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达了那个地方,路上变得繁华起来,在高楼大厦的旁边是凌乱的小店铺,商厦前摆满了自行车和摩托车,一些废纸和果壳扔在道路上。在人群里总是会响起这些车辆开道的铃声,麻辣小吃的香味向他们袭来,流动水果摊位也徐徐从他们身边开过。张海清终于知道为什么吴宇不愿在这逛超市了,这儿的规划那么糟糕,她坐在车上时还没注意到这些。他们往一条偏道驶进去,吴宇告诉她,这些商厦的后面便是居民房,道路进口处开着两三个杂货店,有几张桌子摆在过道上,还有用塑料膜蒙起来的大厨具,看来是要等到晚上才开始营业。这里的小区建得也格外凌乱,当他们沿着一条笔直的路驶过去时,却突然出现一个内外角不对称的转弯,然后就是一个垃圾房,张海清捂着鼻子从它旁边驶过。由于他们就收过那么一次酒瓶,这时候嘴又笨了,怎么也开不了口。
吴宇把车停在了一棵树下,他从前挡处拿出一瓶水,咕咕地喝了两口,然后又大叹一声气,把水瓶放了回去。
“你的脚好了吗?”张海清看着吴宇踩在踏板上的脚问。
“早就好了。”
“不会好那么快的。”
“我把它掀了。”吴宇说道。
张海清心里泛起一阵寒意,她联想起那粘在血痂上的鲜色的肉。她认真地对他说:“我先喊一句,你再喊一句。”
张海清以为吴宇肯定想到了公平,他温柔又坦率地对她说:“我来吧。”她觉得他这副样子倒挺有担当的。
“你真的把它掀了?”她又问。
“脚下有一块这样的东西,心里总有个疙瘩。”
“这样容易留下疤的。”
“没关系,我这个年纪了,就算不掀也会留下疤的。”
“过几年不是会好吗?”
“年纪大了,就不会好了,懂吗?”吴宇傲慢地对她说。
“不懂。”张海清天真地回答道。
他们离开了树荫,阳光再次洒在他们身上,照耀着他们的脸和手,吴宇对着那幢楼喊道:“收酒瓶了!”
张海清慢慢恢复到了上次的状态中,有一扇开往永恒之地的门好像对她打开了,好像只要如蜻蜓点水般微微一触就能带动整个水面的不平静,她高声畅快地喊道:“收酒瓶了!”
他们朝着那条路开下去。
一扇窗户打开,吴宇和张海清都抬起头往上望去,他们以为这将会是他们今天的第一笔生意,不过他们都误会了,主人只是开了一下窗又关上而已。吴宇让三轮车在地面慢慢地滑行,张海清继续抬着头对着楼上的房子喊道:“收酒瓶了!”
在每一栋楼房前他们都喊上两三声,如果没有人应答就往下一栋走去。有一户人家里传来一声问话:“酒瓶怎么收?”
于是他们更加拉扯着嗓子回答道:“3毛一个!”
他们争论着谁要上去搬,吴宇说这事当然应该由男人来做,可是张海清也想上去玩玩,她故意说:“钱包在我这。”
吴宇笑死了,说:“你这是空钱包。”
她只能低着头了。
“你就在这等着吧。”
吴宇走上楼去了,张海清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车子,她拉开钱包拉链来看了下,这只包一共分两层,另外还有一个带着小拉链的夹层,一层里放着她的记账本和笔,一层里什么也没有。她无趣地靠在三轮车后厢上,望着楼梯处,想看看吴宇走到第几层去了。
那户人家在二楼,所以一会儿吴宇便下来了,他搬着那箱啤酒瓶得意地向她走过来。张海清给他让开路,问道:“给钱了吗?”
“给了。”
“我算了下,3毛一个啤酒瓶,我们要收集1000个,也就是先要支出300块钱,你把钱给我,我去换零钱。”
“为什么要这样呢?”其实吴宇根本就不在意这些事。
张海清跟上他,急躁而苦口婆心地说:“不然就没意义了。”
“那你跟我说个原因,既然你说有意义,总该有个原因吧?”
