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要論有元一代相關歷史地理的作者，迄今爲止，婺州路浦江縣人吳萊，仍鮮爲學界所知。本文根據所搜集的資料，予以相關的考述。其作品，主要有《南海山水人物古迹記》、《甬東山水古迹記》以及已佚的《古職方録》等。前者爲參考《大德南海志》並結合東陽李仲宏“聽聞”的記録，中者爲參考《大德昌國州志》並聯繫親身游歷的撰制，而後者，蓋涉及行政地理的專著。此外，這位兼爲元代中後期文學、史學、經學之巨擘的浙東學者，還十分關心無論通過海道、陸道的中外交往，如《論倭》、《釋迦方域志後序》等篇。究其治學傳統，可以追溯到兼治文、史，至於天文、地理的倪樸和金履祥。而其喜觀覽，並於旅途中結交契友，顯然受到其婦翁兼業師方鳳的影響和鼓勵。
一
要論有元一代相關歷史地理的作者，迄今爲止，浙東的吳萊鮮爲學界所知。其代表作有二，而涉及内容，皆屬中國沿海區域。一爲《甬東山水古迹記》，次序介紹自慶元路往所屬昌國州、亦今浙江舟山市的航程。《淵穎集》卷七：“昌國，古會稽海東洲也，東控三韓、日本，北抵登、萊、海、泗，南到今慶元城三百五里。泰定元年夏六月，自慶元桃葉渡覓舟而東。”“又前則爲三山大洋，山多磁石，舟板釘鐡，或近山，則膠制不動，昌國境也。昌國中多大山，四面皆海，人家頗居篁竹蘆葦間。或散在沙墺，非舟不相往來。”一是《南海山水人物古迹記》，分條介紹廣州路所轄縣份亦今廣州、佛山、江門、珠海、東莞等市境的名勝。同書卷九：“南海，蓋禹貢揚州之南境，春秋戰國時，地本百越，至秦始通。而尉佗王者五世，漢元鼎中，南越平，立南海等郡，屬交州，治蒼梧。建安中，徙治南海，吳孫權初割交州立廣州，而南海郡立廣州。永徽後，嶺南五管悉隸廣府。咸通中，復分嶺南爲東西道，廣爲東道。唐末迄五代，南漢劉氏據之。及宋初而後平。今廣州上路，領縣七：番禺，秦縣；南海；增城，漢縣；新會；清遠，隋縣；東莞，唐縣；香山，宋縣。廣，大府也，山水、人物、古迹之灼然可紀者夥矣。粗載其大略於篇。”
吳萊，字立夫，婺州路浦江縣人。其先世，《宋文憲集》卷四一《吳萊碑》：“先生諱萊，字立夫，姓吳氏。其先，毗陵人，一遷於睦，三遷婺浦江之新田。唐乾寧初，有諱公飬者，又遷縣西之吳溪，實德鄉尊仁里也。高祖諱聞，贈中奉大夫、福建道宣慰使、護軍，追封渤海郡公。妣盛氏，追封渤海郡夫人。曾祖諱蕃，累贈資善大夫、太常禮儀院使、上護軍，追封渤海郡公。妣沈氏，追封渤海郡夫人。祖伯紹，累贈翰林學士承旨、榮禄大夫、柱國，追封國公。妣金氏，追封國夫人。父諱直方，集賢大學士、榮禄大夫致仕。妣盛氏。”高、曾、祖三代，只提到“贈”官，表明這幾代都不曾入仕。至於父直方，始緣學識得薦爲官。同書卷三五《吳直方記》：“及壯，游京師，主留守馬札兒臺家，教其子脱脱及也先帖木兒。元統間，脱脱爲御史中丞，以先公嘗用説書事明宗於潜邸，奏除江浙等處儒學提舉，中書易爲副提舉，階將仕佐郎。先公年已六十一矣，未上，御史臺改授將仕郎、海北廣東道肅政廉訪司管勾承發架閣庫兼照磨，遷中政院管勾承發架閣庫，復升長史，階位如故。重記至元末，廟堂用事者頗擅威福，上與大臣謀罷其政柄，先公實協贊之。上念其功，召至便殿，錫以黄金繫帶，超拜集賢直學士，就轉侍講學士。未幾，升學士，歷亞中、中奉、資善三階大夫。”
