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时候,他们沿着大街转了一圈,不过并没有收获。6箱酒瓶堆了车厢内一半的空间,张海清坐下来时,它们正好挡住她的视线,于是她便扭转着身子朝后面看。在那条公路上,有一些大货车开过去,从三轮车里看去,它们真像庞然大物。
张海清想,比起之前的那些天,今天过得多么有意义,她终于得到了改变,这让人感觉多么欣慰。她的心里紧紧地憋着一口气,她要改变,一定要改变。
张海清让吴宇在公路边的小道前停下,她指着前面的那条小路说这儿离村子已经很近了。当吴宇把车子停下后,张海清便跳了下来,她用一种成熟的口吻说:“我去把这些洗一下。”
吴宇纳闷地看着她,张海清把其中一箱酒瓶搬了下去,她对吴宇喊道:“你也过来帮忙啊。”
听她的口气,显然不帮忙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张海清带头走在前面,吴宇才从车上下来。他不知道张海清要洗这些酒瓶干吗,今天本来就已经够累了,不过分地说,她的想法实在太无聊了。
吴宇搬了一箱,远远地跟在她的后面,朝海走去。张海清已经蹲在海岸上了,她回过头来向他招了招手,大声喊道:“快点!”他看到她微笑着,她的嘴唇少有地弯成弧形。
“你要干吗?”吴宇走过去问。
张海清从箱子里拿出一个酒瓶出来,她把酒瓶放在一袭袭的晶莹透亮的波浪里,将它全部打湿,灌满水又倒出来,然后在酒瓶的标签处抚摸两下,细心地把它撕下来。她一边刮着残留的标签一边体贴地对吴宇说:“你累了,如果觉得辛苦的话,就让我来洗好了。”
看着她无比的细心,看着一个人发自内心地做事,吴宇被感动了一下。他也从自己搬来的酒瓶中拿出一个,像生日聚会上摇一瓶庆祝酒一样摇着酒瓶里的水,泡沫从他的指缝里流出,他也从中获得了快乐。他从侧面打量着张海清,这个眉眼柔弱脸颊粉嫩的孩子,现在还能从这些事中获得快乐,跟她的服装一样真是晚熟。等再过几年,她就不会对这些感兴趣了,就会对漂亮衣服、对城市给予的丰盛感兴趣,到时候她还能记得现在的心情吗,还记得现在模模糊糊地想追求些什么吗?他们这些在城市里长大的人,也常常从那些书本上看到这种简单、真实的生活,只可惜说是这么说,有谁会真去体验呢?
吴宇也学张海清那样刮着那些标签纸,他想有谁会放弃那些空调房,放弃那些大酒店和高档大厦,来这海边拖辆三轮车,洗破酒瓶呢?
海浪一波一波地打上岸来,张海清从海水中捞起一个酒瓶,她坐在了沙滩上,揣摩着这个酒瓶,它现在已经是空空的了。她好像在每一件小事里发现了爱。这些酒瓶并不是普普通通的东西,它们被认为很普通,可是实际上它们现在已经有了意义。
洗完半箱的时候,吴宇已经在那休息了,他不想再坚持下去。张海清仍然蹲在那里,用享受的神情看着酒瓶,把它放在海水里荡荡,拿起来观察它一会儿,然后将标签刮下,洗干净后放回纸箱里去。
她把这两箱洗完,又起身把另外四箱搬过来,她缓慢地迈着步子,这四个来回显然让她费了些力。吴宇插起了耳机听歌,张海清蹲在他的不远处,她看到太阳又比刚才矮了一点了,它的光线落在远处的海面上,那儿有两只海鸟在飞翔,它们有时出现在明媚的阳光里,灵活地扑打翅膀,然后继续朝前面飞去,一晃眼就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张海清用湿润的手撩了一下额上的头发,汗水从她的背脊流下,天气微微有些炎热,但是只要一阵海风吹来就会全身凉爽起来。吴宇现在侧了身睡着听歌,这样太阳就晒不到他的脸了。酒瓶在海水里灌溉,它们变得干净、整洁起来,它们一个个由手指托着摆进纸箱里,然后张海清又拿出旁边的另一个,矜持而温柔地把它们洗干净。
空气中透着红色的光线时,张海清走过去,用湿冷冷的手推了推吴宇,说道:“我们回家吧。”
这个家伙居然在沙子上睡着了,他肥大的背动了两下,真像一只猫,她又用湿冷冷的手推了两下,吴宇转过了身来,他眼睛眯成一条线望着张海清,还没睡饱的样子,他说道:“好累啊!”
张海清为这句话得意地笑了,她说:“快起来吧。”
吴宇坐在沙子上怔了一会儿,他也正望着远处的海面,这时候连太阳也从天上落了下来,它的光晕落在波浪上,静静地流淌着。张海清喜欢看吴宇沉浸在这些景色中的样子,这样让他看一会儿,他就知道她的世界多美了。她坐在他的旁边,没有打扰他,也望着远处的海面。
他们一起把纸箱搬回车上去,然后回了家。
他们在这个镇子和自己的小镇间来往,有时候也去一下上次去过的村子,他们总是载着干干净净的酒瓶回家。有一次他们回来的时候,对面正好走来他们的邻居,张海清和吴宇都低着头过去,他们阴沉着脸,好像只要没看到那个邻居就安全了一样。
吴宇说道:“你说他们会怎么想我们?”
