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为什么给人了无趣味的感觉?一个简单的判断是中国当代文学有掌故,生活却没有掌故。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就接触中国当代文坛,所知中国当代文坛掌故相当多,比如名作家的私人生活以及相关趣闻。但换个角度看,中国当代文坛又是没有掌故的,比如一个著名女作家和一个知名男作家间的婚外情,文坛可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这个掌故不进入文字,这就是中国当代文学最大的短处。古典文学不是这样,我们只要看看大量的笔记和诗话就可以明白,中国现代文学也不是这样,我们只要举出徐志摩和张爱玲的例子即可。文坛有它自己的生活趣味,一本正经是一九四九年后的状态,连延安时期都不是这样。今天的中国文坛为什么不好玩?因为我们没有面对真实生活的勇气,不要说老百姓的生活了,就是作家们自己的生活,他们也不敢面对,文坛没有掌故,就是一个死的文坛,一点活气没有,文坛知名人物,怎可没有掌故?
最近读《安持人物琐忆》,感觉非常有兴趣,虽然这些文章我多数在陆灏时代的《万象》杂志上看过,但集中再读一次,还是感觉生气盎然,这就是掌故的好处。这本书我看可以成为中国现代掌故的经典,它是一本有生命力的书,因为它写出了一个时代真实的文人生活,远比我们读文学史要丰富得多,学习文学,可以不读文学史,但不能不读文坛掌故,不能不熟悉文坛掌故。
最近见到几位老朋友,都说起这本书,感觉都是好,后来看陈丹青在广州的一个演讲,也提到这本书,认为非常好。但也有一些朋友,怀疑这本书的真实性。我和他们说,不准确处难免,但绝对是真实的,以我个人对中国现代文史掌故的粗浅了解,陈巨来提到的多数掌故,我还可以从另外渠道再寻出来,可见至少是一种真实的传说,由此也可以见出这本书绝对不是信口开河。我举一个潘伯鹰的例子说明。
陈巨来记当时上海十大狂人,其中有潘伯鹰。当然,文坛掌故,要找一些有趣的事来说。陈巨来说潘伯鹰的新婚妻子,“见其妻张夫人,貌亦楚楚,而风骚特甚。余领会潘得病所在矣……”另外还说到潘伯鹰签名的方式等等。潘伯鹰一九五七年出版《黄庭坚诗选》,曾送给厦门大学李拓之一本,我曾在旧书摊购得一册,确实如陈巨来所说,题名的风格非常独特,其中还有几处校改,都是同行专家才看得出的错讹处,以后此书再版,我愿意将此书送给他们参校。陈巨来提到潘伯鹰的再婚妻子,我们可以看吴宓的日记,也可以看《吴宓诗集》,足证陈巨来记忆之好。《吴宓诗集》中有一首一九五八年十二月五日《贺潘伯鹰张荷君女士新婚》:“十年相望后先行,人海文林共此生。怜我滋兰终玉碎,喜君织芰订鸥盟。同心伉俪绸缪乐,两戒河山去住情。书法诗篇名世久,虞初鸿著盼完成。”(见该书第五〇〇页,商务印书馆,二〇〇四年)。吴宓早年和潘伯鹰交往很密,他主编《大公报》文学副刊时,曾盛赞潘伯鹰的一部小说《人海微澜》。《吴宓诗话》中对潘伯鹰更是推崇,可惜中国现代文学界对潘伯鹰早年的小说创作还少有深入研究,倒是旧书界对他早年的几本小说极为重视,网上一本线装的《蹇安五记》要卖到几千块一本。
好文学史不如坏掌故书,虽然此言不可完全当真,但掌故的生命力一般比文学史长,却是事实。晚清民国,中国文学史著作不可胜数,但再版的极少,而晚清民国掌故笔记,稍有名声的,基本都重印过,而且是过几年就再版,我常常想,与其写大而无当的所谓学术著作,还不如留心文坛学界的掌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