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灶间烧火的份,还轮不着上灶台掌厨,只好站在旁边,看祖母表演她的手艺。有时,我觉得手痒痒,很想显示一番,祖母不会同意,因为食堂里吃饭的角色,似乎全是美食家,饭不能煮得太软也不能太硬,菜不能烧得太油腻,要清口。不过我能算得上副厨的资格,那时,祖母总是舀一勺羹汤,叫我尝味道,由我来决定咸和淡,我是童生,干净,她是老生,叫人看见嫌。当初她骗我说,她不喜欢尝味道,我是完全相信的,菜汤常常烫得我呲牙咧嘴,当然这是件为难事,至今想来,原来她惹人尊敬惹人爱,是为他人考虑得周全,即使是这样的细节。
等她去田间劳动,我还只能算是半个厨师长,官兵都是自己一个人,却还要受她的管教,这使我很气恼,埋怨自己没本领。每次她把米落锅,放了水才离开,我只是凑凑火罢了,不过凑火也需要一套本领,得掌握火候,时间长了,我也练成高深的火头功:耳朵贴着羹栏头,米饭烈烈作响,那灶堂里的柴禾就可以退出来了,那叫听功;把锅盖翘开一条缝,一览无遗,表面没有水了,准熟,那叫看功,不过有时水放得少,那生米饭是不可避免了;用鼻子闻,也准,可这时往往大事不好,焦臭味,已经蔓延在厨房的角角落落,为了快速冷却,我常常往灶膛狠泼一面盆水,水火相斗,一阵吱吱声。饭被烧焦是常有的事,我也不会因此被责骂,祖母喜欢喝焦饭汤,假如焦成黑炭头,不能下咽,那么溶成汤,全由她包。有几次,看她那个谗相,以为真是天下美味,抢过来喝,可是味道实在不能恭维,常常觉得舌头涩而且木,才知道这是她舍不得丢弃的缘故。
那天,祖母远行。我高兴,我是大人了,什么都由着我来。偏偏有个同学来看我,两人年龄相仿,他喜欢变花样,图新鲜,我也不例外,两双小手一拍,于是决定炒年糕,没有菜,兴趣来了,下雪天,竟然赤着两双脚,跑到夏老师的自留地里割了一株大白菜,那天漫山遍野是厚厚的积雪,山路上就只有两双小脚印,浅浅的,一直从校门口延伸到目的地。下厨,两人身高都不够,于是在灶头边放一把椅子,做垫子,结果他抢着上厨,又没有我的份,呛得我干瞪眼,但也很乐意地去做我的火头工。他的手艺丑得没话可以形容,先把年糕下锅,炒熟,再放菜,等菜熟时,年糕片成了小卷卷,只见菜,不见年糕,当时想不出所以然,只好重新煮饭。
第二天,夏老师在厨房里直嚷嚷,说是世道不古,大白菜也有人偷。清清爽爽的声音从薄薄的木板壁里清晰地传过来,我躲在隔壁的被窝里吓得要命。可能他是经济人,地里有几株菜,竟然记得这么清;可能他看见了厨房里有半株挖了菜心的大白菜,在打秋风;也可能是那两排脚印,留下的线索。于是我缩头并脚,拉起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敢呼出一口大气。祖母豪放,不计较细节,绝想不到乖巧的孙子做了这行当,所以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不是很感兴趣。不过我的害怕发自心底,看见躺在厨房角落里的大白菜就心里发怵,而且再也不去摘人家地里的果实,即使那时很少的橘子,明晃晃地挂满了枝头,就在山路边顺风荡来荡去。
这年暑假,丹森又来做伴,两个人实在玩不出新花样,经历了上次的惊吓,就不敢胆大妄为,去人家地里挖洋芋,于是在吃了西瓜以后,决定炒西瓜皮,我一听,这玩意没听到过,亏他会动脑筋,就主动去烧火。结果他又把西瓜皮炒成一卷一卷,吃起来如水,淡而无味,如刚腌的冬瓜,不能上口,我说我简直佩服了他,和下雪天一样,犯同样的技术性错误,他只好讪讪地笑。
参加工作后,做了家庭主人,一个人吃饱,全家不挨饿,这时,光棍一条,你要掌厨,当然是没有人来争了,可是贪方便,再说没有厨具,于是开始吃食堂。后来有个女的来搭伙,就买了一架煤气灶,我要施展自己的才能,她乐得放手,就餐的时间到,她来凑分子,分秒不差。有时能自得其乐,有时没有人欣赏,一点也没成就感,兴趣不大。
不过说白了,大家可能会笑爆了肚子,我的技能大概是一流的,样样小菜味道好。味鲜,色美是固定不变的特征。只是今天小白虾,明天又是小白虾,今天小白蟹,明天又是小白蟹,今天小白菜,明天又是小白菜,不是贪便宜,是贪容易,煮带壳的海鲜简单,清水下锅,锅干了,壳红了,就是成火候了。有时,加盆菜,也贪其容易,放油,铲几下,好,上桌。程咬金三斧头,我再也拿不出第四个招,所以橱柜里有且只有三个碟,另加几副碗筷。
那天,和忠孟相约,他携全家三口来寝室会餐,我自告奋勇做厨师长,应该说,为了显示自己,是很下了一番思量的。不仅龙虾、白蟹、青菜、年糕,几样拿手菜,一一不可少。还上田野,亲自挖了很多野蒜,以为别出心裁,待客之心意够深厚。
结果只顾着炒年糕,忘记了隔壁的高压锅正在煮饭,而且小时侯学的听饭技术不管用,看饭,更不现实,因为事过境迁,煮饭已经不用五尺锅。所以等到米饭飘香时,锅底粘了厚厚一层焦,直累得老婆铲刮了大半个小时,手忙脚乱,年糕又炒糊了,黑黑的,分不出什么是年糕,什么是野蒜。
烤蟹,还好,香飘十里,那可不是吹,小房间里的香简直塞鼻子,可是瘦,淌水。菜也好,绿,可是锅洗不干净,竟然粘着年糕,大家倒了胃口,忠孟的妻子被我吓得再也不想上我的当,虽没有说出口,但是从此以后,一次也没有相约来尝我的手艺,以后不是在他家吃饭,就是上馆子。有一阵子,这使我很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