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电话里几乎将儿子骂了个狗血喷头。
“你没疯没傻,那么大一疙瘩钱,凭啥想捐就捐了!你是让福烧昏头了,还是想学雷锋做好事了……”担心这样的指责力度不够,母亲扔下电话,直接坐车上县城兴师问罪了。
父亲诚惶诚恐,如影随形地跟在在母亲身后。
捐奖金的念头,是章第中在田园静的谢师宴上听了孙老师小女儿紫癜性肾炎的治疗情况后滋生的。尽管江南那所综合性大学的录取工作尚未正式开始,可校方已迫不及待地通过沉木一中办公室的电话,明确表示将减免他本科四年的全部学费。而全县优秀中学生表彰大会上,他又领到了市县两级教育主管部门和沉木一中的奖金总计三万多元,使他觉得有十足的理由将这部分奖金通过母校捐出去,捐给自己十分敬重的孙老师的后代,那需要长期花钱治病的可怜的女儿。
可他没勇气给父母说这件事。
深思熟虑之后,他先通过手机短信试探父亲的态度。父亲好久不见回复,后来直接打来电话,“眼下的摊子是你整的,咋稳当咋处置吧,只要不影响你的前程。”
“可我妈——”
“你妈的工作我想法子做。”
工作没有做通,父母双双杀进了县城,由于时间太晚,不好意思到学校找人,便在旅店开了房间,相约儿子前去见面。
而在父母上城的这段时间里,章第中又接了另一个电话。
电话是周圆打来的。章第中一听很激动,因为好久好久没有周圆的信息了。周圆说他在上海打工,靠叔叔和姑姑联系的活儿,虽然相当辛苦,却能按月领到工钱。周圆打的是上海公话,市廛之声潮水似的喧嚣在话筒深处。章第中惦记周圆的身体,问他头还疼不疼了。周圆说不像学校时那样厉害地疼了,可仍是读不成书看不成报。章第中说那就别读别看了,好好打工,好好挣钱,注意身体。周圆伤感地叹口气,说他本来想通过自学考试,给自己奋斗一张文凭——做梦都想一张大学文凭啊!可现在看来至少短期内无法实现了。章第中不知如何劝慰朋友,沉默几秒钟之后,只好转移话题,问周圆是怎样知道自己的手机号码的。周圆果然转忧为喜,说你现在成大名人了,打听手机号码还不容易?说到这儿周圆顿了一下,真诚祝贺章第中高考取得的成绩,说他远隔千里,实在没办法表达,只给章第中的手机“装”了两百元话费。章第中生气地急声报怨,周圆突然压低嗓门,说他很感激章第中,他知道当年章第中给他的那两盒治神经衰弱的药不是吃剩的,是专门去医院买的,是章第中为减轻他的心里压力撒的谎。周圆说他对这件事铭记在心,两百元话费只表示一点心意,希望章第中不要多想。
说完,周圆就自顾自挂了电话。
章第中视线一下子模糊了。想到曾经朝夕相处的同学,患难与共的室友,经历了那么多挫折和艰辛,现在仍孑然一身如浮萍似的在陌生的大城市里闯荡生活,却念念不忘给他绵薄帮助的人,用粗糙的双手寄存那来之不易的收入——这样的行动,大约正如周圆自己所说,不仅仅是“感谢”两字所能概括吧。
章第中捐奖金的想法越发坚定了。
见面后的母亲不像电话里那样凶悍了,只一个劲抹泪,两只眼睛红得像泼了血,“咱没偷没抢,凭啥把钱捐出去!”思路仍跟三年之前拿李伟民给的那一万六千元的时候没任何变化,对丈夫跟儿子的解释,半个字都听不进去。
至亲至爱的三个人,在最应该享受快乐的时光,却经受着难堪的迷惘和苦恼——丰收背后的迷惘,成功背后的苦恼。直到临睡之前,父亲很无奈地说:“人这一辈子啊,福禄是有定数的,就像存在银行的钱,花一次总会少一截——儿子已经给家里太多好处,咱过于铺张浪费了,是折他的福禄哩。”
母亲愣了,闷煞煞愣了几分钟,慢慢收敛了泪水。
章第中不失时机地轻轻偎到母亲身边,拉住她冰凉的双手,开始讲曹鹏炜,讲周圆,讲温捷雅和春光表姐,讲许多十年寒窗名落孙山的同学,然后才讲孙映雪老师,讲孙老师的身前身后事……这些话让母亲更沉静了一些,抽噎似的叹口气,“可三万多元啊,得我卖多少件衣服呢!”
也许对无数款爷来说,三万多元根本算不了什么,以至于大约会为这个家庭的小题大作或无事生非暗自发笑,可在西北山区的沉木小县,在三等旅店的廉价客房里,高考状元章第中的母亲,这一夜辗转反侧,彻夜都没有睡踏实。
然而第二天凌晨,母亲第一个醒来了,摇醒挤在另一张床上的父子俩,“快穿上衣服洗把脸,洗完了,吃点东西去一中吧。”
“这么早去一中干啥?”
“捐钱呀——那样大数目的钱,咱全家去更稳当些。”
进了刘校长办公室,母亲很知趣地将发言权让给了父亲。等父亲拿出奖金存折,表达了捐献的意思,不容刘校长说什么,李伟民首先大鼓其掌,“如此振奋人心的消息,为啥不当着表彰会上那么多领导和记者宣布呢!”
“我儿子不想那样做,只想通过咱们学校,悄悄转给孙老师的家人就行。”看父亲反应迟缓,母亲不得不越俎代庖了。
“永远不让孙家人和外界知道?”刘校长于心不忍。
一家三口不约而同地点头,“帮孙老师女儿治好病比啥都强!”
走出母校大门的时候,章第中不清楚父母都想些什么,可涌动在他胸间的,不是自豪,不是崇高,或与自豪、崇高相对等的任何感觉,而是释然,是轻松,莫名其妙的释然,心安理得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