自幼聰穎的吳萊，曾從學於“頗知書”的其母盛氏。稍長，又得研問於宋儒方鳳門下。《宋文憲集》卷四一《吳萊碑》：“夫人頗知書，年四歲，授以《孝經》、《論語》、《春秋》、《穀梁傳》，隨口成誦。七歲，善屬文，有奴僕命騷之言，嵓南先生方公鳯見而奇之曰：此邦家材也。取南山有臺詩中語，更今名。族父幼敏家素多書，先生時出，與群童敖，私挾一編以歸，盡夜讀竟，又復往易，或以聞於幼敏，迫而觀之，乃班固《漢史》也。幼敏指谷永、杜鄴傳，謂曰：爾竊觀吾書，能記是，當不爾責。先生琅然誦之，至終篇，一字不遺，幼敏以爲偶熟此卷，三易他編，其誦皆如初，乃盡出所藏書畀之讀。嵓南益异之，許以孫女妻焉，且授易、書、詩三經義暨秦、漢而下詩、文章大家，先生一覽，即悉其指趣，嵓南退謂人曰：明睿如吳某，雖汝南應世叔，政不足多也。自是以來，先生博極群書，至於制度沿革、陰陽律曆、兵謀術數、山經地志、字學族譜之屬，尤無所不通矣。”宋濂《浦陽人物記》卷下《文學篇》：“方鳳，一名景山，字韶父。”“善詩，通毛、鄭二家言，晚遂一發於咏歌，音調凄凉，深於古今之感。臨没，猶屬其子樗題其旌曰容州，示不忘也。宋季，文弊，鳳頗厭之。嘗謂學者曰：文章必真實中正，方可傳。他則腐爛漫漶，當與東華塵土俱盡。已而言果驗。”
儘管博識多才，少年老成，吳萊仍因議論與官方不合及遭遇怪疾而生平坎坷、英年早逝。《宋文憲集》卷四一《吳萊碑》：“時朝廷將有事於四夷，即自奮曰：此小醜耳，何必上勤王師？使某持尺書諭之，足矣。因撰疏論其事，會病不果上。延祐間，貢舉法行，有司以先生名上，豫章熊公朋來、巴西鄧公文原及吾郡胡公長儒主去留士，此三數公輩行老成，學術淹貫，自非博古該今、明體適用，咸懼不得在茲選，而先生與焉。”“尋以論議不合於禮官，退歸田里。”“還，寓同縣陳士貞家。士貞之居，與龍湫、五洩鄰，榛篁蒙羃，似不類人世。先生日嘯咏其中，暢然自得，或至暮忘返。”“監察御史許君克學行部浙東，以茂才薦署饒州路長薌書院山長，未行而疾作，裏風挾沴，其血交襲，顔面壅黑，兩脛罷孱，不可越户限。重紀至元六年，先生年四十四，栖遲衽席，愈不自振，忽夢作童汪踦贊，覺謂人曰：汪踦，殤者也。予自嬰疾以來，何藥不嘗？而勢革若此，今歲殆不起邪？夏四月九日，竟卒於家。”胡助《純白齋稿》卷二〇《浦陽淵穎吳先生文集序》：“惜其早世，莫得少見於時，僅嘗一用春秋薦，不第，遂隱居講學，從游甚衆。凡經指授，悉有可觀。於是，大肆其力於學問文章，而卓乎不可及矣”。
二
《淵穎集》卷九《南海山水人物古迹記》：“仙女灣，在香山南海中。宋益王昰南遷，泊仙女灣。丞相陳宜中欲奉昰奔占城，颶作，昰殂，葬香山。宜中遁，殿帥蘇劉義追宜中不及。夜有火，燒仙女灣舟艫幾盡。”“崖山，在新會南山，有兩崖對峙，海潮出入。宋紹興間，嘗置戍。衛王昺南遷，結營崖山海中。海水鹹，汲道斷，天狗墮海，聲隆隆如雷。丞相陸秀夫，朝服抱衛王沈海，文武嬪御從死者萬數。”同門師兄的黄溍，也有相似内容的文字。《金華集》卷三《陸君實傳後叙》：“而新史所紀二王事，乃與皇朝《經世大典》自有不盡合者。