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楚茂森导演打听到施颂筠上课的班级。
他没有叫她出来，只是在窗户外边观望了许久许久。小筠坐在倒数第三排，她的脊背挺得很直，提着笔，却一动不动，目光有些涣散。
“颂筠，你走神了。”任课老师提醒她后，继续讲课。
放学的铃声敲响，同学们陆陆续续离开了班级。小筠收拾好课本，却魂不守舍地坐在位置上发呆。
这时，面前出现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手里夹着一根烟。
缓缓的，她抬头，却微微一怔：
“楚导演，你找我？”
“很不舒服吗？”楚导演眼底的关心令她心头一紧，她紧紧地盯着他，很奇怪他为什么又来找她，因为上次她已经把意思说得很明了。
“不要这样看着我。”楚导有些不适应这种审视的目光。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退出话剧社，为什么放弃演电影么？”她面无表情，语气清淡。
楚导演微笑起来，把指尖的烟摁灭在窗台上：“你很聪明，也很有灵性，有多少像你这种年龄的女孩子拼了命都要演电影，但是你却轻易放弃。”
“我很抱歉……”淡淡的。
眼眸底下有薄薄的水雾，她仰头让欲将涌出的眼泪收回去。深藏在她瞳孔深处的哀楚却令导演一怔，她那点情绪还是逃不过楚茂森敏锐的职业洞察力啊。
“记得第一次在礼拜堂里听到你歌唱，我就察觉出，你十分热爱表演，而当天我问你‘你愿意演电影吗’，你的目光也已经告诉我，你期盼了很久很久……但是，你却突然说要放弃，不只是放弃演话剧，还要放弃拍电影。所以，在这方面，你一定是突然受到了什么打击。”
楚导演一语击中了她的痛，她颦蹙起眉头，把视线移开，目光变得复杂。
氛围沉闷如蝉笼。
若单是突然知道母亲的过去，她不会痛成这样。但是得知母亲的丑事竟使她不能自已地仇视所爱的电影，这令她加倍地恨她！
她想隐藏心底的那点东西，恍惚间，楚导演的话语却仿佛把她逼进另一个深渊。
曾经，她并不知道妈妈是一个电影演员，她就已经深深地对电影欲罢不能。如果命运也有轮回……如果她当上电影演员……会不会重蹈覆辙母亲的命运……会不会变成一个令人憎恶的卑劣的女人……
她不许自己陷入命运的轮回。
“你很犹豫……”楚导演检阅着她的疼痛，“……难道是我说对了？”
“对不起，我要回去了。”小筠抓起书包，楚导演却一把拉住了她。
“坐下来……”
“我就是因为怕拖累话剧社，才直接退出。我更怕戏拍到一半，一不小心又要耽误整个剧组，所以我选择放弃……楚导，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我现在没有心思去想那些，请您也放弃我，把机会留给其他更渴慕当演员的女孩子……”
她的心底一阵抽疼，但是她不得不说出来。
她的话令楚茂森有些心冷，但还没有令他心死——
“我们坐下来，聊点别的吧。”
他把小筠拉回座位，将书包放到一边。“你现在的状态很糟糕，每天我在礼拜堂看到你从跟前经过，你总是魂不守舍，刚才又看到你上课走神，如果你不把心里的结打开你就永远快乐不起来，这样下去你会堕落的。”
每天守候在礼拜堂？是选角的事让他锁定了毓德女学堂吗？
带着一丝恳求的语气，楚导演说：“我每天都去了解话剧社女主角的甄选情况，因为话剧的女主角和我剧本里的女主人公很相像，总排演当初慧眼识珠选中了你，我总相信如果话剧社能定下来新的女主角，那么我的电影女主人公也就有希望了……”
良久良久，她沉默……
两人不约而同地眺望窗外的凤凰树，凤凰树叶在深秋亦然翠绿得那么可爱。它们的生命在忧伤的季节里开得郁郁葱葱，开成一曲响彻教堂顶尖的嘹亮颂歌。她突然微笑。
“你知道凤凰树为什么能开出最艳丽的红色花冠吗？”楚导演顺着她的目光把手伸出窗外，折了一根绿条，“因为凤凰树的叶子永远保持青翠，把花冠的那点红给衬托得特别娇艳。”
“是吗，我觉得因为它们不懂背叛与别离，或者它们已经看透了这两者。”
小筠不假思索地回答，却令楚茂森有些怔惊，但他眼底迅速闪过一抹恍然若知的明了，他微笑。
“你说对了。小时候……我的爸爸嗜赌如命，败光所有家当之后，把我的妈妈当成赌注给输掉了，妈妈最后被卖到妓院里……”
小筠一怔，放在腿上的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裙摆。
“……但我的妈妈却悄悄把赚来的钱给爷爷，叮咛爷爷把我和弟弟培养长大。一直到妈妈离开人世，爷爷都不敢告诉我和弟弟，妈妈曾是一个妓女……所以，我最后见到母亲，看到的竟然是她的尸体……”
小筠僵愣失神地望着楚导演，不可思议堂堂一个誉满全国的导演，竟有这般悲惨的身世，爷爷也常说，什么样的家庭培育出什么样的子女，楚导演竟然出身于这样的家庭……而她自己生在世代非富即贵的施府，父亲却会看上一个妓女，她也就成了优种马和劣种马的杂交后代，呵，世事有时真让人难以想象……淡淡地，她带点羡慕说：“不管怎么说，你有一个很好的妈妈。”
楚导演出乎意料，她羡慕的竟然是这个，但是他并没有指向谁：“这么说来，你的家庭也很复杂？”
小筠没有表情，眼神淡淡的，没有说话。
