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约作于唐文宗大和三年(829),白氏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后几年之内。时诗人年近花甲。“中隐”可以说是白居易的创造发明。“中隐”观念由来已久,早在先秦时代,士大夫处世不外乎“仕”与“隐”两途。孔子说:“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孟子谓:“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孟子·尽心上》)世途艰险,“出仕,有宦海风波之险;归隐,有生计无着之虞。”白氏的“中隐”观念则切实可行,影响深远。
何为“中隐”?白居易在诗中作了很理性的阐发。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
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
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
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君若好登临,城南有秋山;
君若爱游荡,城东有春园。君若欲一醉,时出赴宾筵,
洛中多君子,可以恣欢言;君若欲高卧,但自深掩关,
亦无车马客,造次到门前。人生处一世,其道难两全:
贱即苦冻馁,贵则多忧患。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
穷通与丰约,正在四者间。
三、四句指出“小隐入丘樊”太冷落,“大隐住朝市”又太喧嚣。既照应上,又引起下。第五句以下八句即所谓“中隐”。蹇长春在其“白居易‘中隐’观念及影响”中论述得很详细。“中隐”,即在出处进退之间“执两用中”,走中间道路。“隐”在“留司官”,也就是诗人早在元和十三年(818)四十七岁时在《江州司马厅记》中所提出的“吏隐”:自求外任,或者担任闲散之职。十一年之后,几经迁徙,即大和三年(829)又由罢刑部侍郎,而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仍然是一闲散官职。“不知湖与越,吏隐兴何如?”(《寄微之及崔湖州》)说明白居易以外任地方、闲散官为“吏隐”。这首诗则由“吏隐”而过渡到了“中隐”。“中隐”就是“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多么安闲舒适的仕隐生涯!既不同于“相逢尽说休官去,林下何曾见一人!”又有别于“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清蒋士铨〔临江梦〕《隐奸》)。
前两句说明“大隐”、“小隐”之所为,他们处于“仕”与“隐”之间,实则如《庄子·让王》所说:“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亦即常言所谓“身在山林而心存魏阙。”是以“隐”成为“仕”(做官)的“终南捷径”。“君若好登临”以下十二句,诗人采用排比句式,进一步渲染、铺排“中隐”生涯那种“进不趋要路,退不入深山”,乐天知命、安稳闲雅、出处舒适的优雅无虞。诗人不厌其烦地说:你如果喜欢登山临水,“城南有秋山”;如果喜爱游赏逸荡,“城东有春园”;如果想一醉方休,“时出赴宾筵”;如果想恣纵欢言,“洛中多君子”;如果想悠娴高卧,“但自(尽可)深掩关”;这里也没有车马来客,仓猝到门前。真有“门庭冷落车马稀”之感!“君子”,犹能言善辩之士。“掩关”,关窗闭户。“造次”,造然,仓猝,急遽,突然。
最后八句写诗人力倡“中隐”观念的深层用心和理性思考。说明人生一世,“入仕”做官、“隐遁”入山其道难于两全:贫贱时则苦于受冻挨饿,富贵时又怕多忧愁祸患。“唯”,只有这种“中隐”之士,才能获得吉利、安康;或穷困,或通达,或丰赡,或歉约,正在四者之间。“致”,招来,导致,获得。
白氏这种“中隐”观念,更直截了当地说,就像他在其另一首诗中所说的“进不趋要路,退不入深山。深山太落,要路多险艰……不如家池上,乐逸无忧患。”(《闲题家池寄王屋张道士》)白居易晚期由“兼济天下”而趋于“独善其身”,形成“中隐”观念。这种观念的形成,与其身世有直接关系。他“出身寒微,故易于知足……迄可小康,即处之泰然,不复多求”(《瓯北诗话》卷4)尤其是他“上遵孔周训,旁鉴老庄言”,加之屡次遭贬,尤其江州之贬,深晓宦途风险,从元和十三年(818)到太和三年(829),经历了十一年由“吏隐”过度到“中隐”的阶段。对白氏而言,在思想上很复杂,既有儒家的“乐天知命”,又有道家的“知足知止”,于是成为封建社会出处进退“执两用中”的一种典型。它既不同于屈原那种忠君爱国、以身殉道,终因壮志难酬而忧愤沉江一死;又不同于陶渊那种退隐田园、消极避世,虽说息影山林,而并非无意于世事。诗人处在当时的社会历史条件下,顺“时”(“时势的泰否,世运的兴替”)认“命”(“个人”的遭逢、际遇),无可奈和,在其《达理二首》、《初入峡有感》、《咏拙》等诗中一再慨叹“况吾时与命”、“时来不可遏,命去焉能取”、“性命苟如此,反则成苦辛。”于是他认“命”了,“时耶?命耶?吾其无奈彼何……”(《无可奈何歌》)“穷通不由己,欢戚不由天。命即无奈何,心可使泰然。”(《咏怀》)“赋命有厚薄,委心任穷通。通则为大鹏,举翅摩苍穹。穷则为鹪,一枝足自容。”(《我身》)……直至老年,诗人仍然慨叹不已,但却以恬淡自处,这就是诗人大半生的人生领悟和仕途体验。
白居易始终坚持务实态度,他对屈原的以身殉道和陶潜的清高避世,认为无可取。在《王夫子》一诗中所流露的“行道佐时须待命,委身下位无为耻……命苟未来且求食,月俸犹堪活妻子。”正是着眼于生计活命问题。亦即“则隐又有三者之不同矣。”(《见闻搜玉》)正因为“中隐”观念在封建时代的宦海沉浮中,既不与污浊的官场同流合污,又不至于招致灭顶之灾,故白居易抒发“中隐”生活情趣的“闲适诗”作倍受士人喜爱而广为流传。
诗人所持的“似出复似处”的态度,及诗人所走的“中隐”的道路,毕竟是通达务实的后人可学可及的现实人生追求,因而为后世很多人所肯定和效仿。譬如北宋大词人苏东坡兄弟,明末“公安三袁”(宗道、宏道、中道)兄弟都喜爱白氏旷达的处世态度和真率诗风。《唐宋诗醇》则褒誉之曰“胸中无碍,乃得此空明洒脱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