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张海清去了一趟图书馆,然后用自己的身份证借了一本纪伯伦的诗集,凡是感受到美好心灵或心中感到绝望时,她总喜欢读纪伯伦的诗。这次她完全是陷入自我编造的美好中,她好像已经学会享受孤独、爱上孤独了。
吃过中饭后,她就有准备地关上了她的房门,把门轻轻地锁上,拉开窗帘。此时正是午后,外面温暖的太阳照在她的窗前,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她吃得饱饱的,今天的胃口不错,她躺在吊床上,捧着那本书。
她读出声来,因为这第一句话对她很重要:“于是艾尔梅特拉说,请给我们谈谈爱吧。他抬头望着众人,人群一片寂静。他用洪亮的声音说道。”张海清望望窗外,此时窗外也是一片寂静,她正渴求从书上知道这真理,什么是爱,她的信仰聚拢而来,整个周边的环境也充分让她侧耳倾听。她轻轻地读下去,好好理解里面的每一句话,一个世界向她走来,它看来似乎是虚幻的,但却是温热的,它里面蕴藏的美好是要靠人类努力发现才感觉得到的,它让她瞥见人类幸福的一小角,人类还有很多方式可以非常非常幸福。张清海把书放在肚子上,这样的美好值得她好好体会,她沉浸在里面。没有多少东西能让人沉浸下来,这是个浮躁的社会,除了这些本来就具有作者沉浸力量的书。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但是它们不是在流逝,而是在一个圈里一圈一圈地来回荡漾着。张海清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她温柔地祈盼着从精神力量里获得奇迹。她认为,这种精神力量的东西并不是虚幻的,并不是外在世界是丑陋的,内在世界才能够美好,当她的内在世界足够美好时,她自然也能拥有一片美好的外在世界。
“睡前,为你心中的挚爱祈祷,心中吟诵赞美诗。”
她期待的正是这种感觉,诗句不断地提醒着她,也印证着她,她不是一个只为别人而存活的人,她肯定是为自己而存在的,但是因为爱,她也希望她关心的人幸福。
张海清不断地思考,她始终认为人都是一样的,都有着共同的感情,但是这其中到底出了什么差错,让现实的世界和理想的世界不一样。是人类太害羞了吗?难道真的是金钱、制度、欲望让人与人之间这么冷漠吗?她认为这不太可能,还是因为人类太害羞了。她希望人与人之间不要这么害羞,这样会产生误会,形成强压式的距离。
她拿起书本又读了一遍:“睡前,为你心中的挚爱祈祷,心中吟诵赞美诗。”她想,图书馆多好啊,只要身份证放在那儿,就可以借一本书了,这样一物换一物多好,她的身份证放在身上暂时也没有什么用。她用脚顶着地面摇了几下,于是吊床便荡起来了。她伸着懒腰,把右手垫在脑后,然后望着天花板,这时候她的电话响了,她拿起手机一看,是个陌生号码。
“你好。”张海清说。
“是张海清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但是张海清一片混沌,猜不出是谁,这声音像随时要和人吵起来一样,她一点都不愿意听。
“是的,你是?”她犹疑着问。
“我是表姐呀。”
张海清终于听出来了是哪个表姐,他们两家并不经常联系,张海清对她也没什么印象,因为她早就嫁人了,她不知道这个表姐怎么会知道她的号码。
“哦,表姐。”她只能不耐烦地说。对她来说,那些在身边亲近的人她都没兴趣去理会,更何况这个没怎么联系她也不喜欢的表姐呢。不过为了维持两家的关系,她也不得不继续握着电话,毕竟不怎么熟悉的就更要懂分寸嘛。
“我现在在你家,怎么暑假没回来呢?”表姐用稍微缓和的语气问道,但她那股要和人吵架的气势只是暂时克制下来了,她强势的语气压得张海清有些受不了。
张海清想难怪她知道自己的电话,但是这些都不关她的事,她问:“你有什么事吗?”她只想赶快挂电话。
“你妈说你现在在做工人,在什么厂?”
