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筠依旧没有收到昶炀的回信……
有很多话,她想一股脑找个人倾诉,可是她真的不知道该去找谁。
在期盼回信的第三天,她终于急不可待地出现在红画坊门口!
那依旧是个阴雨天,红画坊内只有昶炀一人。他全神贯注地整理着速写画稿,全然不知小筠的到来。
桌前,小筠默默地翻阅画稿。
轻轻地,生怕惊扰了昶炀的创作。
画笔突然停住,他猛地抬头——
她竟然来了,不是猝不及防的邂逅,而是她主动过来了……
他心底黯然。
环顾四周,只见门已关上。
有那么一瞬,恍若失忆。他整个人都失去了知觉。她是他致命的毒药,只要她来,他无力抗拒,可他见了她,又开不了口对她说永不相见。
缓缓的,他灰暗的瞳孔里有了光,像被重新点燃的一小簇火苗,令他渐渐地复苏过来。他露出了微笑。
“你什么时候来的?”他说。
“为什么不回我的信?”小筠问。
她还以为他没把她的字条当回事,也或许他没有看到那张字条,可是当她来到红画坊,看到他在专心致志地创作画稿,心里突然被一股暖流紧紧围绕,于是没有打扰他,让他继续创作下去。
“我花了很大的劲,才把字条送到你的手里,我不敢找佣人,又没有朋友,我只能背着爷爷和管家,偷偷去找你,找不到你,只好留了张字条……是你没有看到吗?”
昶炀怔住。心底涌起一阵感激。
可是她说她没有朋友……
小筠的眼底有暗暗的悲伤,他有些慌张起来,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不回信。”
“如果有人骗了你,你会恨他吗?”
他奇怪地看着她。
她为什么这么问,这好像跟他没有回信没有什么关系吧?
难道,她觉得自己在骗她?
“对不起,我……”
“我只是想知道,如果有一天,你最亲最亲的人,比如你的妈妈欺骗了你,你会怎么做?”她渴盼地凝视着他,神情里有复杂的悲伤和痛。
他松了一口气,犹豫了一会,说:“那得要看什么事,多大的事。”
久久的,他看着她,她沉默不语。过了很长时间,她说:“我和爷爷共同生活了十七年,爷爷一直对我很好,但是我最近才知道,他欺骗了我很多事,他为了让我恨电影,有关于我妈妈的那一部分,编织了很多的谎言,终于我真的怨恨妈妈……而我怨恨电影,就像我怨恨妈妈一样……”
难怪那天在普陀寺门口,她跟他说再也不会接触电影时那么悲伤。
“可是,你的父母呢?”
“很小的时候,爸爸遇难了,妈妈投海了……”
昶炀怔忪,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小筠,竟有如此悲惨的童年!
……
“爷爷说了很多很多妈妈的坏话,因为妈妈是一个电影演员,他把妈妈在电影里演的那些东西都说成妈妈发生的事,你看过《岛城遗梦》那部电影吗?里边的男主角正是一个姓高的,妈妈原本被安排和那个姓高的演员搭戏,那部片子的内容正和私生子有关,他们只不过是在苏导演的家里排练,可是爷爷却……他竟然跟我说妈妈和男演员胡来……可无论如何,爷爷骗了我,骗了我。”小筠忿忿地说,“妈妈是无辜的,欺骗,一切都是一场欺骗!”
昶炀困惑地望着小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不出口,却手足无措地忘了让她先坐下来。
屋子沉寂了好半晌,昶炀说:“施教授是我的老师,你家的事我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我只是个局外人,其实……你也是个局外人,因为那时候的事情,你怎么可能知道透彻呢。”
久久的,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突然,眼底浮起一抹忧伤。她的脑海里空洞洞,仿佛整个世界的人都无法相信,就连她唯一信任的人,也拒绝当她的倾听者……
“我感觉出来了,或许你真的讨厌我吧。”小筠的声音愈发虚弱,“对不起……”
“你怎么会这么说呢?”昶炀很讶异。
“其实那天普陀寺门口,你不愿意带我去你家,我就早该意识到了。”她的眼眶中有泪。
昶炀努力回想那天在南普陀寺门前的情形。哦,对,那天她提出去看他生病的母亲,可他不愿带小筠去他的家。后来他头也不回地骑着脚踏车离开了小筠。
“我想起来了……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把你带到那只船上去。”
这是什么跟什么啊,小筠觉得昶炀在转移话题,不免有些生气:
“我让你带我去你家,又没让你带我去划船!”
