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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山那边的事

韩少功

联合国

四海在镇上开过赌场,贩过假酒和假药,用乡亲们的话来说,是“半个身子已进牢门”的货。但他每次事发以后,不知为何都能哼着小调回村,可见他手眼通天,脚路很宽,不是一般的角色。

有一次,他与同伙去北京赌,输光了皮帽子和花领带,连回家的车票钱也没有,情急之下给县政府打一电话,称自己冤情太深,没办法怎么也想不通,得去天安门讨个说法。这一电话吓得县政府赶快派人急飞北京,找到他,稳住他,拉去宾馆吃住,说天安门有什么好看的,不如去八达岭吧。这样,长城一日免费游之后,他接过干部塞来的车票,又免费坐车回了家。这一路,算是官家“维护稳定”有惊无险,但省下了一趟车费的四爷并不领情。他哼了一声,说看在乔副县长的面子上,算了,以后再说。

似乎以后他去日本或美国再赌,就不会这样便宜乔副县长了,一个八达岭景区和几个盒饭是糊弄不了他的。

学校里欲建一幢教学楼,是国家财政工程,由县里大牌施工单位承建。四海来到现场,背着手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一副视察工作的模样,然后找到经理,喷出一圈烟,说有饭得大家吃,要分点业务干干。对方不认识他,见他人瘦毛长,领口处积有黑黑的油泥,鸦片鬼模样,一直不拿正眼看人,没怎么理他。

他冲着对方的背影大吼:“给你脸,你不要脸呵?你去周围打听打听,你四爷是讨饭的么?”

这一天,工地上一辆小推车不翼而飞,水管没水了,顺着水管查去,发现胶皮管不知被谁割去一截,推土机也开不动了,打开油箱一看,柴油也不知何时被人抽吸一空。好容易,机手再买来一桶油,重新发动了机器,但轰轰轰的还未开进工地,发现三个陌生汉子坐在那里玩扑克,一根草绳挡住道口,对机器声充耳不闻。

机手上前递烟,“有话好好说,我们是包工的,耽误不起。”

“我们本地人要饿死了,那又怎么办呢?”四海冷笑一声。

机手找来经理,经理再次见到鸦片鬼,知道对方绝非善鸟,便掏出手机找本地政府。不料接电话的这个那个都不沾包,这个说要接老婆,那个说要看牙医,还有的要去检查森林防火,一个个比老鼠还溜得快。只有一个新来的小王不知深浅,让四海接电话,令他赶快停止破坏,否则以车匪路霸论处。不过,这小王犯下一低级错误,他本是想教训对方不要学坏,但嘴上一急,溜出一个比方:“人家得了癌症,你也要跟着得癌症么?”事后他才知道,四海的母亲前不久正好是死于癌症。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或者说上天有眼,给了四爷一个大好战机。他顿时怒发冲冠,跳脚骂娘,顺手抄一把柴刀,带着一伙人打上门去,一路走一路还打电话四处叫人,其孝子声威咄咄逼人,其人间正气浩浩荡荡——胆敢咒我老母,不想活了么?老子就要割你舌头!拍死你这个绝代根!

一伙人冲到乡政府,高声大气,捶门打户,到处搜捕歹人。“姓王的,出来!”“出来!”“出来!”……一位乡干部请他们坐,结果是椅子被踢翻。另一位乡干部请他们喝茶,结果是茶水泼在对方身上。乡政府的牌子也被摘下,被他们一通狂踩,又给挂到附近一个猪栏房门上去了。闹到最后,四爷不但要灭了绝代根,而且强烈要求政府赔偿损失,报销他家的医疗费和丧葬费。

“赔!”

“赔钱!”

“赔五万再说!”……

起哄者七嘴八舌,其声浪差点把乡政府的屋顶挤爆。

贺乡长倒是沉得住气。他当时正在农电站查账,听到一个又一个电话告急,冷笑了一声:“怕什么怕?胯里都没夹卵子么?刚出牌就打什么大鬼?”

