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人将他们带到了客厅去,在楼梯的下面叠放着两箱酒瓶,吴宇搬起一箱,张海清也搬起一箱。那只狗走到哪儿,她就用那箱酒瓶挡向哪儿。女主人对她说:“不用怕。”张海清觉得这句不负责任的“不用怕”真搞笑,她真想求着女主人快把狗锁起来。
他们好不容易上了车,结了钱,在开动的时候那只狗朝他们又狂吠了起来,俨然他们拖走了主人家的东西。张海清连头也不敢回,她只能庆幸总算离开了。
幸好这条巷子很短,他们又来到了宽阔的栽着浓密大树的街道上。张海清拿出记账本,说:“我最怕狗了。”
三轮车在街道上平稳地滑行着,途中出现一些岔路,他们往其中一条路驶去。一个小孩探出头来,娇声地喊道:“收废品的。”
他们将车驶到前门去,由于院里的铁门只开了给人过的小门,所以他们只能将车停在院子的外面,然后走上楼去。
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打开门来等在那儿,张海清朝屋里看了一眼,里面全是黄色的配套的家具,就连天花板上也镶着黄色的花纹木台,她说:“小朋友,你的家人呢?”
“他们不在。”那个小男孩回答道。
“是谁叫你卖废品的?”
“我妈说要卖的。”那个小男孩不耐烦地回答。
“你的酒瓶在哪里?”吴宇问道。
“我有废纸要卖。”
吴宇笑了笑,说道:“我们只收酒瓶。”
小男孩站在那怔了一会儿,说:“我也有酒瓶。”
然后他转身一个人进屋去了。吴宇和张海清纳闷地互相看了一眼,等了一会儿后,那个小男孩提着两只酒瓶走了出来,吴宇和张海清又相视而笑。
“给,多少钱一只?”他神气活现地递给了他们。
“3毛。”吴宇对他说。
“那你给我钱。”小男孩说。
“别担心我不给你钱。”
“我才不担心你不给我钱。”
张海清笑着从腰包里拿出6毛钱,她递过去说:“拿好。”
“那我们走了,小朋友。”吴宇对他说。
“好,再见。”小男孩显得不知所措地答道。
“再见。”吴宇拎着两只酒瓶和张海清一起下楼了。
他们走出庭院的门,然后转过墙角来到路上。有一块地方掉下一些玻璃碎片,原来是这边二楼的一块玻璃坏了。那被阳光烤得焦绿的树下长着一些小草,这些小草也同样沐浴着阳光。他们的车行驶在一栋栋房子底下,这里一半阴暗一半明亮。那儿有一个公共浴池,用铁网围着,有一些人在那里游泳,他们多半是小孩,从水面上传来一阵欢笑的声音。
在另一栋房子,从七楼传来一声“喂”的喊声,是一位胖大婶在叫他们,她喊道:“收酒瓶的,上来一下。”然后便转身不见人了。
“是那栋。”张海清指着说。
“第三栋的七楼。”吴宇辨别了一下,他将车子转动了方向,由于这儿过道窄,他连续试了好几次。
他们将车子停在了第三栋房前,然后两人一起走上去,这耗费了他们不少体力,到七楼时他们两腿都已经发酸了。那位胖大婶的门敞开着,他们家铺着白色的小方瓷砖,沙发还是木制的,看起来家具都非常老了,但是显然有一位勤劳的主人将它们打扫得干干净净。
“大婶!”
从洗手间里传来一声回应:“唉。”一会儿这位肉墩墩的大婶便拿着一把刷子从里面出来了。她穿着红灰的长T恤衫,下面穿着一条黑色的紧身短裤,皮肤雪白丰盈、富有弹性,她热情地欢快地对他们说:“你们上来啦!”
“是卖酒瓶吗?”张海清问她。
“是的,你们等一下啊!”
大婶把刷子丢回了洗手间,然后她顺势在门口一弯腰,就把一箱空酒瓶轻而易举地搬到他们跟前了,“来,算算,怎么卖?”
“3块6。”张海清说。
“好吧,给4块得了,省得找零钱,你说是吧!”
由于大婶的语速非常快,张海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只从她大方爽快甚至热扑扑的话语里听得出有什么方便之举,她那一刻心里还挺乐意的,可是一回味,她是要他们多给钱。
她说道:“3毛一个,就是3块6。”
“行,3块6就3块6吧,不要在小事上这么过不去,是啵?”胖大婶说话富有表情,眉头是那样地自然,脸颊由于笑着,在不停地墩起与舒展。
“是的。”似乎她的每一句话张海清都不得不回答。
她开始掏出腰包,然后在那一堆钱里划动着,胖大婶眼睛明亮着,她说:“你给我4块钱吧,我不要零钱。”
“好。”1块的正好在张海清手边,于是她拿给了她。
胖大婶接过钱后,便蹲下身去提起酒瓶箱交给了吴宇,“来,小姑娘,心地真好。”
“等着,我去给你们找钱。”
张海清被她无故的夸奖弄得有点莫名其妙,她看到胖大婶爽快的笑容,也觉得幸福洋溢起来。
胖大婶进了她的房间去,一会儿,又伸出脑袋和半个身子朝他们看了一眼,笑了笑,这笑容里似乎有抱歉又似乎只是带着友好。又过了一会儿,她从房间里出来,爽气地说道:“得了,你就给我3块6吧!”她把4张攥在了一起的1块钱递了过去。
“这点钱不算什么!”她流露出来的气势显得心胸是那么宽阔。
“不用了,大婶,就4块钱。”吴宇说道。
大婶露出了笑容,张海清和吴宇同时对她笑笑,便离开了那儿。
“我们被她讹走了4毛钱。”在下最后一层楼的时候张海清说。
“是呀,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过意不去了。”
“哈哈……”张海清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她既喜欢大婶夸夸其谈的那种开朗的人生态度,又讨厌她的爱贪小便宜和市侩。
他们开到这地方的最边上去了,在那儿仍然有几栋瓦屋,斑驳的墙上留下的是岁月的痕迹与贫困时的模样。瓦屋的大门敞开着,里面昏暗一片,即使亮着灯,光线也十分微弱,有一位坐在门前的老太把他们叫了进去。当他们走进去时,几乎只能辨别脚下的路,那位老人家却习以为常,她拄着拐杖就像在明亮的屋子里走动一样。由于视线模糊,他们还扶了老太一把。她的老伴正坐在一边看着小彩电,声音开得响亮。他们在黑暗中看到一些小东西,似乎全是数十年前的东西,她都舍不得扔。老人将酒瓶交给了他们,在出来的时候他们稍稍适应了一些,至少能摸索着慢慢地走了,但当他们来到屋外时,感觉简直是两个迥异的空间。他们不知道老人在里面是怎么生活的,也许在他们那个年代灯泡就是那么小吧。他们把酒瓶放到车上去,离开了那个仍坐在自己房前的老人,或者他们就像那些适者生存的动物一样,当他们适应了那个环境时,就能很好地在那个环境下生活,那些只看到贫困的人,又怎么能了解他们的真实情况呢?