昶炀望着跳动的马灯,再看看这间巴掌大的画坊。这里再简陋,可还是比那只破船好得多。如果他说出家里的真实情况,她就会离他而去的话,他最多只会伤心一阵子,也不用再相见,那样的话至少会比现在好得多吧。
“你知道讨海人吗?”昶炀说。
小筠摇了摇头。
“讨海人,就是生活在渔船上的人,他们靠海吃海,全家人挤在一只渔船上……我家的渔船很破旧,它无法航行,夏天会漏雨,冬天会漏风。”
小筠吃惊地看着昶炀,是的,她只是见过大海边的那些大船,却从来没有留意过船里人的生活。
“家里有人生病了,没钱看医生,命好的人还撑得过去,命不好的人就只能自生自灭了。买火柴只舍得买半盒,天黑了就什么事也做不成了。有时想吃顿干饭,就得节省好多天的米。冬天打不到鱼,海上风浪又大。这样的日子,你见过吗?”
昶炀一股脑儿把话说了出来,突然觉得心变得轻了下来,“同样是以海为生的人,岸上的人瞧不起船上的人,他们被叫做‘山顶人’,高高在上,连小孩子也会编童谣来挖苦我们:‘呷眯呷未饱,困眯快叠卡’(吃又吃不饱,睡又挤到脚)。我这样说,你还会和我做朋友吗?”
“你这是什么话……”
虽然她有些吃惊穷人的日子竟然是这个样子的,但她从来就没有看不起穷人,他把她当成娇贵的千金,因为他根本就不了解她,“你这样我可生气了,你以为你不告诉我这么多,我就看不出你是穷人了吗?如果我是那样的人,我就不会把你当朋友了!”
半晌,他们缄默不语。
突然,小筠站到灯旁,背对着昶炀。
她静静地解下裙扣,衣裙顺着她的侗体滑落。侗体在马灯的余光中散发出处子的馨香,令人销魂。昶炀愣愣地看着小筠如雪般白皙的身体、和完玉般剔透的肌肤,眼皮抽搐起来。
夜晚的画坊,除了大雨淅淅沥沥的声音,雨滴从破漏的天花板上坠落下来打在小木盆子里发出悦耳的声响,有如眼前女子动人的心跳。
这样的景致令他无法呼吸。
“画我。”小筠说得很小声,却听得清清楚楚。
“哦……”
昶炀怀着一丝忐忑,怀着一丝羞怯,也怀着一点点勇气,终于让笔尖在画布上舞蹈起来。
那并不是昶炀第一次画人体,但他的心却怦怦地跳着。
临走前,小筠低垂双眸,费力地想扣回衣裙背后的纽扣,却怎么也扣不上。
昶炀犹豫了一会,靠近小筠,然后他闭上眼撇过头,忐忑地用手指去扣。
小筠的脸颊已然涨得通红,两颊上满是泪痕。因为紧张,她伴着轻微的喘息。
昶炀终于按捺不住,拥抱起小筠,难以克制地亲吻着。
小筠挣脱昶炀的怀抱,带上牛皮纸卷好的画儿便朝门外跑去。跑了一小段,又折回来。她从白皙的脖颈上取下一条银质项链,项链的底端是一枚玉坠子:“这张画,我买了,把它拿去当铺换点钱,给你的母亲看病。还有,八月廿一是我的生日,我想看你那天的画!”
小筠说完,便撑着细花绸伞行色匆匆地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