史既成，而鄧氏光薦家始以其《填海録》等書上進，又不能無所見所聞之异辭。”“僕（龔開）往在金陵，客有來自番禺者，頗能道崖山事云。”“入海至井澳，一名仙女澳，風大作，舟敗幾溺，復入海至七州洋。”“宜中之去，劉義追之不能及，夜泊仙女灣，俄有天火飛集其舟，延燒衆舟幾盡。”“崖山者，在新會縣南八十里巨海中，與奇石山相對立如兩扉，潮汐之所出入也。山故有鎮戍，世杰以爲此天險，可扼以自固，始不復事轉徙矣。”“宋師部伍大亂，[陸]秀夫朝服，抱宋主赴水死。”“後宫及百官吏士，從死者以萬數。[裴]國秀等文武班行之降者，猶百餘人。”
黄溍的文字，來自於鄧光薦的《填海録》和龔開“聽聞”的記録；吳萊的文字，應該也來自“新得《南海志》”和“東陽李生”亦仲宏“聽聞”的記録。《淵穎集》卷九《南海山水人物古迹記》，卷二《新得南海志，觀宋季崖山事迹》、《夜聽李仲宏説廣州石門貪泉》：“東陽李生自海上回，爲言南越事，山川風土，悉有可考者。”“故國今安在？新營忽此山。藩王收末燼，義將捍邊關。典禮存周法，威儀復漢班。開衙旗幟動，結寨舳艫環。節制通江邏，槍牌集洞蠻。龍濤多擊磢，嶺嶠半榛菅。置陣移官港，帷宫泊女灣。狗流疑尾掃，龍殞莫髯攀。奠殯須求繼，驅馳獨任艱。搶攘殘戍屋，殺僇罄居闤。玳瑁洲仍隔，珊瑚島併跧。乾餐烓竈减，鹵飲轆轤慳。道断無前援，民哀有老鰥。颶掀雲赤暈，鯨鬥雹朱殷。大業從舟盡，元戎棄仗閑。炎丘朝服襲，貝闕御弓彎。眥僕墮冠冕，嬌孾泣劍鐶。駛騠衝栅象，精衛避籠鷴。敗氣徒延喘，英飊欲起孱。一沈知有决，再縛懼何顔？去矣曾青蓋，行哉彼翠鬟。城危嗟唄鬧，井辱痛脂斑。出督空懸令，回軍却算鍰。蜀瀘家失奥，襄漢國忘擐。月照丹心苦，風揚白骨頑。”“大粤控南海，茫然天地陬。石門屹有限，岩瀑蓄爲湫。何哉清潔名？坐與貪濁侔。使軺一杯飲，蠻賄即繭抽。”
所稱《南海志》，當宋、元二代，計有三種：《嘉定南海志》，《淳祐南海志》和《大德南海志》。李昴英《文溪集》卷三《重修南海志序》：“是邦宜有紀載，以俟太史氏，而久焉猶缺。帥方公大琮檄張君雷震曰：丘聚不修，且四十年矣，郡文學爾職，盍討論潤色之？乃視故府，延問老成人，分授以凡例，使各以其見聞述，然後合而參訂是正焉。壅疏漏袽，誕去實存，又布之衆，使疵瑕咸以爲精當乃已。南國一大典，獲寓目其成。”“淳祐七年四月朔，職方氏李昴英序。”《康熙南海縣志》卷首《南海志序》：“廉訪使江陰義齋陸公以儒被選，遠有光華，原隰咨諏，索圖經於故府，無有。遂命里耆舊陳大震、路教授吕桂孫，求舊志增修之。”“《南海志》從來久，廢則必修，今搜之故笈，存者僅有嘉定、淳祐二本，首尾殘缺，淳祐迄今，五十年矣。大元混一區宇，亘古所無，長城外不知幾萬里，皆入版籍。”“南海荒遠，在圖中一黑志耳。然無地志，則又何以備史館之需？今在職方已三十年，官府制度，革故鼎新，不録則久將焉考？爰即舊志而增益之，若盡去其舊，則三百年前事，不能詳知矣，故兼取之。”“大德甲辰長至日，陳大震序。”有“宋季崖山事迹”内容者，衹能是《大德南海志》。