这后一句的意思是,他这张大牌得等一等再出手,最后才出手抠底,眼下不用急。直到傍晚,四海带来的一伙人有点乏了,加上有的要去喂猪,有的要去下网,还有的惦记着某张牌桌,已走得七零八落,贺乡长才出现在乡政府门前,把闹事者的面孔一一细看。在他到来之际,一辆小推车,一条胶皮管,大半桶柴油,也被他派出的几个人,从四海家的牛房里一举收缴归案——包抄后路的打法应该说收获不错。

“你说他咒你老母,没有录音。我说你破坏国家建设,铁证在此。你说这事是我来办,还是交法院去办?”他冲着四海点点头。

四海有点慌了:“今天不被你整死,也要被你饿死。反正是一个死,那我今天就死给你看,看你的血多还是我的血多!”

“你想吃我的豆腐?”贺乡长一瞪眼,“我贺麻子是吓大的吗?来,我先让你三刀,哼一声我就不姓贺。告诉你,你搞死我没关系。我的头发是上级政府一根根数过的,少一根都要找你算账。我的骨头是上级政府一根根量过的,少一寸也要拿你补齐。我家十八代出一个乡长,有面子,有成绩,够本了。我被你搞死,肯定是烈士,肯定上报纸和上电视,追悼会一开,几百人来吊唁,鞭炮把天都炸烂,父母孩子都会有政府养,不用我操半点心。你呢,搞死我以后,只有一副大手表让你戴,只有一粒花生米请你吃,你会死得连狗屎都不如。你一分钱也得不到,你兄弟姊妹还做不起人,你爹妈还要骂不孝之子。你信不信?”

四拐子没这样算过,一时语塞。手下人见形势有变,忙上前劝解,夺下柴刀,把他赶快拉走。但他临走时不想失威,又吐痰,又跺脚,口口声声要把乡政府一把火烧了,要把你们一个个都打得不敢出门。“好,你等着,我明天就去北京,去天安门!”他最后这一句似乎更有威胁性。

“伢子,你快去!”乡长追上去大喝,“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到处都有粪渣子,我这里粪渣子最多,最臭。你最好告到联合国。知道联合国怎么去吧?隔了一个太平洋,你游是游不过去的,筏子是撑不过去的。你最好先去拆了屋,多备点盘缠。”

四海事后是否去了北京,是否去了联合国,好像没有下文。去联合国是往南还是往北,得走水路还是旱路,也被一些老人议论了许久。

倒是贺乡长余怒未消,一心清理门户,定要把那一颗老鼠屎开除党籍——这位四爷还真是爷呵,十多年前居然混入党内,太不像话,忍无可忍。光凭他这一次把政府招牌挂到猪栏前,就不能不好好修理一下。不料,干部们对这一建议多是含糊,这个说要接老婆,那个说要看牙医,还有的要去检查计划生育,还是一个个比老鼠都溜得快。乡长好容易叫回他们,逼他们一个个点头,但没料到村民们那里又炸了锅。

“党员好歹是一根绹。要是这根绹都没了,那个牛魔王还能管得住?”

“你们有本事就管好自己的人,管不好的放出来害群众,太不义道了吧?还是留下来害你们自己吧。”

“你要是把他搞出来,那就把我们都搞进去。不能让他坏了我们群众的名声!”

“党员不就是你们的崽么?你们来一个开除,脱离父子关系,以后不承担责任了?你们说执政为民,到头来就是赖账,就是躲奸,就是甩包袱呵?”

“口是心非,说一套做一套,才见过你们这号人!”

