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再倒退两年,差不多三年。
他们两个都在游泳池边。这是一个春天的傍晚,大约五六点钟。别人都在泳池里来回游泳,他们却穿着泳衣在安静地晒太阳,只是把腿伸到了水里。
此时他们还从未在一起睡过觉。
然而娜拉已经在他的生活里扎了根,一如她在自己的家中那样。他们几乎每天都见面。每次见面的时间都是中午十二点左右——这是他们的“神话“时间,然后卿卿我我地在植物园里散步,吃饭。饭后再视情况而定,去电影院或者是去游泳池。
他们从未躲避什么。似乎他们是隐形人,别人都看不见。他妻子一点都不怀疑他,而娜拉的男友看起来也不知情。至于在路上碰到这二者的机会则更是微乎其微,于是他们没有任何理由担心什么。另外,他们并没有伤害、妨碍任何人。
很久之后,当布莱里奥回忆起这个春天时,他很惊讶地发现:这个春天里所有的画面中,他看不到妻子的任何影子,似乎她被剪辑了一样。
当娜拉回头躺在沙滩巾上伸展着有点苍白的双腿,开始看她的《汤姆·琼斯》时,布莱里奥就在泳池里独自游泳。他一直保持着相同的速度和节奏,身体保持着平衡,眼睛始终不偏离前方笔直的视线。
就这样独自一个人来回游了十五圈之后,他终于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双手握着泳池的扶梯,他又开始欣赏自己心爱的“小说迷“。即使经过了那么多的遭遇,在他眼中,她始终还是保持着一副单纯的、有所期待的表情。她的表情之中蕴含着耐心和温柔——就像是画中的人物。画中这样的女孩就总是拿着书,戴着小帽子。
不过,穿泳衣的人,我们是很难猜出他们的内心世界的。
休息了一会儿,喘过来气之后,布莱里奥又开始优雅地划水。这次他被两个胖“美人鱼“和四个小男孩挤在中间。四个小男孩都戴着同样的白色泳帽,这让人觉得他们好像是四胞胎。为了避免被这些人挤到,他立刻潜到水下,不厌其烦地去数泳池底方格的数目。这个游戏他玩了很久,直到水变得有点凉。
像一只突然从水底钻出来的水妖一样,他突然露出水面,一把抓住了娜拉的脚。看着娜拉又是笑,又是躲的样子,突然一个想法袭上心头:就这样一个人一直陪着她。
布莱里奥攀上池沿,看到游泳池上方——天是那么的幽静与深沉,高处的几朵孤云缓缓向前移动,将阴影投射到了水面上。
两个身上文了刺青的胖男孩,活像日本黑社会分子一样坐在跳台上,似乎在凝视他们在水中的倒影;几对夫妇在安静地小憩,他们一对对紧挨着的身体好像是放在浴巾上的大提琴。
“也许相爱的人太多,而爱情却远远不够。“布莱里奥似乎突然有了哲学灵感,对娜拉大声说。
“你想说什么?“她从自己的书中抬起头,问他。
“就是我刚才说的啊。“他一边说,一边躺在她身边,头枕在她的肚子上。
他们周围,泳池里面的人已经越来越少,扶梯几乎安静了下来。只有在泳池的另一边还有几个练跳水的人,他们那边不时地传来身体跃入水中的声音。
就像一只在阳光下摊开四肢的狗一样,布莱里奥眯着眼睛听着那几个人跳水。他有一种冲动:走向远方,永不回头,就像一不小心走进了时间机器中那样。
他茫然了几分钟,不知所措——娜拉已经准备好要走了,包已经挎在肩上。
“我想他们要关门了,咱们该走了。“她对他说,不无忧虑的大眼睛深沉地望着他。 也许是因为她在等他的决定。
突然醒悟过来的布莱里奥开始猜测他该下什么样的决定。但是似乎他越是知道这个决定无法避免,她就越让他害怕。
首先,他以前就一直是一个在女人面前非常优柔寡断的男孩;其次,他与娜拉之间的关系将来会怎样也让他非常担心。他们的关系是丑闻,是谎言,是欺骗,是不入流……也就是说,他们的关系会被社会排斥,被天主摒弃。
如果说之前他犯过错误的话,那也只是一些内心里的不安分,并没有什么实际的事情发生。
当他们两个人在街上一起走路的时候,他一边走路一边思考: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几个月来,他一直徘徊在对不忠的担心和对忠诚的压抑之间。这两者之间没有正常可言。
“你要是想陪我一直到我家的话,我得立刻告诉你:斯班赛就在家,你到了我家就必须要跟他说话。“她突然插了一句话,还带着她那总是让人意料不到的幽默,看不出来是喜是忧。
“你更想去宾馆吗?“布莱里奥于是问她,嗓音有点无力。
“我不知道。我更希望你不会后退。“她抱住了他的脖子,紧紧贴住了他的身体,以此来证明她可是一个女人。
“不管怎样,我们别无选择。“他说道。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这样解释。“她回答说,然后提出了两个条件。第一个条件:她十点之前必须回到家里,最迟不超过十点半。第二个条件没有必要说:他可以带她到任何地方。最好是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宾馆。
“后退我也从来没有想过。“他向她确定这一点,同时眼睛瞄着过往车辆,开始寻找出租车。
如同达成了一个不约而同的默契一样,他们在车里一句话也不说,两个人都乖乖地坐着,直到出租车将他们带到一条偏僻的街道,离蒙马特公墓很近。
“我希望你明白你在做什么,而且将来一点都不后悔。“她突然说出这句话,同时转身看着他。
“当然。我绝不会后悔,也绝不会忘记。“他向她发誓,看着她戴着墨镜走上了宾馆的台阶。
她那一米六或者一米六一的个子,让她显得很轻,仿佛一个没有发育完的孩子。这让他既激动又难堪——好像是害怕宾馆的服务员对他们的关系想入非非。
他们走进大厅,没有带任何行李以蒙混过宾馆人员,勇敢地走向接待服务台。
很明显这家宾馆特别适合他们:大厅大得跟电影厅差不多,扶手椅厚实舒服,还有巨大的镜子,墙上也是红色的天鹅绒壁毯。
至少她不会抱怨他做事情不够彻底。
他们在服务台等着的时候,两个服务员一直在打电话确定57号房间今早是否已经退房。每次电话打过去,都没有人接。两个服务员当中那个年纪大一点儿的不停地跟他们解释。他说话的声音就像《秃头歌女》中的演员念台词一样。
“肯定有人。“另一个终于说。然后把59号房的钥匙交给了他们。房费包含第二天的早餐,七点之后开始提供。
他们什么都没有说。
骰子已经掷出去,没有反悔的可能性了。他们再次穿过入口大厅和红色的接待大厅,面色尽量放松、自然。
“你知道吗?“娜拉在按电梯的时候说,“一切都正好相反。“
“跟什么相反?“他问道。
“跟刚才你在游泳池说的相反。爱情太多,而相爱的人不够。所以,总是有剩余。“
“不错,但是我还是建议待会儿再思考。“布莱里奥一把将她推进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