“……但是我爸爸不这么认为，他一直嫌弃妈妈不能给他带去旺夫运。所以，妈妈就被她当做赌注给赌掉了。所以……在我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我一门心思的要当一名摄影师，后来我给苏景昂导演当摄像，自己也慢慢地学会了导演……我就是那个不愿搭理别离也不懂得背叛更不去恨谁的人，所以我可以一门心思做一件事，现在想来，爷爷虽然欺骗我，但是也成就了我。”
“苏……苏景昂？！”
她惊愕地张大了嘴……
爷爷曾说当父亲去世，母亲“回到施府大院那天，身边还陪着苏景昂导演”，难道楚导曾经就是“那一位”苏景昂的摄像师？！苏景昂虽然名气没有楚茂森大，起码也家喻户晓！只是近些年有些过气的趋势，因为上院线的作品渐渐的少了。
花雨湄……真是一个很会顺着杆子往上爬的女人……太可怕了！
她不觉地睁大了眼睛，缓缓地，手心捂住因惊讶而张开的嘴。
“不至于这么大反应吧？”楚导奇怪地看着她，“一个导演先后总会换很多摄影人员，我并不是他唯一的摄影师……”
她打断他的话，语气急不可待：“那你知道花雨湄？”
“你居然知道花雨湄？！”
楚茂森有些惊讶，他仿佛遇到了个小同行，既惊讶，又有点高兴，突然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令小筠微微诧异。
“你真厉害，你这年龄的孩子还有哪个会知道花雨湄啊！没错，没错，花雨湄拍的那两部戏我都有参加拍录，说来也奇怪，花雨湄一生只拍过两部半，但上院线的那两部电影居然都红了，这在电影史上都是奇迹啊……”
“两部半？”她困惑求解。
“完整的电影有两部，第三部只拍了一半，她就突然失踪了，听人说是投海死了，却不见尸首……太遗憾了，多好的一个女子，又善良又勤奋，真是天妒红颜……”楚茂森惋叹着，一脸可惜，好像她的死，不论对剧组还是对影迷来说都是一个很大的遗憾。
爷爷几天前才悲愤地爆料出花雨湄的种种卑行劣迹，仿佛她死有余辜，但此刻，楚导演竟对她的死表示遗憾。花雨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宋妈为什么要默认爷爷的所说？如果说宋妈是一个哑巴，那么江管家也没有站出来为母亲说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花雨湄真的那么两面三刀深藏不露吗？
她陷入沉沉的思考，一脸的困惑与迷茫，自言自语地喃喃：“……那就奇怪了，这么好的口碑……抽阿片的人自己都神志不清了怎么还会两面三刀……深藏不露呢……”
“你在说什么？”
她似乎没有听见楚导演跟她说话，全神贯注地望着窗外出神。
“小筠！”五个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她这才晃过神来。
“话题越扯越远了，你看你，都出神了。刚才我都告诉你我的秘密了，你是不是也跟我说说你到底遇到了什么烦恼？也许我能帮助你。”
她凝视着楚导演，目光里仍有审视，但眼底的雾霾已经散去。
她依然没有说话。
“怎么，难道你遇到的事比我父母的经历还要复杂吗？那我可就吃亏了，怎么就让你白白知道了那么多事，你的烦恼却一点也不愿意让我替你分忧吗？”
“我……”
“是不是怕说出来之后会丢面子？小筠，没有丢面子的事，就看你怎么去看待。当我知道妈妈身为妓女却还要抚养我和弟弟的时候，我觉得我的母亲太伟大了，在别人的眼里，她可能很卑微，但是在我心里，她却很伟大，她是一个很有担待很了不起的女人，但她的命运却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
她的眼底有淡淡迷茫的烟波，楚导演颇多感慨令她有些无措。刚刚鼓起勇气想问关于花雨湄这个人，楚导演又继续说：
“又比如说花雨湄吧……”
她抬起眼，细细倾听。
“她的身世真是可怜，虽然出身名门闺秀，但是父母去世得早，十几岁就被小姨太卖到青楼，好不容易遇上了对她痴情认真的富家少爷，但人家是名门子弟，家里不接受一个妓女。所幸雨湄被电影公司老板相中，拍了戏，一夜成名，但老鸨知道后没收了她的钱，还把赎金提高了几十倍。电影公司老板花重金把雨湄赎出来，雨湄和少爷虽然不受妓院阻碍了，但电影公司老板只把雨湄当成了摇钱树，她还是腾不出时间来陪少爷。少爷很痛苦，也很生气，他误会雨湄了，一气之下又投身了革命，却被人杀害，雨湄永远失去了她爱的人，又被夫家赶出门，那阵子她都守在家门口等待她的女儿出现，却被管家给赶走了，最后她不堪重负投海轻生了……”
楚导演的鼻翼有些泛红，真心替花雨湄感到不值，“她比我的母亲更惨，好好的一个大家闺秀，却一辈子活在了反反复复的希望与屈辱里，二十七岁就草草地结束生命，太可怜了……”
……
这就是真实的花雨湄吗？
她的脑海里一片混沌，时光虽然已化作遥远的追忆，但妈妈对她的爱，她始终没有忘记啊！爷爷放不下的，是她的出身，和父亲的死吧……
所以，他要这样欺骗她吗？
所以，十年来，江管家和宋妈也总配合着爷爷扭曲这个事实吗？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