《淵穎集》卷九《南海山水人物古迹記》：“越井岡，在南海南。一曰趙佗井，一曰鮑姑井。鮑姑，葛稚川（洪）妻，嘗行灸南海，善灸贅疣。唐崔煒遇姑，得越井岡艾。南漢劉龑號玉龍泉，禁民不得汲。”以上所引，顯然就是《大德南海志》中相應文字的省略。《大德南海志残本》附二《南海志輯佚》：“越井，名天井，又名越臺岡井，或名趙陀井。《番禺雜記》云：僞劉呼爲玉龍泉，惟以供己，禁民無得汲。由此井數步而南，井曰通泉，劉龑所鑿。劉龑，始據南越者。今北二井，莫知所存。皆有墜酒杯於越井者，後於石門得之。”“鮑姑井，鮑姑即葛稚川妻也。古《[南海]圖經》云：嘗行灸於南海，唐崔煒遇之，仙姑曰：吾善灸贅疣，今有越井岡艾少許，奉子意。越井，即鮑姑井也。”（《永樂大典》卷一一九〇六引）而其典故，唐庚《唐先生集》卷二《送客之五羊》：“建國今陳迹，游人合賦詩。廢臺樛女後，遺井鮑姑時。客去通星漢，僧來自月支。憑君黄木口，爲致海祠碑。”朱勝非《紺珠集》卷一一《鮑姑艾》：“崔煒常救一老嫗，嫗曰：吾善炙贅疣，今有越井崗艾奉贈。後煒墮井，一蛇載往皇帝廟，四女子求鮑姑艾。煒不曉，女曰：即前嫗，鮑倩女，葛洪妻也。蛇即龍，安期生嘗跨之游玉京，號玉京子，頷有疣，因爲炙之。皇帝廟，即尉佗廟是也。”
三
《甬東山水古迹記》之作，得自實地考察。吳萊海東洲之行的路綫，自今寧波市鎮海區的招寶山出發，渡海至舟山島，再至梅岑山。《宋文憲集》卷四一《吳萊碑》：“出游海東洲，歷蛟門峽，過小白華山，登盤陀石，著觀日賦以見志。”更詳細的地理描述，則《淵穎集》卷七《甬東山水古迹記》：“海際山童無草木，或小僅如筯，輒刈以鬻鹽。東逼海有招寳山，或云他處見山有异氣，疑下有寳，或云東夷以海貨來互市，必泊此山。山故有砲臺，曾就臺蹠弩射夷人，矢洞船，猶入地尺。又别作大筒，曳鐵鎖江水，夷舟猝不得入，前至峽口，惟石嵌險離立，南曰金雞，北曰虎蹲。又前則爲蛟門峽束浪激，或大如五石斗甕，躍入空中却墮下，碎爲雰雨。”“東從舟山過赤嶼，轉入外洋，望岝峉山。山出白艾，地多蛇。東到梅岑山，梅子真煉藥處山，梵書所謂補怛洛迦山也，唐言小白花山。”“南望桃花、馬秦諸山，嵌空刻露，屹立巨浸，如世疊太湖、靈壁，不著寸土尺樹，天然可愛。東南望東霍山，山多大樹，徐巿蓋駐舟此。土人云：自東霍轉而北行，盡昌國北界，有蓬萊山。”“又北則爲朐山、岱山、石蘭山，魚鹽者所聚。又自北而南，則爲徐偃王戰洋，世言偃王既敗，不之彭城而之越，棄玉几硯會稽之水。”
對於瑰麗的景色，奇异的傳説，吳萊還有其他文字的形容。《淵穎集》卷四《登岸泊道隆觀，觀有金人闖海時斫柱刀迹，因聽客話蓬萊山紫霞洞》、《望馬秦、桃花諸山，問安期生隱處》：“幽島不可辨，亂嶕出如鼇。侵晨始登岸，身静心實勞。小徑連沮洳，玄扃閟蓬蒿。彈塗争走穴，杰步擁朱。怪花絡璀璨，陰木森蕭騷。東都昔奔潰，南海紛戰艘。檐楹偶潜伏，部伍争遁逃。將施攻城火，尚見斫柱刀。黄屋祛曉祲，翠華濕秋濤。運往龍蜕久，人來鶴飛高。曲巒迷丹鼎，清沼燭鬢毛。毋煩踞龜殻，自此辭盧敖。”“幽芳岝峉搜，修蟄高嶅赴。荒烟凄暗潮，旭日照晴樹。似聞蓬萊山，去此特跬步。蟠根屹中立，發乳森外護。紫氣蒸作霞，玄浪激爲霧。古穴通若輿，靈文讀不句。赤玉舄者誰？黄金闕何處？常疑方士説，未省仙子遇。芝草空漢廷，鯨魚壓秦路。”“亂山插滄海，千疊壯且奇。信哉神仙宅！而養雲霧姿。雕鎪鬼斧缺，刮濯龍湫移。坎窞森立劍，槎枒割靈旗。微涵赤岸水，暗産瓊田芝。老生今安在？方士不我欺。經過燕齊靡，出没楚漢危。挾山作書鎮，分海爲硯池。殘花錦石爛，淡墨珠岩披。東溟地涵蓄，北極天幹維。玉舄投已遠，桑田變難期。誓追凌波步，行折拂日枝。羽丘杳如夢，玄圃深更疑。豈無抱朴子？去我乃若遺。空餘煉藥鼎，尚有樵人知。”