……

贺乡长这一天还没进村,被几个村民堵在路口,听到这一堆七嘴八舌,有点哭笑不得。他现在就是浑身长嘴,也没法说清整理党务的必要,没法让这些以前多次告状的受害者,被四海偷过树、偷过谷、偷过鸡鸭的乡亲,相信这正是还他们一个公道。他也没法让一位妇人相信他的好心,不再把唾沫星子射过来。

他满头大汗,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只好跨上摩托调头,算是计划暂时受挫。一不小心,他不知何时栽入路边的乱刺蓬,飞出去的手机也摔成几块。他爬起来时咬牙切齿,冲着随行的小秘书大骂:“你要搞死我呵?”

这句话好像骂得没什么道理。

“捉起来没见卵子,放下去又要爬背。什么东西嘛!”他又骂了一句,意思更加难以理解了。

英文

玉梅是一个热心女人,与左邻右舍处得很热闹。她家门前有一水泥坪,遇到邻家的金花来借坪晒谷,二话没说,满口答应,当下把自家柴垛移开,把落叶和鸡粪扫净,让出一片明净的场地。

她还兴冲冲地忙前忙后,将自家的大堂屋腾空,以便傍晚时就近收谷入门,避开露水和雾气,好第二天再晒。

不料,她不知因何事上火,第二天一大早就立在坪前高声叫骂。先是骂鸡:养不亲的货呵?吃了老娘的谷,还要上灶拉屎怎么的?就不怕老娘扭断你颈根拔你的毛?接着骂狗:你贱不贱?老娘请你来了吗?老娘下了红帖,还是发了轿子?这不是你的地方,你三尺厚的脸皮赖在这里,有本事就死回去发你的瘟呵!最后还骂到树上的鸟:你才是个贼,老不死的贼!你上偷东家的瓜,下偷西家的菜,偷惯了一双爪子还贼喊捉贼。有本事你就到法院去告,叫十八路人马来抓。阴计烂肚的算哪门本事?……

她骂得鸡飞狗跳日月无光。金花听得心疑,脸渐渐拉长了,上前来问:“玉梅,你骂谁呢?”

玉梅没好气地说:“谁心中有鬼,就是骂谁!”

“没……没什么人得罪你吧?”

“谁得罪了,谁知道!”

这就等于把话挑明了,把脸撕破了。

金花扭歪了一张脸,咚咚咚大步离去,叫来两三个帮手,一担担地把稻谷搬走。她的尖声也在篱笆那边隐隐传来:“……以为没有她一块坪,我就只能吃饭拌糠么?神经病,一大早踩了猪粪吧?”

帮手中的一位,后来私下问玉梅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玉梅开始不说,实在气不过,才道出心中悲愤。原来她早上见天气不错,打算帮那贼婆子搬谷入坪摊晒,却发现谷堆上画有暗号,是一些弯弯曲曲的沟痕,顿时就气炸了肺:呸,什么意思呵?留暗号不就是防贼么?留在她家屋里不就是防她么?怕她认出来,居然不写汉字,还写成了英文,就是电视上那种弯弯曲曲的东西……你王八蛋呵,也太小看人了!她玉梅别说有吃有穿,就算穷,就算贱,就算讨饭,也不会稀罕你几粒谷吧?

冤仇就这样结下了。金花自然不承认什么暗号,声称对方血口喷人,居然诬她写了洋文,为何不说她写了蝌蚪文呢,写了蚂蚁文和蜘蛛文呢?天地良心,她要是写得了洋文,还会嫁进这个倒霉的八溪峒,还会嫁给一个烂瓦匠,还会当牛做马黑汗横流地晒谷?……但此事真相已没法澄清,因谷堆已散,谷堆上到底有没有暗号,到底有没有英文,旁人无法证实。

两家断了往来,连鸡鸭也不再互访。一旦它们悄悄越界,必有来自敌方的石块,砸得越界者惊逃四散。一些妇人曾经想从中调解,但怎么也说不通,只能摇头叹气。

据玉梅说,那贼婆子曾经送给她一条花裤,说她个子矮一点,穿着正合身,给她穿算了。她以前还满心欢喜,现在算是想明白了:那哪是什么好心,不就是嘲笑她的个头矮,要当众出一出她的洋相么?

