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我去找凰药师询问,他倒跑进鱼雁堂来了。
瑞凤元年,仲夏五月初五,端阳节。凰药师身后两排宫人,手持托盘中装有菖蒲、胡蒜、山丹、蒿草、艾叶、苍术及白芷,那胡蒜可除邪治虫毒,山丹方治癫狂,苍术与白芷祛风散寒。宫人用红纸将其绑成一束,或插或悬在门上。另一排宫人则拿出锦盒中的长命五彩缕,艾虎,挂于床帐边,门首处,以避灾除病、保佑安康。
我饶有兴趣地观看着凰药师在鱼雁堂摆下阵法设立结界,不禁问道:“凰药师,这皇城内无数宫殿,你设得过来吗?”
凰药师笑了笑,“设结界之事当然是术师分内之事,与我药师有何干系?可是公主住在这鱼雁堂内,安不安全只有公主自己知道了。我只是……不太放心。”
“不放心什么?”我跳下台阶,溜到他身边去,望着他狡黠的小胡子。
“公主不是在查太医馆的履历册吗?”
“唉……”我叹了口气,“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凰药师啊,你究竟在宫中埋了多少眼线?”
“应该说,什么都瞒不过公主的眼睛。”凰药师压低声音问,“你不是猜出来了吗,宫中群臣都中了水莽之毒,你也知道,水莽之毒在人间并无解药的。”
“你怎么知道我猜出……他们中了水莽之毒?”我大惊失色,凰药师这人不简单,竟然连我想什么都知道,莫非会读心术?
“你不是查到了艮州、崆岘山、寒溪之地,骆二娘的茶馆。”凰药师淡淡地回答。
宫女们虽然都在这鱼雁堂中,却个个手中忙碌着编挂草木,谁也没有注意到我们的谈话。于是,我不解地问:“既然人间并无解药,你是如何治好他们的?我看太医馆的人记着:太子参、白术、丹参、甘草、当归、仙鹤草、大红枣……”
凰药师手中的盐洒了我一头一脸,他看着我,像在瞅一只愚蠢的动物,他说:“你怎么这么笨呢?太皇梅太后和太医馆就是想弄清楚我到底用了什么药,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些人中了水莽之毒吗?”
“……”我愣愣地回想着,太皇梅太后殷切希望的那张脸,太医馆一群死老头鄙夷的表情,他们明明都知道的,却不肯告诉我,要我自己一点一点去查,最后把那宝贵的秘药找出来。难道,因为我炼过丹丸,才派我去查吗?还是,他们早就知道凰药师是我的大师兄,派我打探他的口风?
凰药师说:“你自己到一边儿想通去,别耽误我净宅!”
“那我怎么回复太后啊?”我可怜巴巴地问。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实在不行就承认医术不如我吧,哈哈。”
“……”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凰药师这盘旋我脑中已久的疑惑,“凰药师,你为什么要给这些官员下毒?沈夫人也是你杀的吧?”
凰药师僵硬住,他定定地望着我,意味深长地回答:“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然后,他大手一挥,将我赶到一边儿去。
我像被符咒定住了一般不得动弹,什么叫“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银霄拿出一件玫瑰紫缂丝披风为我披上,似是漫不经心地问:“公主倒与凰药师挺谈得来的,后来怎么像吵僵了呢?”
我警惕地转过脸,直视银霄,她诺诺回避我的眼神,双手紧张得直打转。我差一点儿忘记了,这是在皇城啊,人心最为险恶的皇城,人人心里都有鬼的皇城啊!
可是,我应该听信于谁呢?
太皇梅太后,还是凰药师?或者,他们都是虚情假意的?都想要利用我?最后再要我的命!只有琼仙,她一心一意为我,拼着性命也在所不惜,可惜她死了,她死了啊!