吳萊茲行的終點，乃是梅岑山的盤陀石。《淵穎集》卷七《甬東山水古迹記》、卷一《海東洲盤陀石上觀日賦》：“又自山北轉，得盤陀石。山粗怪益高，壘石如垤，東望窅窅，想像高麗、日本界，如在雲霧蒼莽中。日初出大如米，簁海盡赤，跳踊出天，末六合奣然鮮明。及日光照海，薄雲掩蔽，空水弄影，恍類鋪僧伽黎衣，或現或滅。”“粤東游乎海徼兮，得偉觀於陽阿。登盤陀之疊石兮，路以巍峨。天雞號而夜半兮，暾欲出於重波。恍玄幕之沈黑兮，惚火輪之蕩摩。緬羲和之有御兮，扶木煜其將花。”《延祐四明志》卷一六：“盤陀石，平廣可坐百餘人，下瞰大海，正扶桑出日之地。燭龍將駕，天光焕發，五色爛然，頃焉，一輪從海底涌出，其大有不得而名者。”梅岑山，亦小白華山、補怛洛迦、普陀山。鄭真《滎陽外史集》卷九四《送知上人禮補怛》：“補怛洛迦山，在寧波府昌國東大洋海島上，觀音示現之地。予家四明，於大士爲同鄉弟子。海波險絶，不及一至。典教廣信，而鉛山上人永智若愚不遠千里武拜而前，必欲瞻仰慈相而止。予嘉其意之誠、志之堅也，作律詩爲贈。按補怛洛迦，梵語，華謂小白華，以山多白華故云。”
與《南海山水人物古迹記》參考《大德南海志》的情况相似，《甬東山水古迹記》似乎也曾參考過當代的著作。《淵穎集》卷三《偶閲昌國志，賦得補怛洛迦山圖》：“甬東東際控東荒，蓬萊北界跨石梁。天風吹來黑水國，海雨灑過青龍洋。寳陀山高此孤絶，善財洞近争巉裂。黄金沙土結香雲，白玉樹花飄瘴雪。扶桑島上接鯷人，棋子灣頭望馬秦。安期先生脱赤舄，羲和女子扶朱輪。晨雞鳴聲日觀立，老蜃樓臺潮候急。釋迦方域舶船通，娑竭世家宫殿濕。君不見海人稽首扣海磯，鮫鼉不動護仙衣。紫竹栴檀何處所？毗陵頻伽獨飛舞。”《大德昌國州志》卷首《昌國州圖志序》：“昌國，中海而處，由縣升州，而州志不作，此固僕厮吏不知稽古之務，而爲士者，亦有罪焉。余來，首訪圖經，徒起文獻不足之嘆。越歲餘，始於里民購得其籍，大率浮誇，如前所云。議欲刊削，且書混一以來之沿革，既以授州之文學士，屬余往吳中，此事中輟。今瓜戍已逾，滯留臥疾，豈其機乎？乃趣學官攟摭舊載，芟其蕪、黜其不實，定爲傳信之書，使州之闕文，著於所補，以俟掌建邦之六典者采焉。故序作史之大略，與异時文勝其質之流弊，俾二三子知所决擇，而復有以告之。”“大德戊戌七月朔日，潼川馮福京序。”
四