玉梅还说,那贼婆子曾经约她进城去看戏,还抢先掏钱给她买了车票和戏票。她以前一直心怀感激,现在也算是想明白了:那哪是什么看戏?不就是要显摆自己有钱,显摆娘家有人发了财并且让她沾光吗?不就是要气一气没钱人吗?

……

往事历历在目,眼下都被玉梅想得恍然大悟,反正什么事都往心里堵。而且越是有人来劝和,越给她增加了思前想后和悲愤重温的机会。一听到金花家那边狗叫,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那可能是发情的叫,是挨打的叫,是赶山猫或赶野兔的叫,但在玉梅听来都是狗仗人势,叫得这么猖狂和歹毒,吓白菜呵?她把一条花裤找出来,嚓嚓嚓地剪成碎片,一把碎片朝篱笆那边摔过去。

数日以后,住在山坳里的公公找来了,什么话也不说,要玉梅跟着走一趟。她来到了公公家的谷仓,顺着老人的手看去,发现那里的谷堆表面也有一些弯弯曲曲的沟痕,与她不久前见到的完全一样。谷仓前有两三只地蟞虫,大概是爬过谷堆的,留下沟痕的,已被踩死,散发出一种刺鼻的酸腥味。

公公嘟哝了一句,听不太清楚。

但媳妇捂住嘴,愣住了,冒出一张大红脸。

她低着头回了家。打这一天起,她去菜园里锄草,会顺手把金花家的两块地也锄了;去扎稻草人赶鸟,也会顺手在金花家的田边戳了一个;去撒谷喂鸡,见邻家的鸡过来了,也不会再次厉声驱赶,让两窝鸡快快活活地啄在一起。

但金花没见到这一切,而且她那扇门一直紧闭。玉梅事后才得知,收完稻谷后,金花就外出打工了,去了很远的北方。

第二年,金花没有回来。

第三年,金花还是没有回来。

第四年的一天,人们悄悄传说,可怜的金花回不来了,不久前在一次工厂的火灾中不幸遇难。丈夫怕她婆婆和女儿伤心,还迟迟没有说破。她女儿后来上学时骑的那辆红色跑车,玉梅知道——是用一个女人的赔命钱买的。

三G

老乐跟着罗会计进城,去县里某机关办一个手续,一同乘电梯来到大楼顶层。一定是罗会计要找乐,坐在那里等人的时候,觉得椅子很无趣,墙壁很无趣,自己的手指头还是无趣,便生出一个坏主意。当时身旁的老乐坐立不安,朝电梯那边看了看,说刚才那个大盒子被我们搞上来了,还没搞下去,后面的人怎么上楼呢?罗会计一听,明白对方肯定是头一次见识电梯,便生出几分焦急,说也是,还真是,你想得周到,快去按一个“1”键,把大盒子放下去,你再从步行梯上来。

老乐很憨厚,照对方的指示速办,气喘吁吁爬上楼时,发现对方正击掌大笑,才明白自己刚才当了一回傻子。

两人办完事,去汽车站乘车回家。一定是老乐想解闷,觉得水壶很平淡,馒头很平淡,手中一把雨伞更是平淡,也生出一个坏主意。他捅了捅罗会计,说车票应该是一个样吧,我看看你的是什么样。他接过罗会计的票,正好靠近检票口,一举票,进去了。可怜罗会计刚回过神来,已被拦在验票口的那一边,又被身后几个乘客拥挤和推搡,急得跳起来大叫,两眼瞪得铜钱大。过了好一阵,气急败坏的他才重新举着一张票,急匆匆登上车来,接受老乐递过去的票钱。

“一个读书人,没买票就想混进来,太不像话吧?”老乐这一次也击掌大笑,高兴自己用不着排队买票。“没钱就找我借么,死要面子活受罪!”