在瑜莆殿,我向太皇梅太后禀告了这些天来的成果:“那些官员都是中了水莽草的毒,水莽之毒比砒霜更烈,无人能活下去。可是……凰药师医术高明,远在我之上,云轻无法得知凰药师用的是何等药石。”
“也罢。”太皇梅太后慈爱地抚摸着我的额头,说,“辛苦你了。但我依然有一事不明白。”
“呃,太后请讲。”
“听说,这水莽草盛长于巽州桃花源一带,怎么会使得京城的官员们生病呢?”
“这可不一定啊!虽然巽州桃花源产水莽草,可我们艮州崆岘山的寒溪一带也长有水莽草的。偶然人畜误食,就连师父也无法挽救性命。还好寒溪四季冰寒异常,人迹罕至,不然可就麻烦大了。”刚说完这话,我立马后悔了。太皇梅太后虽然保持着祥和的姿势,但眼中却闪烁着她这个年纪的精明。
果然,太皇梅太后问道:“寒溪可有座二娘茶馆啊?”
“……有。但现在,已经没有人了。”我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
太皇梅太后又问:“我朝中大臣有些便是自艮州归来得病的,这二娘茶馆与梁王府可有什么干系?”
“嗯?!”我猛然抬头,太后的风向不对路嘛,怎么会怀疑到梁王呢?“回太后,那二娘是沈府夫人骆二娘,跟梁王没有一丁点儿关系!”
“骆二娘?”
我心一横,反正骆家与沈家都被灭了,不如说实话算了;另一个原因是,我一直觉得太皇梅太后好像在试探我,若在她面前不来点儿实话,声音总是没有底气。
于是,我声音嘹亮地回答:“骆二娘就是沈石边的原配夫人,绸缎富豪骆锦屏之妹。”
“呵呵!”太皇梅太后被我洪亮的嗓门吓了一跳,转而笑着说,“云轻啊,你的医术果然非同一般,那么,便为我切一切脉,看看我这几日头痛得很,不知为何食用以往的汤药却不见好,像有人在擂鼓一样。”
“这……”我正为难着,侍女绮玉飞快地捧来一枚瓷枕,外面包着金黄色的锦缎,另一名侍女托举着镶嵌玳瑁、象牙及红宝石的黄金盆请我洗净双手,第三名侍女抱来黄花梨木圆凳,示意我坐上去,这些人懂得对太后察言观色,将我逼到风头浪尖上。
我硬着头皮洗净双手,手指谨慎地落在太皇梅太后尊贵的脉门处,这一查,查得我惊心动魄,心中骇浪滔天。太皇梅太后脉象似乎是七绝脉之一的解索脉,脉在筋肉之上,乍疏乍密,散乱无序,如解乱绳之状脉律不齐,多为肾与命门之气皆亡。
我抬头望着太皇梅太后,而太皇梅太后也望着我。
于是,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不敢言语。
太皇梅太后一见我的情景,心下便豁然大半。她屏下多余的侍女,拉起我说:“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我的命啊,怕是活不长了……”
“太后长命百岁……”我不敢起身。
“你不要害怕。这病啊,凰药师早就告诉我了,他一直在用凝神暖香散为我吊命,若是没凰药师,恐怕啊,我也不会活到今天。只是,我一闭上眼睛,便会看到那孩子,她怨恨地望着我,什么都不说……”
太皇梅太后的话我明白,她说的“那孩子”指的就是琼仙,一手带大的女孩儿,又这么懂事听话,她怎能不喜爱呢?
可惜她死了,她死了啊!
——每当夜幕低垂,万籁俱寂之时,我都为琼仙很小声地哭泣,那些场景一旦出现,就会反复流淌在我的梦中,绽放花朵的御衣黄樱灿烂无比,少年时的四皇子与韦琼仙彼此兴趣相投,追逐打趣,他们将花瓣洒到我身上,如下了场缤纷的花雨……皑皑冰雪覆盖山坡,英姿勃勃的小哥哥瀚海为我拍掉头上的雪花,他带我寻找野兽的足迹,互相趴在雪地中斗趣,与少女琼仙比试功夫。
每一次午夜梦回,我都无法阻挡身体前倾而去,都无法止住身体不去捉那诡异的雪兔,每个夜晚,我都要听着骨骼一次又一次碎裂成片,惊醒后泪流满面。最后的一夜,我居然梦见了德妃的声音,她尖酸刻薄的脸孔在瀚海的面前晃动,她说:“瀚海,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抚养你吗?”
