讲过。现在我想谈的，是中国人正把竞争与丛林法则混为一谈。”
“丛林法则？”杨略说，“就是丛林之中，持强凌弱，弱肉强食，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对吗？”
爸爸点点头，脸上满是凝重：“我曾听到人说，市场竞争的实质就是丛林法则。这实在是荒谬！如果社会是丛林，那就无需法律，只靠暴力。动物界要生存，靠的是爪子、牙齿；而人类要生存，靠拳头无济于事，于是追求权力。因为有了权力，就能合法行使暴力，为所欲为。”
“这还是文明社会吗？”杨略想到了政府强制拆迁中，被拆者自焚抗议的惨烈；想到了房价飙升后，既得利益者挣得盆满钵满，年轻人却在望楼兴叹，身心俱疲；想到了官商勾结，工业废水排入河道，下游的村民癌症频发，死者中最小的仅有9岁……
而幕墙上又开始了新的录像。
第二段
这是一个广场，主席台上，巨大的纳粹旗帜下，希特勒身穿军装，正在演讲。
“一切生命都在进行一场永恒的斗争。世界不过是适者生存、强者统治的丛林。你们是要做七千万奴隶，还是七千万坚贞不屈的日耳曼人？我们不是机器，不是牛马，我们是人！是从不屈服的日耳曼人！我们要为自由而战！为一个新的、公平的世界而战！我们要用德国的剑为德国的犁取得土地！为德国人民取得工作和面包！用铁和血，让劣等民族为我们腾出生存空间！”
他不停地变换着手势，配合着他歇斯底里的呐喊。广场上欢声雷动，无数根胳膊直直地伸出，像一片黑色的丛林。
场景切换。一长列犹太人被党卫军推上列车，运到集中营。健康的男女穿上黑白条纹的囚衣，留下干活。因为饮食不足，一个个形同骷髅。一旦生病，就被抬进毒气房，烟囱里飘出了浓重的黑烟。
杨略陷入沉思，一个诞生过康德、歌德、黑格尔的伟大国度，本应该文明昌盛，却成为一战二战的罪魁祸首，其中缘由，他百思不得其解。
爸爸解释说：“希特勒将世界人种根据优劣，分为十七等，以优秀民族铲除劣等民族，获得更大的生存空间，走向繁荣昌盛，这符合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法则。其实白人贩卖黑奴、杀戮印第安人，都以‘生存竞争’、‘进化论’来做借口。”
“这太荒唐了。”
“在希特勒看来，人类生存资源有限，优胜劣汰，势在必行。除了消灭犹太人，他还要逐步铲除其它种族，最后在日耳曼人中还要进行选拔，只有精英能繁衍后代，而体弱多病者则被淘汰。希特勒觉得，在大自然里，最强壮的雄狮才有交配权，人类也应该如此。”
“我想，自然法则并不适用于人类社会吧。”
爸爸笑着说：“种族优劣论的荒唐，就是违法了‘天赋人权’之说。人生而平等，生存权、财产权、言论权与生俱来，并不是靠竞争得来的。所以即便是残疾人，我们非但不能歧视，还要关爱。这才是美好的社会。”
“幸好我们这儿没有希特勒这样的疯子。”
“但新的问题出现了，”爸爸说，“我们来看第三段录像。”
第三段
这是一个饲养场，一群粉黄可爱的幼鹅在地上蹒跚走路，被饲养员送进小笼子。都是单间，空间宽裕，每天三顿，饲料充足。吃吃睡睡，兴致好了就叫几嗓子，小家伙们过得相当快活。
但事情慢慢残酷起来了，小家伙吃得多，又不运动，身躯长得飞快，笼子就显得小了，翻不过身来，只好将喙伸出笼子，嘎嘎嘎地求救。但饲养员视若无睹，依然每天三顿，往它们的嘴里塞进大量饲料。它们不想吃，饲养员就操起木棒，往嗓子眼里捅，硬生生将饲料塞进嗉囊，而后扬长而去。
小家伙们觉得越来越不舒服，肚子越来越鼓，很快就充满了笼子，再也动弹不得。
也不知多了多少痛苦的日子，饲养员终于打开笼子，小家伙们得了自由，正感觉快意，却被送进来了屠杀间。师傅们手脚麻利，一刀割脖子，一刀剖肚子，伸手到腹腔里，取出一只硕大的鹅肝。
这是一只脂肪肝！比正常鹅肝大六到十倍！
场景切换。在一家高级宾馆里，一盘鹅肝端上餐桌，被食客们于谈笑间一扫而空。
杨略几乎要吐了。因为他每次上饭店，粉嫩可口的鹅肝是他必点的。
“想不到鹅肝是这样制造的，太残忍了！”
“除了鹅肝，还有熊胆、猴脑、鱼翅，都是用残忍的手法制成的。”
“以后我再也不吃了！”
“但在很多人看来，人类是高等生物，捕食低等生物，符合达尔文主义的弱肉强食之道。所以人类肆意捕猎，乱砍乱伐，从未感觉羞愧。现在就算有禁猎令，建立生态保护区，不是出于对生物的尊重，而只是怕破坏生态平衡，影响人类的生活。”
“你又在怪罪达尔文了。”
“不是怪达尔文，而是怪那些曲解达尔文思想的人。社会达尔文主义给中国带来了空前的活力与物质的进步，也造成了残酷的竞争和恶势力的泛滥。达尔文若地下有知，定会像海涅一样长叹一声：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
“那达尔文到底说了些什么呢？”
“在他看来，社会中真正为生存而竞争的人极少，大多数人在争夺享受资源。而要想在这场竞争中赢得胜利，必备的品质除了精力充沛、勤劳肯干、才智过人、意志坚定，更需要有理解他人的同情心，合作共存，达到共赢。”
“那竞争是不必要的吗？”
“没有竞争，人生将是沉闷和无趣的。苦行的圣者和超俗的哲人可以无欲无求，可以作为社会的点缀，但整个世界若都由这类人组成，那将乏味之极。但竞争也得规则，而不是一味的弱肉强食。”
“什么规则？”
“竞争就像比赛，而比赛就必须要有规则。略略，我有些累了，先出去休息一会儿。接下来你自己往前走，有人会给你上课。”
爸爸现在更容易疲劳了。
“爸爸，你不要紧吧？”
“不要紧。休息会儿就好。”
说这话的时候，爸爸的眉头缩紧，似乎忍受着痛苦，然后他凭空消失在视野里。杨略心里很担心，很想走出醒客世界，但他自己无法退出程序，只好呆在远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