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回到家的时候,已经逼近深夜。
狂风暴雨袭击着钟宅湾海港,巨浪恨不得把整叶岛城冲出太平洋。
他的视线里立马出现一个令人心疼的背影——
母亲站在岸边的破船屋上吃力地用一盏滑轮吊起巨大的石头。头巾和衣袂在暴雨和台风之中翻飞不休,她那单薄而瘦弱的身体在巨大渔船的衬托之下显出令人心疼的小,很小。
“妈,你怎么出来了,快进屋里去!”
昶炀喊着,飞奔向那间船屋。
船屋是他们的家,冬天漏风夏天漏雨,昶炀还没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它就已经存在了。如今渔船沧桑得无法再远航,于是,能巧的母亲就把它改造成了名副其实的船屋。
还记得十多年前,母亲会让这只大船沿着小岛的边界走,换位置换心情,像飞鸟般自由迁徙。就在大船彻底无法使唤的时候,他们在钟宅湾海岸停止了漂泊,潮涨潮落侵蚀着船板,船身仿佛随时可能散架。
“妈,你怎么了?”昶炀撑着船缘一跃而上。
“咳……咳咳……”
母亲的病容严肃而冰冷,日渐消殒的身体单薄得只剩一层皮。她病重的时候,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更无法再替人浆洗衣服,无法用粗糙的大手凿磨出精制的石像。
母亲强忍着咳意,眼里含着泪。
“妈。”昶炀拿一件厚点的上衣披在母亲那单薄嶙峋的肩膀上,“怎么还那么操劳,要是累坏了又要花钱治病了不是?”
耸了耸肩,衣服掉在地上!她明显是故意的。
“病还是不病,都是运气,一辈子清贫,都是命。就我这条老命,不病死也给你气死,干脆死了算了!”母亲的表情淡淡的,泪中闪烁着凄凉。
“妈妈,你到底怎么了,早上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说这样的话?”
“阿炀,老实说,你到底做什么去了?”母亲苍白而严肃的脸上目光如炬,失去血色的唇间仿佛凝固了一些预料之中的讯息。
“怎么会这么问,我去上学啊……”
“啪——!”
好狠的一巴掌落在他脸上!但是它轻得没有一点力量。
她那粗糙的大手就像一只刷子在昶炀的脸上不轻不重地碰了一下,可这已令她失去重心向后趔趄!昶炀慌忙拉了一把,却被母亲推开。
妈妈竟然孱弱到打不动自己了……他的心底暗痛。
“你……”
愤怒中声音带着颤抖,一阵天旋地转,如炬的目光瞬然黯淡下去。他伸手去扶母亲,可是母亲却拒他千里之外。
“我掏空了自己的全部给你交学费,你去美专学的不是画画,而是撒谎!”
“妈,不是这样的……”
“我去找你,但你不在学校。”
“你怎么到那里去了?!”昶炀吃惊。母亲为他掏空了一切,如果她知道他逃课,肯定会觉得他不懂得珍惜来之不易的读书机会,才会狠心把她的心血洒进大海里,她一定是伤透了心。
但事实上,并不是她想的那样……
“……咳咳咳……”
母亲的眼角沁出泪水,呼吸变得急促,她难以抑制地捂住嘴,猛烈地咳起来。胃部痉挛,耳畔轰鸣,仿佛天地此刻就要坍塌。弯下腰,许久许久,肺部发出撕裂般的疼痛。缓缓地,她松开手,苍白的唇上竟染着鲜红的血!
昶炀惊慌地扶住母亲:“你病成这样,我实在不愿再向你要钱,每次花你辛辛苦苦赚的钱,我的心都会痛,所以我,我……到鼓浪屿画画去了……”他赶快从湿漉漉的口袋里摸出两枚银圆,“妈你看!明天我们就去看医生!”
母亲的老泪一下子迸涌了出来,呜呜地抽泣着。
昶炀抚摩着母亲的脸,细细密密的皱纹正像一团被诅咒过的火苗在她的脸上燃烧蔓延,无情的海风把她的皮肤分划出一道一道干涸的裂缝。
他紧紧地握住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信心满满地说:“妈,你看,一下午我就赚了两个银圆,你很快就可以康复了,以后我还会赚更多钱,像阿茂哥一样,给妈在岸上盖房子。”
沧桑的面容顿时慈祥柔和了许多。她伸手抚摸着昶炀的脸:“妈错怪你了。”
昶炀摇头,把母亲冰凉的手拿下来,放在自己的手心里。
“傻小子,两个银圆怎么可能是一下午赚来的,别瞒我,这样下去,你还怎么读书?”母亲的瞳孔里重新闪耀着温慈的光芒,昶炀的胸口兴起一阵惭愧的痛。
昶炀摸到母亲的手心有湿漉漉的液体,他摊开来,几个殷红的血泡赫然眼前,脓汁和血从里边流淌出来。
“妈,你不是都答应过我不再做,怎么又去刻石头了?”
“以后不会了,你们的施教授把我给解雇了。”母亲的声音被海风和雨声压得很低很低。她的嘴唇发白,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施教授?!”
脑袋里一阵轰声,母亲竟然去给自己的老师当苦力!怪不得会到美专去……上个礼拜,他到施教授的办公室拿作业,施教授还在跟教员提起家里修园子的事。
“你去那里怎么没告诉我,那些富家阔少有没有欺负你啊?有没有?”他的声音焦急。
“傻孩子,我们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哪有功夫去理会人家呀……”母亲说着,又呜呜地哭起来,“老了,终归是老了。人家嫌我不中用,要雇年轻的石匠去做工。这里是思明州,不是惠安,以后你娶了媳妇可要好好疼。现在把书念完了,以后就能赚得多点,等你开画展的那天,老婆孩子就不用受苦了……”
昶炀没有说话,沉默着。
他俯下脸,把血泡里的脓汁吸进嘴里,再吐出来。
他还有好多的梦想没有完成,他想读书,还想办画展,他不能让母亲病倒,他想给母亲盖个新房子。
但是他为了读书,于是逃课了……
下一年的学费,以及所有的开销,他要费力地挣。美专的学费远不像圣约翰大学和辅仁大学那样昂贵,可是梦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太难用时间和勤奋来补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