从这个偏僻的地方出去,便又来到了大道上。这儿也有商店,所有的住屋都建在商店的上面,它们被遮篷给遮着,变得十分不起眼起来,只有小小的局促的店铺,显得凌乱的样子。
车子一路开过去,在每一家小店面前都有片刻停留。人们把货品摆到店铺外来,用这样的方式招揽生意,不过街道上的人真是少得可怜,店里的人倒也悠闲自在。一个五金店的老板对他们“喂”了一声,他的声音非常粗鲁。
“这里!”他朝他们喊道。
他的脸映在他们眼前,脸上的肌肉呈方块形竖起来,显得格外严肃,他的一双眼睛小小的,目光却很锋利,加上他的声音粗鲁,使他浑身上下带着一种威慑感。
“知道了。”吴宇将车子后退了几步,停在他店门口,然后转过身去对他说。
张海清先跳下了车,站在店门口,等吴宇进去的时候,她便跟在他的后面。“我后面有两箱。”老板说着,从椅子上起了身,“派一个人跟我去搬一下就好。”
“好的。”吴宇答道。当他们进去时,张海清便在店里徘徊着,她看到地上、柜台上摆着的那些工具,看到一圈一圈的白色管子被堆在一起,还有积满灰的纸盒,看到不同型号的钉子被掺在另一型号的里边,她马上看出这老板不爱整理。从楼梯转角处的窗子里射进来阳光,整个灰暗的台阶被蒙上一层绚烂,它们在更为宽广的灰暗里形成一束光,直到与电灯的光亮相接。
一个客人走了进来,他拿了一颗螺丝钉过来,问张海清有没有这个型号的,张海清向他摇摇头,客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幸好这时候老板从后面出来了,这个客人便很快明白过来,将刚才的问题再问了一遍。
当老板给他找螺丝钉的时候,张海清和吴宇一起将酒瓶搬上了车去。张海清一直用她的余光和耳朵关注着,她发现老板娴熟地给那个客人找钉子,她听到一些钉子被扔到盒子里面的响声,它们被扔得太过随意,都无法组成悦耳动听的声音,只听到老板说了一句:“乱死了。”
待那客人走了后,张海清向这位严肃的老板付了钱,他们正准备离开店铺时,这个粗鲁的男人突然说了句:“小伙子,生意还不错吧?”
“还不错。”吴宇回答道,“我们走了,师傅。”
他们在巷子头的一家小餐馆里吃中饭。这家小餐馆炒菜在一楼,吃饭的地方在二楼,有里外两个小单间。张海清和吴宇去了里间,那儿有一个窗户,窗户打开着,可以看到隔壁的墙壁和巷子里边走动的人。此时餐馆里只有他们两个客人,餐馆大部分的收入都来源于外卖,所以即使店里只有两个客人,一楼也依然忙忙碌碌。
他们点了两菜一汤,这会儿正喝着那寡淡的白开水等上菜。一会儿服务员便给他们端上来一盘黑瓜子,张海清明白这是隐性消费,点这么两个便宜小菜不可能会送你一盘黑瓜子的。但是面对店家的规矩,他们只能收下,服务员什么都没解释便走了,他们俩便嗑起黑瓜子来。
二楼简朴安静,在这空荡荡的地方吃饭始终感觉有点不对劲,但这种不对劲很快便被美好的感觉给代替了。两个人能在这么大的场地吃饭可真好,而且他们只要一伸出脑袋便可以看到窗外的景象。张海清充分感受到小镇上生活的舒适恬静,比起大城市里的那些高楼大厦,还是这里更容易打开一个人的心来。在那些地方,她想,人们肯定在谈论着名牌包包、谈论着餐厅的名字和那些流行的时装,而在这样的地方,则是谈论着他们的理想,谈论着生活中点滴值得铭记的事。
他们吃完饭便回去了。在午间空无一人的公路上,张海清坐在三轮车的后面,欢快地唱起歌来,她靠在栏杆上,望着那些荒废的田野,唱着:“你只喜欢我微笑,你决定我的需要,你把我的喜好全部删掉,变成你要的调调。”她看到她的生活在好转,倒不是这些天她吃得有多好、穿得有多好,而是一些温暖的东西填进了她的内心,使她觉得充足起来。毫不夸张地说,就像不吃东西也会饱,不穿衣服也会暖,人的信念一旦建立起来,比什么都可贵。
关于爱,她又了解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