當吳萊逗留慶元路之際，其所關注，也有隔海相望的外國。《淵穎集》卷四《聽客話熊野山徐巿廟》：“大瀛海岸古紀州，山石萬仞插海流。徐巿求仙乃得死，紫芝老盡令人愁。就中滿載童男女，南面稱王自民伍。蒼劍凌天化曉雲，鐵船赴壑沉秋雨。琅琊臺上望欲空，日出未出扶桑紅。魂漂三神入夢幻，泪灑萬鬼争英雄。真人獨見阜鄉舄，奉使遥傳鎬池璧。桃源草樹同一春，紵嶼蛟龍散無迹。古往今來亦可憐，世間何處有神仙？文成五利猶騰説，不惜秦年惜漢年。”而“熊野山”的典故，也曾成爲明初僧人送行詩的涉及内容之一。《殊域周咨録》卷二録釋宗泐《送天寧寺祖闡、瓦罐寺無逸使日本》：“帝德廣如天，聖化無遠邇。重驛海外國，工獻日資委。維彼日本王，獨遣沙門至。寶刀與名馬，用致臣服意。天子鑒其表，復命重乃事。由彼尚佛乘，亦以僧爲使。仲猷知心宗，無逸寫經義。二師當此任，才力有餘地。朝辭閶闔門，習宿蛟門涘。巨艦揚獨帆，長風天萬里。鯢鯨不敢驕，馮夷效驅使。滄茫熊野山，一髮青雲際。王臣聞招徠，郊迎大欣喜。時則揚帝命，次乃談佛理。中國法師尊，遠人所崇禮。祝茲將命行，孰有重於此？海天渺無涯，相念情何已？去去善自持，願言慎終始。”
當吳萊著作廣州路之時，其所關注，也有由海入來的异物。《淵穎集》卷二《大食瓶》、卷四《婁約禪師玻璃瓶子歌，秋晚，寄一公》：“西南有大食，國自波斯傳。茲人最解寶，厥土善陶埏。素瓶一二尺，金碧燦相鮮。晶熒龍宫獻，錯落鬼斧鎸。粟紋起點綴，花穟蟠蜿蜒。定州讓巧薄，邛邑鬥清堅。脱指滑欲墮，凝瞳冷將穿。逖哉賈胡力！直致鮫鰐淵。常嗟古器物，頗爲世所捐。襆衫易冠衮，盤盎改豆籩。禮圖日以變，戎索豈其然？在時苟適用，重譯悉來前。大寰幸混一，四海際幅員。縣度縛繩絙，娑夷航革船。鑿空發使節，隨俗混民編。漢玉堆櫝笥，蕃羅塞鞍韉。城池信不隔，服食奈渠遷。輪囷即上據，鼎釜疇能肩。插葩奪艷冶，盛酪添馨羶。當筵特見异，博識無庸詮。藏之或論價，裹此猶吾氈。珊瑚尚可擊，磧路徒飛烟。彼還彼互市，我且我杯圈。”“玻璃瓶子西國來，顔色紺碧量容杯。老婁禪師澡身處，秋水浸空菱葉開。大身無邊小無碍，天地山河等塵壒。收藏霹靂歸泬寥，束縛蛟龍作澎湃。浮屠善幻本犂靬，同泰佞佛多衣冠。壺公樓宇猶魂夢，媚兒綱運絶胝瘢。北山杉檜定湢室，梁皇肉眼徒屈膝。松花玉露洗還香，柏子金烟熏欲漆。靈璨閣前逢一師，手親傳玩到今疑。”朱橰《玉瀾集·大食瓶》：“窳質謝天巧，風輪出鬼謀。入窑奔閼伯，隨舶震陽侯。獨鳥藏身穩，雙虹繞腹流。可充王會賦，漆簡寫成周。”
對於西去陸路所經之西域，吳萊也有不少解析。道宣《釋迦方志》卷首《釋迦方志序》：“洎貞觀譯經，嘗參位席，傍出西記，具如别詳。但以紙墨易繁，閲鏡難盡，佛之遺緒，釋門共歸。故撮綱猷，略爲二卷。貽諸綱猷，略爲二卷。貽諸後學，序之云爾。”《淵穎集》卷八《釋迦方域志後序》：“終南山僧道宣，嘗著《釋迦方域志》二卷，言西域諸國佛經行、乞食、營建塔廟處，與其風土物産甚悉。”“蓋漢之初世，烏孫、大月氏本在敦煌、祈連間，匈奴冒頓攻大月氏，大月氏西走破塞王，奪居其地。而塞王南君罽賓，塞種分散，自疏勒以西，休循、捐毒之屬皆故塞種。”“而身毒，及東漢，又稱天竺，摩騰、竺法蘭之徒，始持白之像及所譯四十二章到洛，楚王英乃首盛齊戒之祀。范曄曰：佛道神化，興自身毒。二漢方志，莫有稱者。然則身毒本葱嶺間小國，後漸大，或爲他國所併，仍冒舊國之號。葱嶺以西，乃爲塞種，葱嶺以東，多是雜部，亦不待辨而可知者也。及唐之盛，天竺有五，方制萬里，號爲大國。東天竺，乃與雪山吐蕃分界，北天竺直接突厥。塞王所君罽賓，隋、唐之間，别曰漕，或曰短吒，且在西天竺之列。東南海外，扶南、林邑，又南天竺之鄰境也。今方域志，殊不詳始本塞種，獨稱中印度。印度，天竺之梵言，猶捐毒也”。