四皇子瀚海没有回答,表情淡漠地望着她。
德妃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奇异语调说:“既然你的父亲他永远不会选择我,那我为何又要留下你呢?我把赌注都压在了你身上,没想到那个死老太婆居然要扶持熙文称帝,那我为何又要留下你呢?”
“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杀掉熙文;要么去毒死那个死老太婆!”
四皇子瀚海沉默不语,眼中盛满了轻蔑堂皇的光芒。
终于,德妃被他蔑视的态度所激怒,她发狠地叫嚷,砸碎了任何可以够得到的东西,将它们通通扔在瀚海的身上。
“你就像你母亲一样,是个没出息的小杂种!”德妃气喘喘地用指尖点着瀚海的鼻子。
四皇子瀚海坦然地看着她,非常安静。
“那么,好吧,我便放出话来,说四皇子与熙文之妃琼仙暗通曲款……你的小妹妹已经坠崖身亡了,我要让韦琼仙也不得好死!”那女人扭曲着面孔放肆地大笑。
四皇子瀚海也笑了,他如此微笑,眼中青芒大盛。他身上那来自另一半祖先的狂野血脉沸腾起来,带有决绝的憎恨,久久不熄。在这样血淋淋的杀意中,他拔出先帝赠与的、他的母亲遗留下来独一无二的那把匕首,用它飞快地斩落了德妃的头颅。
——这是我所梦到的真相,或者在我自认为是梦境的场景中真实地发生过,这本应该老死在皇城泥土中的隐秘,太皇梅太后都在我沉沉入睡时通通吐了出来,因她对凰药师莫名的崇拜而对我胡乱信任,因为凰药师说我就是云轻,是她流落在外的玉真公主。
每天晚上,太皇梅太后都期望我能像琼仙一样陪在她身边,哪怕只有一晚也好。太后只是问问我,没有命令,可我愿意留下来,我有些可怜她,就像她说的那样:为了八风国耗尽一生心血,才有这盛世荣华。先帝他怨我,熙文帝他怨我,瀚海他怨我,薄枝皇后她怨我,韦老将军他怨我,琼仙她怨我……
太皇梅太后对我说:“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逼死了那孩子。可是……我不得不这样做啊!”
我一边轻柔地按摩着她的头皮,一边哄她:“太皇太后的深谋远虑,都是为了八风国啊。太皇太后不必太过自责。”
“云轻,你不明白的!”太皇梅太后说,“这天下终究是归梁王瀚海的,熙文那不争气的孩子,他能做什么啊!他什么都做不成!”
“瀚海……他,他真的要掌管天下吗?”我的手指颤抖了一下,梁王瀚海与帝王瀚海仿佛是两个人,一个曾与我很亲密,而另一个却又是那么遥远。
太皇梅太后长叹一声,说道:“既然千方百计回来了,必然来势汹汹,来意不善。可对于我这老太婆来说,瀚海与熙文,手心手背哪个不是肉呢?这充满变数的天下,不论瀚海也好,熙文也罢,究竟谁掌控八风国的江山,不都是一回事吗?”
我忽然能够体会到青鹫姑娘如乱麻般的心情。这些年来,梁王瀚海一直都在暗中私结党羽,扩大自己的势力版图。他一旦回到皇城,便会如鱼得水,再也不会停留下来,你看他再也没有回来找我,再也没有用温情而甜蜜的眼睛望向我。
青鹫姑娘若是留在这样的瀚海身边,一定非常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