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的黄昏。
昶炀依旧骑着那辆破旧的脚踏车,吱嘎吱嘎,心头仿佛堵了一块又破又臭的抹布。
他一路狂飙,试图释放所有的不快。两只手将车把子握得抽搐起来,道旁的行人赶紧闪开,回头对他行鄙夷的注目礼。
怀德居老药堂门口,他提出几包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干草药,再重新跨上老爷车。骑出百余米远,突然,一个女学生站在南普陀寺恢弘雄伟的石雕门下面,那背影好像是她!
女孩没有看到昶炀,只是自顾自垂头丧气地望南普陀寺外面走,走几步回头看一下,根本没有注意到有辆脚踏车正朝她袭过来!
车把又开始抽搐起来,他赶紧刹车,但车子太破旧不听使唤,两个车轮对准了女孩直直地冲上去。
“啊——”
“啊——”
昶炀束手无策地由着车子冲上去,小筠吓得张大了嘴,两人都慌乱成一团,口中含着“啊”字等待老天爷宣判惨烈的结局……
幸好摆头一歪,撞上了路旁的棕榈树。几只麻雀受到惊吓,从大片的墨绿色针叶间飞刺向空中。
“干嘛慌慌张张的!”
女孩定睛一看,认出了眼前人,急忙反应过来,“哦哦哦……是你!”
“很巧啊!”两人异口同声,仿佛上帝安排好了似的,台词的内容和发声的频率完全吻合。在双双狼狈的情况下能同时喊出相同的两个字外加一个语气词,好有默契啊。
“你又在做什么,探头探脑的,肯定不是来上香的!”
“既不是初一又不是十五,上什么香,再说我又不信佛。”女孩漠漠地说,心灰灰然好像一只迷失的小鹿。
“那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哪?”昶炀顺着女孩走来的方向望去,看看到底有什么情况。
“里边在拍戏。”她的语气淡淡的,好像她只是在阐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拍戏?”他刚睡醒似的,满脸通红,说不上是因为兴奋还是赶路给赶出来的。
“西游记。”女孩说。
“是上海复旦影片公司的那拨人吗?”他突然想起,大概几个月前在《民国日报》上看到过《西游记》在厦门的拍摄,不过那是很久前的事了,“我还以为拍完了呢。”
“怎么,你知道?你也喜欢电影吗?”女孩惊讶地望着昶炀,因为在她看来,他除了专注于绘画,再也不会去关心任何事情。
“哦不……怎么说呢,一直没有机会真正接触,以前在镇南关大道的一家茶园里看到过露天西洋影戏,但才看一会就起火了,扫兴得很。”他腼腆地笑笑,有一说一,倒是挺老实。
女孩突然叹了口气,目光变得淡淡的。
“瞎叹气做什么,你不是马上就要给楚茂森演电影了吗?”
给楚茂森演电影……
竟触动了她心底最敏感的部分。
她豁然抬起头,影影绰绰的悲伤瞬间涌现,眼睛变得红红的。昨夜里她搞明白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之后,对拍电影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了,但不知为何,心竟然那么痛……
为什么会那么痛……
“怎么了,”昶炀被她快要哭的样子吓坏了,“我哪里说错了……”
她的瞳孔深处隐匿着脆弱,怅然失志的样子,跟那天在画室里邂逅时遇到的那个自信、明媚的她完全判若两人。
是受到什么刺激了吗?
良久良久,她疏离地望着远方,神志好像飘去了另一个时空。
“不要发愣,你到底怎么了?”
他焦急地扳过她的肩膀,“你快告诉我,不要让我去猜,你的样子很让人担心哎!”
她愣愣地望着他。
“担心……”重复的声音很轻很轻,目光却变得复杂起来,在她悲伤与痛苦的瞳仁深处,重叠出几缕审视。但是,他好像是真的在关心她。这个时候,似乎所有人都变得虚伪,只有她看到的这一缕陌生的关心是那么的纯澈透明。
“……可是我,早已从跑龙套的行列淡出了。”说着这话,她有多么不舍,顿时一阵眩晕,眼前出现无数的光斑跳跃不止。
“楚导演临时换演员了?”他好像比她还要着急。
“是我放弃了。”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只剩下一张一合的形状,“并且……以后我也不会再参加任何的演出……”
他吃惊地注视着她的唇,久久地沉默着。
“昨天还好好的,今天突然就放弃了?你不是说要敢于直面自己的梦想吗,你又不是缺乏机会,为什么要放弃?你能开导得了我,却反而开导不了你自己了!”
惶惑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探寻,他的心又痛又涩,似乎她的内心世界他永远都无法进入,他永远都是一个局外人。
但是她却久久、久久地看着他,好像有话要说,又什么都没有说。
天色越来越暗,空气也越来越沉闷。
路上的行人渐渐地少了,寥若晨星地,令这个黄昏变得有些恐怖。
“好像要下雨了,我送你回家吧。”昶炀说着,跨上车,“你坐上来。”
他等了好一会,但她依然呆呆地站着,不知道在犹豫什么。
她要告别电影……
她不要做母亲那样的坏女人!
她不是妓女的孩子……
她害怕——
命运若有轮回……
他的额头莫名地渗出汗来,汗滴在中药的纸包上,啪,啪,啪,最后像宣纸上的墨滴一般晕染开去。
“怎么,你生病了吗?”女孩看到了车把上挂着的中药包。
“不是了。”听出了女孩柔柔的关切,也不再像刚才那样情绪失控,他也安心了,“是我的母亲,她病了。”
“严重吗?”
“腰酸腿疼还咳嗽,昨夜里淋雨又发烧了,扎堆的病。”
看来病得不轻,他本来是赶着出来给母亲抓药的,结果却在这里为她担心。她的神情焦虑起来,带着几分抱歉的愧意,说:“走,快带我去看,你骑车,我跳车。”
“……”
“快呀!”
昶炀迟疑地站在原地。
把她带去哪,带去家里么?带到那只冬天漏风夏天漏雨的破船上去么?一个千金大小姐,光顾寒酸穷书生的船屋,她会怎么看他?
昶炀缄默了一会,低沉地说:“还是别去了。”
“为什么?”
“……”
“你说话呀!”看着他这副优柔寡断的样子,她更加着急了。
但是,过了半晌,他声音低低地说:“妈还在家等我,我走了。”
昶炀跨上老爷车,吱嘎吱嘎地朝另一条路离开了。
女孩呆呆的站在原地,泪竟莫名涌上眼眶,随即滑落。男孩不知道,他是那么自私地把她给弄哭了。
回转过身,爷爷竟然拄着手杖带着管家从远处急步走来。
“……还是那么不懂事,又到处乱跑,简直跟你的母亲没有区别!周淑安老师就快去上海了,人家可是哈佛大学毕业的钢琴专家,回国可是要当教授的,年纪轻轻就这么有为,还是个女先生,你也不趁人家没走,主动多跟人家请教……”
施家老爷一把抓起女孩的手。
他抓得太紧了,令女孩一阵莫名的恐惧。女孩尾随在老爷身后,丝毫没听见那些絮絮叨叨的话。
望着远处的狮雕石栏,泪潸潸滑落,整个世界正在进行的一切就像一部写意的黑白默片在她的生命里安静地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