吳萊留意沿海或沿邊的安全問題，每有結合地理形勢而發的豪邁議論。就廣東而言，《淵穎集》卷七《南海山水人物古迹記》：“當今廣爲大府，自江、嶺而上，經大庾關隘之高峻；自閩徼而入，過潮陽嵐路之稀遠；自牂牱而下，則又將歷灕江、湟水、瀧石之岩崿，黄茅、青草，炎瘴襲人，毒蛇猛虎，山谷盤踞。”“至於控制山獠，壓服海外大蠻夷，歲時蕃舶金珠、犀象、香藥，雜産之富，充溢耳目，抽賦帑藏，蓋不下巨萬計。又必賴夫涕泣還金之吏，而後有以愧夫輕生好貨之俗。厥任至重，故常劇於他郡，而必欲其稱職，是又豈得以其險遠之故，毒瘴乘之，而或略於民事者哉？”就浙東而言，同書卷五《論倭》：“然以倭奴，海東蕞爾之區，獨違朝化。三十餘年，奉使無禮，恃險弄兵。”“臣竊即前事觀之，海東之地，爲國無慮百數。北起拘耶韓，南至耶馬臺而止，旁又有夷洲、紵嶼，人莫非倭種，度皆與會稽、臨海相望。大者户數萬，小者僅一二百里，無城郭以自固，無米粟以爲資，徒居山林，捕海錯以爲活。”“今之倭奴，非昔之倭奴也，昔雖至弱，猶敢拒中國之兵，况今之恃險，且十此者乎？”“今不若罷我互市，從彼貿易，中國免徼利之名，外夷知效順之實，計莫便於此。彼倭奴者，心嗜利甚，我苟不以利徼之，雖不煩兵，猶服也。”
五
毫無疑問，曾經有過不少地學作品的吳萊，也是元代中後期文學、史學、經學之巨擘。王紳《繼志齋集》卷九《上仲兄請立家廟家法第二書》：“若夫禮文制度，固必待儒者而議之。若義門鄭氏，始有柳文肅公之經畫，繼有吳淵穎之條理，至宋承旨公，而禮文大備。”田雯《古歡堂集》卷一七《論七言古詩》：“金、元之間，元好問七言妙處，不减東坡、放翁。又虞集、楊仲弘、范梈、揭傒斯四家，各擅其長。他如劉因、吳淵穎、薩都剌輩，亦有數家可采者。”王禕《王文忠集》卷二一《宋濂傳》：“其友胡君翰曰：舉子業不足爲，景濂盍爲古文辭乎？遂與俱往浦陽，從吳萊先生學。吳先生博極經史，善爲古章句，景濂學之，悉得其藴奥。”不僅如此，吳萊還緣本門學生的成就而聲譽光大。方孝孺《遜志齋集》卷一六《傳經齋記》：“蓋太史公（宋濂）受諸經於聞人君夢吉、吳萊先生、黄文獻公溍，出而侍從帷幄，輔導儲后。”汪琬《堯峰文抄》卷三五《王泰徵小傳》：“昔文中子之在隋也，其門有魏鄭公、薛太常之屬；吳淵穎之在元也，其門有宋文憲公、王忠文公之屬。故身雖不偶，而所造就，弟子率號興王之佐。後世稱説其師道，數傳不衰。”可是，就地學而言，可惜未能出現有水準的後繼者。
儒者治經，通常也兼治文、史；至於天文、地理，也有通曉者。以宋、元之際而言，同生活在浙東的倪石陵樸、金仁山履祥，皆是其中的杰出代表。《倪石陵書》附録吳萊《石陵先生倪氏雜著序》：“先生嘗本其兵戰之所自出，備知天下山川險要、户口虚實，著爲輿地會元四十卷。又推古今華夷，内外境土徼塞之遠近，繪以爲圖，張之屋壁，而預定其計策，逆料其戰守者，不一而足。是將願出爲當世有用之學，而不欲僅爲儒者陳腐無實之空言。當時之士，惟同父（陳亮）爲能知之，先生亦惟寄示同父，而不遑以他及者也。”《王忠文集》卷一四《元儒林傳》：“金履祥，字吉父，婺之蘭溪人。”