“我不想和你开玩笑。”张海清蹬上后厢说,“我说的是真的。”
吴宇将车子开动了,张海清默默地坐在他的后面,她似乎又有些胜利的喜悦了,她感觉自己已经发现,只要吴宇不说话,就已表示默认了。
她看着从他们身旁走过去的人,看着穿着排扣绸缎衣裳的老人家,看着年轻的妇人牵着几岁大的小孩,还有独自走着的中年男人,他一定又是去哪个小店消磨时间。
她看到一个尼姑,向自己投来善意的目光,是那么和蔼可亲和宁静。他们继续在每一栋房子前喊上两三声,有时也会遇到一些人问他们要不要收废纸、铜铁这些,吴宇望了望张海清,张海清想他们不能什么都收,便拒绝了。
他们在另一户人家收了两箱酒瓶,这次张海清和吴宇一起上楼去,张海清要求那个女主人把他们的100元钞票找散,在张海清的说动下,那个女主人集齐了他们家所有的零钱。张海清搬着一箱啤酒瓶开心地走下楼去,东西堆在她胸前,下楼的时候也无法看到前面的路,很有点满载而归的感觉。
他们将箱子放到车上,继续在这些小巷里悠闲走着,陈旧的围墙时隐时现,就像一幅不连贯的连环画,上面飘来故乡的味道。对于那个白发老头而言,这里也许有儿时的回忆吧。这位老人家一看就是本地人,在他眼里,对家乡又有什么感触呢?远处那座山,那些长在山上的树和草,他是否已由厌倦转为珍惜,是否将自己的生命连在这块土地上?他挺身立腰地走在那,明明就是在显示着那种深深的归属感。
只可惜张海清认为自己以后回不了家了,她该跟那些邻居朋友如何相处?她一想到这头就大了,看来她只能待在外面。人总是因为无法得到幸福才离开原先的地方。
在一家小吃店前,老板招手把他们叫了去。这老板是个肚大肠肥的家伙,理着个寸头,两鬓还光秃秃的。“收酒瓶的,怎么收?”他轻蔑地问他们。
他的店里有个女服务员,现在店里没有客人,那女服务员也正瞪着眼睛看着他们。
“3毛。”张海清坐在后面冲他说。
“我店里可有很多喽,你们隔个几天就能来收,谈个价码。”
吴宇认为他们没有长远计划,他不客气而坚定地说道:“就3毛。”
“这两个家伙,真不会做生意。”那个胖子说,然后又对那女服务员喊道,“把那些啤酒瓶搬出来卖了。”
那个女服务员看起来30岁左右,她的身材消瘦,脸色苍白。张海清和吴宇心疼她,于是两人都下了车,吴宇对那老板说:“我们也进去搬吧。”
他们进到了店里去,在货架的下边摆着三箱啤酒瓶。这时候正好来了个客人,女服务员把一些土豆片和鸡块放进了油锅里,然后又起身搬起了最后一箱,看她做活的样子,力气还挺大的。
当吴宇把车开走时,张海清念叨道:“神气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只要收到酒瓶就行了。”
吴宇笑了,现在他们已经收了六箱了。他们重新开回了大街上,那儿的交通还是那么乱,当吴宇驶在他们中间时,另一辆相反的车朝他们开来,他们只能缓慢地移到最边上去,以使两辆车同时驶过。一大群人围在一些便宜衣服的摊位前,有老有少。人行道上行人来来往往,不少人手上都提着袋子,流动商贩从他们之中走过。
头顶上的太阳烈了起来,现在已经接近中午了,镇上他们也已经逛了一圈了,觉得差不多了,于是找了个有顶篷的路边摊吃了一顿中饭。
吴宇递给了张海清一张纸,他们俯身擦了两下那橘红色的塑料凳,随手把纸丢进垃圾桶里。张海清解下包数着钱,她把第一箱的钱拿给了吴宇,看着钱慢慢变少,她非常高兴,她在第一张纸上用笔写“第一天”,然后又每换一行写着“12个”“24个”“36个”。
他们一起吃完香喷喷的炒饭,吴宇又要了一份饺子,他问张海清要不要吃,张海清没有吃。
顶篷底下慢慢地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他们的身后、旁边也都坐上了人。吴宇说请张海清吃甜点,顺便去那里坐一坐休息一下,这儿实在是太嘈杂了。
他们在商厦下面的蛋糕店要了两份乳酪蛋糕,在这舒适的环境、优良的服务里吴宇似乎很享受,可是张海清却有点按捺不住的样子,她希望到外面去,外面有自由的空气,即使那里有些乌烟瘴气。这人为的空气让她呼吸着感觉不太舒服,尤其是这局限的空间,哪里都是墙壁。她似乎进入了一种荒蛮野性的状态,对于城市的文明已经毫不在意了。
她还是觉得他们刚才吃饭那地方更好,她不认为这是一种乡巴佬的表现,而是一种人的自然状态,她催促着吴宇:“我们走吧。”
“刚来呢。”吴宇对她说。
“我们的三轮车还停在外面曝晒呢。”
“现在出去就是我们被曝晒。”
“好吧。”她无奈地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