“包装厂。”张海清简略地回答说。
“辛苦吧?”表姐又问道,以一副得意的语气说。
她为了反驳一下她,于是说:“还好。”她准备早点挂电话。
“在厂里做肯定苦,首先一点呢,你还是挺能吃苦的。”
张海清意识到表姐已经在评判她了,她的怒火由心而生。
“现在做做这种事也可以,毕竟你现在还是学生,就当是锻炼锻炼,你也能尽快懂一些社会上的事。现在有谈恋爱吗?”表姐显得亲密地问,但是张海清记得她们之间完全没有感情,寒暄一下是可以的,可是这已经超过寒暄的范围了。
“没有。”她如此简单地回答。
“过了二十岁了吧?”
张海清这次没有回答她。
“也可以试着在学校谈谈恋爱呀。”接着她开始非常市侩地说道,“你在工厂里待过,了解身边的人,也知道是什么德行,都是没钱才出来打工。就算是公司里,身边的人也不会好到哪去,这些表姐太清楚了。就像我们的经理吧,一个月一万块钱,听上去多么好听,可一家三口住在五十平方米的屋里,还要每月按时交房贷。社会就是这么现实,我是过来人才和你说说。”
张海清把手机拿远了一些。
“你看我之前的那个,我跟着他吃了多少苦……”这个表姐离过婚,张海清记得这事。
接着她好像自己也有些哽咽了,张海清想插句话进去,顺便结束她们的谈话。
但是她又滔滔不绝地讲起来:“我们一家都不是爱慕虚荣的人,但是生活总得有个盼头,我不想等你长大了才让你知道,社会是分阶级的,同个阶级的人待在一起。但是学校里不一样,至少大家想得都还比较单纯,如果你……谈恋爱能结婚的话,也是正常的事,所以你该把握的。”
张海清凭着她灵活的思维明白表姐是什么意思,但是她嫌表姐说得有些笼统,想弄清楚她到底是不是那个意思,于是问道:“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要在学校谈谈恋爱,大学生谈恋爱多么正常啊!”表姐说得那么顺其自然,充满亲切的鼓励。
“如果对方条件好的话,就可以考虑,不是非得等到了社会才开始谈恋爱。现在有多少女孩子,毕业后做着底层工作的,就算努力混得还比较可以,青春也是一晃而过,就别提能找到个合适的对象了。”
“总之,社会是非常残酷的。”表姐又说道,虽然张海清还没有踏入社会,但她总是给她灌输这样一个理念。
关于结婚的事,张海清想都没想过,这种步入社会的悲惨命运,她也丝毫不能理解,她讨厌这种人在她面前说一些坏话,讨厌他们以狭隘的思想判定她的人生。她知道了表姐的意思,让她在学校找个有钱人呗,还容不得她想完,表姐已经开始扬扬得意地说起来了:“看看我现在,他做着贸易生意,我待在家里就行了,每天做自己想做的事,自由自在,有时候还带着我去国外……总比在公司里拖着,又因为年龄大把自己随便嫁掉好吧?”
表姐用到“自由自在”和“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可否认,张海清也想过表姐这样的生活,但是她知道她们得到的途径不一样,想到的意思也不一样,所以她才一点也不羡慕。她们的思想如此南辕北辙,可是表姐却一个劲地对她说教,问:“你心里怎么想?”
张海清纳闷地道:“啊?”
“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心里怎么想?”
“我说的这些都是对的,都是为你好。”表姐继续说道。
张海清从吊床上坐起来,望着窗外,下午的太阳升起来了,街道上一片明亮,纪伯伦的书放在窗台上,然而神圣的感觉消失了,庸俗的思想通过电话强加进她的心里去,破坏了这种美好、超脱的时刻,她是多么地恨电话那头的那个人。
“我有事了,再见!”她突然急匆匆地说。
“你忙吧,好吧……你辛苦锻炼过,自然能想通我跟你说的话。”
“再见。”张海清说。
她一挂电话就把手机奋力扔到了床上,此时她还只是生气,后来她就真的愤怒了。在这种时刻,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就像在幸福之中突然闯进祸事来。听听她自以为是的话,如果自己在她面前,她一定会强迫自己这么去做吧。幸好她们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非常生疏的表姐妹,她应该清楚这已经超过她的权限了。
张海清站起身来,打开窗户,在房间里徘徊着,她想让一肚子深埋的怒气早点散去,可是它们却怎么也消散不了,她想忘记表姐那强势而市侩的话语,可是它们在她心里升升浮浮。她转到床边,拿起手机,把那个电话号码列进了黑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