两人回村后各奔东西,种菜或者喂猪,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入夜,罗会计摇一把蒲扇,在村头村尾转了一圈,想必是睡意尚无,精神正好,得找点什么玩玩。回想起县城里的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觉得这里白天是青山连青山,晚上是黑山连黑山,几条万年不变的山脊线真是让人寂寞,忍不住叹出一口气。

他挠了挠头,终于计上心来,去邀了几个后生,说老乐今天发了财,买了一双女式袜,了不得了不得,得去打鞭炮送恭喜。

后生们最乐意上门起哄,既是礼数周全,又是热闹取乐,还可能赚来烟酒糖果,让夜晚变得比较有滋味。因此,这些年来村里喜事大增,或者说贺喜标准一再降低,造成小店里的鞭炮总是供不应求。以前只有生子、建房一类大喜可贺,但眼下任何小喜也不能拉下,考上高中或受到奖励就不用说了,买个摩托车,买个电视机,甚至打一个柜子,也都通通变得意义重大,如同丰功伟业,得全民共庆,总是引来各种忙碌和闹腾。

不过——老乐买袜子这事是不是也太小了一点?

罗会计瞪大眼,挥一挥手,“笑什么笑?你们知道那是什么袜?卡通的,弹力的,三G的,推荐指数五个星!”

后生们听不懂三G,听不懂五个星。但不懂就对了,眼下凡听不懂的就时髦和高贵,听得懂的反倒喊不上价。大概科学技术又有发展,不但药丸听不懂了,布料听不懂了,如今连一双袜子能G?还能美容、抗癌、防衰老、降血压、燃烧脂肪吧?说不定还能带来买彩票和打麻将的运气?

大家想象了一番,惊奇了一番,疑惑了一番,终于觉得袜子确实非同小可。可恶的老乐,平时不抽烟,不喝酒,把一根草绳当皮带,拿一个塑料袋当雨伞,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家伙,如今也大举奢侈和腐败,居然还想瞒天过海混过去?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大家凑钱买下鞭炮,兴冲冲一路吆喝杀向老乐家,暗含一种同仇敌忾的意味。接下来,那一家狗叫了,灯亮了,门开了,老乐探出头,在火光四射和硝烟弥漫中睁开迷糊的双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待得知众人来意,才咬牙切齿地一跺脚,“你们无聊不无聊?歹毒不歹毒?你们想抄家灭门就扛刀来呵,你们要拆屋就开推土机来呵……”

但骂归骂,吵归吵,既然贺客们已经进了屋,已经入了座,鞭炮也没法打包退货,东家纵是悲愤满腔,伸手也不能打笑脸人的,只好暂时接受隆重的喜庆。他老乐确实买了袜子,确实买了一双不寻常的袜子,属于超前消费,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不能不有所表示。花钱换体面,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不过,他这一天实在毫无准备,家里既无酒,也无猪肉和鸡蛋,在橱柜里找了好一阵,只找到几斤面条,本是留给外婆的。老乐一咬牙,只好挥挥手,让老婆去灶下升火。

片刻之后,屋里热气腾腾,碗筷丁丁当当,还有嘴巴和嘴巴嗖嗖的吸面气息此起彼伏。后生们吃得兴起,高声大气地又要酱,又要汤,又要辣椒,又要葱花,催得主妇团团转,撞倒一张椅子,差点摔了一跤。

好,很好,这个夜晚算是比较有意思了。

“喂,三贵家昨天还装了一个电视卫星锅。”

“金河爹前天还买了一只喷雾器。”

“我听说,志文婶说要去买一条围裙的。”

……

食客们纷纷提供最新情报,挑选下一个祝贺的对象。至于是否要确定一包烟、一瓶酒、一壶茶、一锅面、一个表演节目的“五个一”接待标准,也进入了他们复杂的协商和权衡过程。正在这时,门外又响起鞭炮声,大概是消息传开,又一拨后生从夜色中拥出,也来老乐家贺喜了。

……十六碗,十七碗,十八碗,已经端出最后一碗面条了。不用说,听到更为恐惧的鞭炮声,老乐已面色惨白,忙从后门溜出,是去告借,还是逃难,还是魂飞魄散时走错了道,意思不大明白。倒是主妇还镇定,端一木盆噔噔噔冲出厨房,冲着众人往大桌上狠狠一顿,“好,来得好!不就是为了这个死尸吗?你们都不要走,都不要客气,今天非吃了它不可!”

