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东京的第二天,去拜访了三位政坛人物。
先见的是加藤紘一先生。他很客气,特别在国会附近的一家高档餐厅里定了桌子,和我边吃饭边聊天。
这天,东京艳阳高照,餐厅一面是落地窗,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晒得身上暖暖的。在等候加藤先生的时候,我想,这样一位资深政治家,居然连一个包间都没有定,和众多就餐的人在一起,真的和中国不大一样。
75岁的加藤先生现在是日中友好协会会长。他的履历很强大,曾经担任自民党干事长、政调会长防卫厅长官和内阁官房长官,曾经就读于国立台湾大学和美国哈佛大学,早年还做过日本驻香港的副领事,中美两边,他都很有渊源。
加藤1972年初次当选日本众议院议员,加入了前首相大平正芳的派别。大平作为田中角荣内阁的外务大臣,在中日关系正常化的过程中发挥了重大作用。加藤在大平任首相时期担任了内阁官房副长官。在宫泽喜一任首相时,出任内阁官房长官的要职,号称宫泽派王子。在桥本龙太郎任首相时,任自民党干事长,全力支持桥本执政。
一般来说,加藤属于自民党内的左派政治家,他的观点和很多人不同也可以说,不那么主流。例如,他反对首相参拜靖国神社,认为是否参拜靖国神社关系到是否尊重《旧金山和平条约》。他也反对石原慎太郎提出的“购买钓鱼岛”的建议。不过,他毕竟老了,发出的声音也小了许多。
加藤先生来了,他的腿脚有了毛病,走起来很慢。尽管他会中文,但还是带了一位翻译,一个小伙子,曾经在中国人民大学学习中文,科班出身,中文十分流利。
话题离不开中日关系。
对目前的两国关系,加藤有很大的担忧。他说,现在,要打破中日关系的僵局,难度很大,首先是以外交部为主导的局限性无法打破,而在他看来,中国的中央领导人也有了厌倦的感觉。所以,他有些无奈地说,目前,日本也没有什么好办法,而很多日本的民间人士也有些沮丧,存在着等的想法,等过一段时间,也许中日两国的经贸关系慢慢恢复起来,也许两国关系也会得到改善。
虽然有些无奈,但是加藤先生还是在想办法,他两次问我,在中国,除了外交部和对外友协,还有哪个部门可以推进中日关系的改善?
和加藤的会面还出了一个插曲。分别时,我只顾搀扶这位腿脚不便的老人,却把相机的镜头盖和记录本丢在了餐桌上,走出老远才想起来,也懒得回去找了,心想,买一个镜头盖算了,笔记本也没记什么东西。不料,我们在见过江田五月先生后,陪同我的筱原先生接到了加藤先生助手的电话,原来,他收到了餐厅交给他的我那两件东西,通知我们到他下一个会议地点去取。
一个有意思的插曲,加深了我对这位政坛老将的印象。
日本国会大厦的后面,有三座长方形的大楼,像三个大火柴盒排在一起,这里,是参议员的大楼。日本的规定是,不论是哪个选区选上来的议员,一年要有六个月时间在这里上班,连同他们的工作班子。而他们也有义务接待自己选区的选民。
下午我是在这两座楼里转悠,有点像选民上访。不过,我看到楼里的指示牌,哪个议员在哪个办公室标示的清清楚楚,不禁也有些羡慕。在中国大陆,这样的大楼恐怕进也进不来,更不要说,知道某某某在哪个房间了。
见的第一位是江田五月,他是日中友好会馆的会长。
江田五月的议员办公室是一个三套间,一进门右手边是一个会议室,外间是工作人员办公室,里间才是江田五月的办公室。议员的办公室格局,大体都是这样。
江田先生人很消瘦,脸上皱纹很深,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但他的精神头很足。开始就开了个玩笑,说,当初他接手做日中友好会馆的会长,认为会长嘛,是个轻松活儿,没想到忙得要命,尤其是在当前中日关系不好的时候。
说到这时,我想到了他的年纪,已经73岁了啊!