“自是游從二氏（王柏、何基）間，講貫益密，造詣益精。凡天官、地志、禮樂、刑政、田乘、兵謀、陰陽、律曆之類，悉研究其微，以充極於用，而於四書五經，尤大有發明。”吳萊既爲倪樸書作序，亦嘗與金履祥弟子許謙爲師友，地學之究，也可謂卓有淵源。《淵穎集》卷七《白雲先生許君哀頌辭》：“惟我許君，昔從蘭溪金君履祥學。”“君諱謙，字益之，世爲婺之金華人。家居教授，凡若干年，年六十八以没。予適以事不及哭，而君平日遇予極厚。於是，特疏哀頌一篇，以洩予情。此予所以深痛夫人師之難遇，而經師之尤不易得也。”
南宋士人方鳳，由科舉不利和改朝换代，隱居山林而沈研學術。柳貫《柳待制集》卷一〇《方鳳墓碣銘》：“里士吳明府渭因與其伯兄弟闢家塾，延致先生（方鳳）吳溪上。遇好賓客，則采摭雲月，嘲弄林水間。晚善栝蒼吳思齊善父、武夷謝翱羽，序其倡答諸詩曰風雨集以識。”“間歲西游，訪遺攬古，興愴增鬱。自陵陽牟公獻之（巘）、新安方公萬里（岳）而下，若淮陰龔聖予（璛）、剡源戴帥初（表元）、永康胡穆仲（之純）、南陽仇仁近（遠）、莆田劉聲之（濩）、吳興陳無逸（康祖），皆聯文字交，積其稿卷滿數十。”“然嘗由京口溯江至建業，又東南出栝，行尋雁蕩大龍湫，抉摘景物，率藉爲賦咏，無一毫徼世意，或以是迂。”“先生諱鳳，字韶卿。”“子男二人：樗，梓，克以儒成家。女三人，適張佐、黄旒、趙必俊。孫男三人，孫女二人。”而其子方梓之婿吳萊，也有相似於旅途結交的閲歷。《宋文憲集》卷四一《吳萊碑》：“於是，東經齊、魯、梁、楚之郊，北抵燕，每遇中原奇絶處，輒瞪然長視，平岡灌莽，一望千里，昔人歌舞、戰争之地，壹皆前迎後却，畢在塵沙霜露中。遂與當塗李翼、餘姚方九思、臨川傅斯正貰酒高歌，天寒風急，毛髮上豎，自謂綽有司馬子長遺風。”
吳萊的地學作品，尚不止以上所列。《浦陽人物記》卷下《文學篇》：“晚自號曰深裊山道人，人因稱之曰深裊先生。所著書，有《尚書標説》六卷，《春秋世變圖》二卷，《春秋傳授譜》一卷，《古職方録》八卷，《孟子弟子列傳》二卷，《楚漢正聲》二卷，《樂府類編》若干卷，《唐律删要》若干卷，詩、文六十卷。”《古職方録》，《淵穎集》卷七《古職方録前序》、《古職方録後序》：“鄉予嘗治春秋左氏傳及太史公書，稍觀黄帝以來王者都邑，及春秋諸國交争時分地，山川城邑，較之禹貢，已多乖盭不可徵。”“故予每謂封國當從王制，百里之國不加多也；州域當從禹貢，五服之地不加廣也；如是而已耳。”“於是，本《禹貢》、采周職方，用叙前古帝王公侯名氏都邑之不同者，餘及四夷種類，亦繁夥矣。合之以秦、漢以來郡、縣，且志其成敗興滅之端，知者詳之，否則或闕，使後之博古君子覽觀焉。”“然以孟子當赧王之際，周禮已不復存，王制之作，本出於漢之博士，而周官又出於劉歆，雖朱子，亦固不能無疑矣，闕之可也。予故特附其臆説於是録之後，並以俟夫知者而就正焉。”除外，尚有《歐陽氏急就章解》一作。《淵穎集》卷一二《歐陽氏急就章解後序》：“歐陽子《急就章》一卷，蓋據《元豐九域志》作也。”《元豐九域志》，即北宋王存等之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