大家朝锅里一看,发现面汤中只有一双袜子,顿时再一次哄堂大笑,没注意主妇捂住鼻子,泪光闪动,匆匆跑开去。

咆哮体

他是一傻子,一流浪哥,经常蓬头垢面和破衣烂衫,身上还冒出一股酸臭。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不知什么时候去了,没一个定准。他上桌吃饭,东家给多少,他就吃多少,自己从不叫饿或者添饭。他上床睡觉,东家给多少,他就盖多少,自己曲着一条干枯的背脊从不动弹,似乎对冷热毫无感觉。

有意思的是,这傻子据说能通神,在屋檐下插上几根香,嘴里便念念有词。如来佛祖,玉皇大帝,武圣关公,土地菩萨……所有的神圣名号都喊上一遍以后,他闭上眼,垂下头,放出一个屁,冒出一个嗝,右手里一根木棍不停地跳动,大概就附体神灵了。

人们可以求他帮助排解一些人生难题,但须习惯他的凶狠。因为他每次回答,都瞪大眼睛,咬紧牙关,面目狰狞,凶巴巴地高声大气,整个一个咆哮体,似乎问话者都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特别是人家若问神圣何来,想查验一下他的身份,他对这种存疑必定不快,更是破口大骂:“老子一筷子插死你,一屁股坐死你!你一根臊毛出了裤裆吗?……”

他手操木棒连击门槛,发出震天巨响——“响佬”这个绰号,咆哮体的含义,想必就是这么来的。

当然,来人在请教之前,得如实报上自己的八字和属地,包括本村各位神灵的名号,城隍是谁、土地是谁、灵官是谁,相当于县、乡、村三级神界干部,以便傻子总揽全局,协调各方,找准问题,现场办公。一般来说,他不测字,不算命,也不会掐阴阳,只是对有些往事比较计较和生气。翻白眼的时候,或斜视路边一只小鸡的时候,他能大声吼叫出各种历史真相:你多年前有一兄弟死在外边未曾收尸,你狠不狠心?咚咚。你那一张收据就在右厢房门后的砖缝里,自己瞎了眼,怎么去怪你兄弟?咚咚。你上个月偷了老乐家的一只鸭,在坡上烧熟了下酒,不怕烂手烂脚,不怕烂肠子烂肚?咚咚咚。你无聊不无聊,丧德不丧德,一泡屎屙在人家祖坟上,如今胯裆里长疔疮算什么?你吃药也是白吃,打针也是白打,不痛上两个月不行的!那天一个穿白衣的人坐船来,就是搭救你的贵人,你瞎了眼呵,一不打酒,二不杀鸡,你活该……

他吼得很多来人大惊失色,不知那些重要机密,包括一些不堪之事,连老婆也不知情的,连父母也蒙在鼓里的,甚至自己都忘记了或不知道的,如何竟被—个外乡傻子了如指掌。有些人不敢惹他,当然是一些有大机密的人,见他来了就躲得远远,根本不敢前去凑热闹,对他的眼角余光也避之不及。有人甚至想坏他的名声,曾报上一头牛的生辰八字,却问这位舅舅为何最近总是同儿媳吵架。