江田先生是日本政坛资格最老的议员之一,三次当选参议员,此前他还4次当选众议员。他的父亲江田三郎是日本著名的左派人物,曾任日本社会党书记长等职。他36岁时开始从政,此后逐渐接管了父亲的政治资源。除了在国会担任议员外,江田五月还是一名大律师,他毕业于著名的东京大学和牛津大学。他还担任过科学技术厅长官、法务大臣、民主党参议院议员会长等职,现在他的名片上,还印着一个头衔,民主党最高顾问。
江田和中国也有特殊的情感。在他两三岁的时候,他就随父亲到了中国,住在河北。他的太太就出生在北京,所以,名字叫“京子”。那时,日本侵略军正占领着中国的大部分领土。江田的父亲是反战人士,因此住进了监狱。出狱后,为了安全,他带着小江田来到了中国,做水利工程师。之所以选择水利,他也是有考虑的,他认为,战争肯定会结束,而且是以日本失败为结束,而水利工程将长久地为中国人民造福。
江田讲了一个八路军的故事,也是表达对中国的友好。一次,他父亲走在路上,背后挨了一枪,原来是八路军认为他是侵略者,还搜走了他所有的东西。后来,发现误会了,八路军又把所有的东西还了回来。江田一再说,八路军的纪律是很严明的。现在的江田,用了大量时间来从事中日友好的工作,他主持的日中友好会馆已经有35年历史了,最近几年,他一直在组织中国和日本的年轻人交流,中国青年到日本,住在日本人家里,日本青年到中国,住在中国人家里,互相增进了解和友谊,每年都会有两千多人。说到这里,江田也有些黯然,说,因为日中关系出现了问题,去年人数降到了一千多人,今年嘛,也许就会停了。
江田告诉我,他也发现,最近到日本旅游的中国人增加很多,而日本人到中国旅游人数下降很快,他归纳说,你看,这一点上,日本人不如中国人。我却从另一个角度看。我说,中国人到日本,受到的是体贴入微的照顾,看到的是微笑多,而日本人在中国就不一定了。这也许是日本游客减少的原因之一。
说到这里,江田批评安倍,他说,安倍的政策不改,中日关系就很难和缓。江田也反对安倍去参拜靖国神社,他说,说是这里供奉的是为国捐躯的人,但是,许多人不是为国家牺牲的,而是被牺牲的。他说,我做这个中日交流的项目,花的是政府的钱,本来,我不想用安倍政府的钱,但是,后来一想,反正也不是安倍的钱,还是纳税人的钱,用起来也心安理得。
谈到日中关系的前景,江田五月先生也是无奈,他说,只有等安倍下台了。
我说,安倍下台了,换一个人,为了拉选票,是不是还会抹黑中国呢?