张海清想了又想,不过今天的收获还牢悬在她的心里,她挺开心地说:“不管他们怎么想,我们还年轻,可以干点体力活。”
她的腰间别着那个幼稚得可笑的腰包,吴宇早就想说,这都什么年代了,就连真的收废品的那些阿姨大叔都不带了。可是那又是他的,那时候他买它是为了装摄影器材的,因为这样当他要换什么东西就非常方便了,总之他总是买奇怪的东西,她可真的不在乎形象呢。
他豁然地说:“是呀,年轻人就应该不怕吃苦。”
他们下了车,用尽今天最后的力气把酒瓶搬进了屋去,在大堂的前墙,空瓶已经堆了一个小角落了。张海清和吴宇两人坐在椅子上歇息。
这时候已经没有精力去在意菜该怎么切了,那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事。吴宇拿着菜刀把豇豆切成长条形,它们有的长有的短,从砧板上溢出来,他就在侧边放了个碟子。他一下子望着窗外,似乎全身直起来是个不错的休息方式,一下子又望回砧板上去,像摊贩砍大肉一样随意地切着菜,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张海清正在淘米,她犹疑着又洗了一遍,表情真是颇不耐烦又无奈。
奇形怪状的辣椒片和长短不一的豇豆混在一起,还有一碗将要制成红烧肉的形状各异的肉块,另外还备了些香菇。燃气灶上的火点燃着他们的激情,他们现在才体会到,在疲惫又肚子饿的时候吃一顿饭,是这一天当中最令人激动的事了。
从昨天开始,张海清和吴宇就因为不想再去盛饭而改用了大饭碗。吴宇的两只脚搭在椅子两边的横杠上,张海清躺倒在椅子上,粗茶淡饭咽进他们的喉咙里成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由于劳累,其他的事变得无所谓起来,也变得令人舒畅起来。
太阳的光线从敞开的大厅里收拢而去,不过电灯依然照得客厅亮亮的,电视里传出来《新闻联播》的声音,吴宇说:“以后我们要早点吃饭。”
张海清对他说:“别傻了,你昨天也是这么说的。我们一回来,就要休息,等休息完最快也要这时候吃饭。”
“我只是感慨一下。”
“我5点半还要看《探索发现》,这个星期全是精选,很多我都没看过。”张海清不知从哪借来的力气大声地说道。
有人从他们的屋前路过,街道上传来两声喊叫,张海清和吴宇把剩下的菜拌到饭碗里,将它们统统吃光。
当夜晚降临,他们在阳台下乘凉,幸福满足地看着这一天又离自己而去,寂静的夜里传来狗吠的声音。也许浪漫并不如许多诗里所写的那样,在曼妙的夜里传来笛子的声音,或者在清泉边坐着娴静美好的女子,这儿压根不会有这些情况,只有狗犬声,只有苍老的大妈在井泉边打水,可张海清意识到这又是另一番诗意,一番在诗句里没有出现过的诗意。这诗意牢牢地抓住她的心,使她和遥远星空中的那些诗人相遇,和他们分享各自心中的喜悦。不知为何,这平凡的地方竟让她的心升腾得那么高。
“张海清,今天《探索发现》里讲了什么呀?”
“都是神秘的事,哈哈。”
“好像是一个王国吧,我在睡梦中隐隐约约听到一些。”
“是一个城!”张海清大声地对他说,“是一个城,可能因为地壳运动而沉入了一个湖里,现在还可以看到湖底的街道和马车呢。”
“一个城沉入湖底?”吴宇不相信地问道。
面对吴宇的怀疑,张海清高傲地对他说:“你应该多去补充点科学知识,你的脑子都是死的。”
“那你告诉我,那个城有多大,那个湖有多大?”
张海清因为回答不出来,她脚下轻轻一推,把椅背靠墙摇了起来,“你自己去看。”她说。
早晨,当他们开着车子离开街道时,在另一条交叉的路上张海清看到李叔正拿着一只扫把往回走,他们的车子从他的前面一掠而过。张海清望着四周这平静安详的街道,她想她应该可怜李叔吗?每天清晨6点起来,把街道扫得干干净净,自己变得又脏又累,这样活着,有什么不好?车子驶上一段石子路,又发出“哐啷”的声音,张海清伸出右手抓住一根栏杆使自己平稳,荒凉的公路出现在她的眼前。她想到了那天和李叔下棋的情景,说:“昨天有人和我下棋,把我帅给吃了。”
吴宇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于是他问:“什么?”
“我帅死了。”
伴随着吴宇沉闷的笑声,自由的风又朝他们吹来,在这样的情境下,人的心结全都被打开。张海清记不起她曾为什么而忧伤,有什么值得她忧伤的,风在灌溉着她的身体,好像再过一会儿她就要自由了,这种感受是不可言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