“妖怪!”傻子啐了一口。

“你……你说呵,说呵,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妖怪!”他抄起棍子打了过来。

他跳起来,追打得来人抱头鼠窜哇哇乱叫,后来再也不敢下套子骗他。

这一次,是建华一个妹妹在外打工,几个月竟杳无音信,怎么打电话也无人接,两度派人去也找不到,连警察接到报案以后也一筹莫展,只是含糊其辞,说等一等再说,等一等再说。建华本来是最不相信神鬼的,身为学校教师,讲得了数理化,玩得了电脑,一直把傻子当成笑料。但这一次病笃乱投医,他被父母骂急了,被左邻右舍劝得多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蹲在咆哮哥面前。

傻子坐在门槛上听说事由,翻了个白眼,吐出一口痰,用木棍在地上画了一个圈,然后打出一个呵欠,睡了过去。

这是什么意思呢?大家面面相觑,不得其解。

过一阵,傻子醒过来了,见书生还在眼前,便用木棍在地上敲了三下,气呼呼地瞪大双眼。

这个意思更难明白。

“对不起,小弟愚昧,不解神意。”建华继续献上笑脸,往对方衣袋里塞了两个咸鸭蛋,“还请大仙进一步指点迷津。”

“你去戴眼镜呵,你去喝牛奶呵!”傻子不耐烦地放口咆哮,“人家睡在桐梓岭下,饿了几十年,冻了几十年,不找你,找哪个?不磨你,磨哪个!”

这下算是听出点意思了。桐梓岭?他是说桐梓岭。但桐梓岭下只有一片包谷地,有些杂树林和小水沟,能藏有什么故事?建华立刻带上锄头去那里翻刨,看能不能找出什么坟石、什么灶砖、什么老树根,什么蛇洞或狐穴。一无所获之后,又找村里老辈人细细打听当年。直到最后,一位牙齿掉光了的叔爷想了想,才闪烁其词说出一件事。大概是这样,那是抗日战争后期,一个日本伤兵摇着白毛巾,扶杖跛行入了村,连连鞠躬地讨饭吃。建华的爷爷给了他茶饭,还接受了对方答谢的一支钢笔,但乘其不备,一锄砸开了对方的后脑勺,然后把尸体丢入砖窑,在窑口点上火,烧出了皮肉焦臭的怪味。

这一往事的知情者极少。当时为了防止报复,几个当事人发了毒誓,而且几十年来果真守口如瓶,秘密都烂在肚子里了。因此,眼下叔爷的回忆也是有三没四,疑点不少,一时说是这个下的手,一时说是那个下的手,一时说是被逼下手,一时说是意外失手……但无论如何,一个外乡人既然落了难,鞠了躬,面子踩在脚下了,遭此横祸还是令人唏嘘。好,退一步,即使他罪大当诛,杀了也就杀了,但没让他叶落归根迁葬故土,阿弥陀佛,似乎仍有点让人不忍。照老人们的看法,古往今来哪能让人死在一方冷土?一个人哪怕尸骨无存,但一个衣角,一撮头发,还是得归还家乡和父母的吧?家里人想托个梦,总得有个去处吧?

大家都这样说。

建华遵从老人们的指点,找到当年的窑址,撒上一筐石灰,大概有消毒的意思;淋上一碗鸡血,大概有镇邪的意思;再供上米饭、猪肉、鲜果,大概有拉拉关系和亲切慰问的意思。作为一个中学教师,他从网上找来一些日本字,制作出一堆日本冥府纸币,在窑址前烧出了一缕青烟,还咕咕噜噜说了些话。

说也奇怪,几天之后,他妹妹果然回家来了。她挂着大耳环,穿着超短裙,支着一个狼牙棒式的爆炸头,与以前的模样大不一样,显示出这一段时光确实不同寻常。但说起这五个月的失踪,她一言不发,顶多是眼圈一红,掉了几滴眼泪,或者突然咯咯咯地大笑,让身旁的人惊慌不已。不过有一条,据她举手发誓,她根本没有去日本,根本不认识什么日本人,也绝不像几个同辈姑娘猜测的那样,在什么日本卡通片里丢了魂。总之,她与桐梓岭似乎没有任何关系,这次回家来也不干傻子什么事。