江田默然了。
但是我知道,他的努力不会停止。记得八十年代时,中日关系非常好,就是因为有王震、廖承志等一批抗日战争时的老将领在推动中日友好,他们知道,汉奸的帽子戴不到他们头上。而日本也有一批主张日中友好的老朋友,他们知道中日之间是有问题的,要正视这些问题,才能解决问题。
我们都知道,怀念那个年代不如马上开始改变,而且是从自己做起。
见的第三位是公明党的参议院议长西田实仁,和前两位相比,这是一位少壮派。
西田的家庭很普通,他家原来开着一家很小的工厂,主要做唱片播放机上的那个放音针。后来,到他上高中的时候,唱片逐渐被CD取代了,他家的那个工厂就逐渐不行了。当时,西田正在庆应高中读书,是凭借着自己的努力拿着奖学金才把高中读完的。他考入庆应大学经济学部以后,也是靠奖学金读书的。
1982年,西田到北京语言学院学了八个月的中文,现在还很能说几句,只是不太流利。他自嘲说,用的太少了。其实,他也常常到中国来,就在去年初,他随公明党代表团访问中国,习近平接见了他们,这个日子,西田记得很清楚,是1月25日。
西田对中国还是很有感情的。
还在上高中时,西田就有了去中国留学的愿望。
他的母亲出生在中国的长春。日本战败以后,他母亲从中国东北到了北朝鲜,然后跨过三八线从韩国回到日本。外公则被移送到苏联的西伯利亚,外婆在经过北朝鲜的时候去世了。当时,他母亲只有10岁。西田记得,他小的时候,母亲常对他说,她在回国的路上,得到了许多中国人的热心帮助。尽管当时中国人也很穷,但还是给这个日本小姑娘吃的、穿的,所以,她一直都对中国抱有感谢的心情。西田曾想,母亲如果当时没有回到日本,弄不好就会成为被日本抛弃在中国的“战争遗留孤儿”。就这样,他总想去看一看中国,学一学中文。
现在,西田的关注点主要是经济。因为他大学学的是经济,毕业后,在一本杂志《东洋经济》做过记者。在做媒体时,他采访过一千多家企业,后来当了议员,他又走访过三千多家企业,因此,他对日本经济非常了解。
最近几年来,他总是宣传他的“三中主义”。第一个就是日本的“中小企业主义”,第二就是“中国主义”,第三个就是“中高年主义”。这三个问题,都直接关系到今后的日本。
而他在12年前,就写过一本名为《人民币·侵食日本》的书籍。西田最开始取的书名叫《上升的中国和沉没的日本》,后来,出版社硬把副标题搞成书名了。
日本和中国实在太近了,经济上也难解难分,所以,西田在一直关注日本经济的同时,眼睛也盯着中国经济。
大约在10年前,西田就提出了日本对中国的“五大活用术”。
其一是日本要能够活用中国相对成本低廉的劳动力,这在日本企业里面已经有了很多成功的事例。
其二是日本要能够活用中国市场,通过巨大的中国市场来做买卖。在这方面,日本虽然落后于欧美一步,但还是可以奋起直追的。西田还举了一个例子,他说:日本的西服商店是不是没有出路了呢?我认为不是,他们完全可以发挥自己的特长,为每一位客人量体制造西装。这些西装可以先制成半成品,然后让客人选择质料、式样、尺寸,最后根据这个客人的要求加工成为成品。这些西服商店完全可以到中国去,开展这样的生意,我想中国人是会喜欢这样专门为自己量体裁衣做出的“日本制造”的。
其三是日本要能够活用中国的“头脑”。中国有很多优秀的人才,如何把他们给活用起来,非常重要。
其四是日本要能够中国的人民币、活用中国的钱。十年之前我说如何活用中国金钱的时候,周边很多人都抱着怀疑态度。当时在日本经常被提起的是ODA,就是日本支援中国的援助金,很多人不相信中国企业会有钱。
其五是日本要能够活用中国物流网络。中国作为日本的邻国,无论是强盛衰落,都会影响到日本。对于日本人来说,不管你是喜欢中国也好,讨厌中国也好,他的一举一动肯定会影响到日本。所以,西田多次建议日本企业抛开喜欢和讨厌问题,考虑如何活用现在经济正在飞快发展的中国,如何活用起来是最关键的问题。
最后,我问了西田一个“敏感”问题,我说,安倍现在提出来要修宪,受到了周边国家以及美国的反对,公明党怎么看?
西田没有犹豫,说,我们是不同意的。但是,我们是“增宪派”,我们主张可以增加内容,主要解决遇到复杂情况,现有宪法无法应对时,可以解决问题。
分手的时候,我向西田发出邀请,到北京去杉园共识堂作客,他双手握住我的手,说,一定。我顺便问他,会喝中国白酒吗?他笑了,笑的很灿烂:当然会!
我知道,因为筱原君自己的观点和价值取向,他为我约的都是主张中日友好的,没有右翼人士,所以,他们的观点并不能代表所有日本人,也许,很多日本人会非常排斥他们所说。但是,这毕竟也是来自日本的声音,我们希望这种声音会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