她说的也许都是真话。但村民们觉得,摆平了桐梓岭那一孤魂野鬼,消除一大隐患,可能还是很有必要。否则,想想看,再想想看,建华后来遭遇车祸怎么没伤皮肉?他家的橘子这一年怎么结得那么多?他何德何能怎么一举当上了学校的副校长?……这些奇事都让人们浮想联翩。后来,祭亡灵烧纸钱时,有更多的人会多烧一把——朝桐梓岭的方向。

人们也注意到,傻子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了。他留下的一个旅游帽,帽檐很长的那种,久久地挂在村口小树上。

选自《青海湖》2012年第1期

现代化之于乡土,又如何?——评韩少功的《山那边的事》

林霆

这组“精短小说”所包含的信息量令人惊叹。小说题目都是颇具现代感、时尚感的词语,像“联合国”“英文”;有些属于新华字典尚未增补的词条,比如“三G”“咆哮体”。当这些词语已然侵入乡村的时候,我们却发现,乡土世界并未发生任何实质性的改变。这种反差所造成的语义上的张力,使得乡土中国的当下面貌更加清晰生动地浮现出来。

在《联合国》中,几乎看不到故事与“联合国”有什么关系,倒是看清了乡村基层干部制服乡村无赖的高明技巧。贺乡长既不使用法律手段,也不像截访人员那样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而是用民间所谓“滚刀肉”手法,用“你最好告到联合国”的强硬态度,威吓住了为害乡里的无赖。贺乡长还想乘胜追击,将其开除党籍。没想到,这一招受到了村民的抵制。贺乡长好心要惩罚坏人、整理党务,却被看做赖账、甩包袱。连熟悉乡情民风的贺乡长也没法理解这些村民了。不过,没准真就像村民所说的那样,也未可知哈。

《英文》写的是村里两个好姐妹,因为误会而结怨的故事。土鳖虫在稻谷上爬过的痕迹,被一方理解为另一方为防止她偷盗而做的“英文”记号,大闹一场后二人绝交。当真相大白时,错怪人的一方却永远失去了道歉的机会,因为那个被错怪的姐妹在一次工厂火灾中客死他乡。朴实的乡土社会也在默默承受着工业化的后果。

《三G》的格调最有喜感。小说把湖南农民特有的诙谐幽默发挥得非常到位,让人想起了老一辈湖南籍作家周立波的长篇名作《山乡巨变》。只不过《三G》的故事已经移位到了21世纪,农民已经知道“三G”这个词,虽然不知其为何物。乡民们在物质贫乏的世界里穷着,并乐呵着;乐呵着,但还是穷着。对乡土中国的这一认识,可以见出作家对于中国农民心态及其生存状态的深刻体察,这在当下的小说中并不多见。

《咆哮体》的民间色彩最为浓郁。一个傻子,会算命占卜。这样的事情,在中国农村从来都不是奇闻,相反,这是农民认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被傻子算准的事情多得数不过来,咆哮体的说话方式,更增加了他的神秘感和权威性。但他到底没有算出,建华妹妹失踪的几个月,究竟去了哪里?建华妹妹浓妆艳抹地回归,让正常人都能做出合情合理的猜测,而作为占卜师的傻子却不能。也许,现代社会中的奥秘,已经超出了他的神力之外。

这组小说散发着一种令人怀想的气息,喜怒哀乐杂糅。在叙事态度上,不是用简单的“温暖”或极端的“批判”这样的词语可以形容的。用“怨而不怒、哀而不伤”这样的比喻,或许更加接近一些。它的精炼、简短,丝毫没有影响小说信息的丰富性。这得益于每一个故事所传递的信息或者我们常说的主题意蕴,并不能被轻易指认出来,而是被层层包裹在不甚明朗的叙述中。读者要经过一番有趣的回味、联想,才能与作者早已明了的内旨相沟通。这种阅读愉悦是一个有着丰富老辣的写作经验的作家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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