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昏昏欲睡,听太皇梅太后用缓慢而平静的语调讲述年代久远的故事,从她十三岁入宫时,历尽了宫廷险恶,看过姐妹相叛,兄弟相残。于是,她一眼就能看出哪一位皇子会成龙,哪一位皇子终不成器。她说:“自始至终,我都不喜欢瀚海这个孩子,他虽然是皇子中最为隐忍坚毅的一个,浑身充满帝星的光芒,可他的眼睛中秉承了那个胡女的聪颖与狡诈,没有人能猜透他的想法,先帝仰光不能,我亦不能。”
“先帝仰光是我第二个儿子,他一直都对我言听计从,若不是那个胡女的出现,他应该对我的恩宠感激涕零。可是,那个胡女不知用什么法子迷住了他,他还以为是她助他登上王位,多么可笑,多么可笑啊!”
“如今,他的孩子瀚海依然要靠我帮他打点一切,那些冤屈而死的宫人都那么可怜,但是为了瀚海,我毫不留情地杀了他们。我让瀚海去艮州,离这纷扰宫殿越远越好,我让他去找玉真公主,以这样的借口留在那里,不要回来。可时间不等人了,不等我了,我必须让瀚海回来了,不然我一死,这八风国立刻会四分五裂,各自为政,这是我永远都不愿意看到的场景!所以,我把他母亲留下来的江山名册还给他,暗示他,回来吧……”
——我终于明白了,很多阴谋都是这样不动声色地出现,你只能知道结果却不知道原因,或者只是知道原因但看不透结果——那个笑起来有着圆圆酒窝的侍女换了胡女的孩子,将这婴儿送往假装怀孕的德妃身边,可是这个孩子并没有长成太皇梅太后期望的样子,他并不羞涩,也不怕生,儒雅安静的外表下涌动着不属于中原人的野兽般沸腾的血脉,他最终长成了一个不动声色而又野心勃勃的男人。
太皇梅太后说着说着,来了兴趣,她让我把青色玉石棋盘拿来,白色棋子如水般倾泻流出,瞬间排满了整个棋盘,太皇梅太后翘起小指,拾起一枚黑色棋子,郑重其事地按在白棋与白棋之间的空场。
——白花花一片的棋盘上,有且仅有一枚黑色棋子,它与那中央的白色棋子俩俩对望,似在参透不可诉说的天机。
太皇梅太后问:“云轻,你会下棋吗?”
“会一点点……”我对棋局根本狗屁不通,但在太后面前也要装模作样细品。
“那你来看看,这是个什么局呢?”太皇梅太后微笑道。她让我注视这奇特而又诡异的棋局,让我参透这毫无规律可言的天机。
“这个棋局……棋圣李大人解得开吗?”我转顾而言其他。
“他?朝中大臣没有一个能解开此局,而棋圣李大人说这根本不是个局呢!”太皇梅太后笑得前仰后合,“这明明是个局,他这孤陋寡闻的小儿啊,居然说这不是个局!”
原来没有人解开过,我暗笑到爽,这样的话胡说八道也不会被人拆穿了。
“看来这个棋局,云轻也解不开了!”太皇梅太后遗憾地望着我,慈爱的目光笼罩过来。
到底取什么名字好呢?叫追魂局还是夺魄局呢?或者直接叫追魂夺魄局?看这个棋局,黑子只有一枚,已经被白子全部包围了,下一步就是从这棋盘中取出被包围的黑子,最后白子赢!——平日看梁王下棋就是这么回事,被包围的要被取出来呀!
烛光摇曳,毕竟不比日光下面明亮,我又盯得时间太久,看这棋子白白亮亮一片,实在眼花缭乱。于是,我忙闭眼合目,用力揉了揉几下,在这一刹那,那锃亮的黑色棋子与反差明显的白色棋子的影像定格在眼底,奇妙地组成了一个熟悉的星空图。
那时,梁王瀚海呼吸着艮州寒冷的空气,他指向广袤无比的夜空说道:“你看那颗星,它是八风的紫微星,也是熙文的帝王星。”
我蓦然睁开眼睛,惊愕地在棋盘上找出白色棋子代表的帝星,在那不远之处,闪着光芒的黑色棋子在客星处赫然耸立,其余林林总总的白棋子代表着左辅右弼、三台八座、龙池凤阁……
“这是……”我的目光落在代表紫微星的白子处与代表客星的黑子处。
“云轻看出这局了?”太皇梅太后试探地问。
“这是棋局?”我大惊失色,“这……能布下这样棋局的人,必然是个得道高人。”
依稀记得前不久看到过夜空,那满天星辰或许与这日的棋局有所不同,但今时今日,这布局却与天上星盘合二为一,丝毫不差。
“是的,他的确是位得道高人!”太皇梅太后笑道,“他就是你的师父玄机上人。”
好久没有听到有人提起他来了,一听到师父的名号,我条件反射般地弹起来,而后尴尬地呆立在原地。
“名师果然出高徒啊,”太皇梅太后满意地笑笑,“你能解开这盘棋吗?”
这是星盘化成棋局啊,就算我能解开这盘棋,不见得天上的星辰便能随我的指尖摆动,若是那样我不就成神了吗?!我要是成了神,还在玄妙观修什么正果啊!要不是在玄妙观修行,怎么会阴差阳错做了玉真公主的替身呢?若不是做了玉真公主的替身,我又怎么会在这里面对着只有一枚黑色棋子的星盘绞尽脑汁呢!
唉……我真是傻了。
我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见太皇梅太后长长叹息:“连玄机上人都无法解开的棋局,又怎么会有人能解开呢?他早就预料到了,他早就预料到了啊!”
“师父他老人家预料到了什么?”
“当天下出现这样一局,就是我的生命终结之时。”
我连忙安慰道:“怎么会呢?太皇太后长命百岁,洪福齐天。”
“时间不等人啊……”太皇梅太后叹息着。
我绞尽脑汁,想到了一味灵药,“听师父说过,我们艮州崆岘山曾经坠落神龙,要是雪灵珠和龙骨一起入药的话,一定会治好太皇的病!”
“你们啊,都喜欢说些奇奇怪怪的事情逗我开心,我年轻的时候也曾听你师父说过雪灵珠与龙骨,他还要借紫云玄虚炉。可那紫云玄虚炉是保佑我八风国百年社稷的神器啊!我怎么敢动它呢?”太皇梅太后笑了笑,“我宁可死去,也不会让人动它的。”
“那……这步棋要怎么下啊……”我挠挠头,实在没有办法了。
“云轻啊!你真的以为这只是一盘棋吗?”太皇梅太后缓缓取出其中的黑色棋子,她的动作那么轻柔、那么缓慢,以至于有些会害怕她会在半途睡着。可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太皇梅太后将这枚黑子交到我手中,她说,“这不是一枚棋子,这是一颗孤辰星。”
孤辰星?!我震惊不已,虽然早知道梁王瀚海自幼年便经历苦难,与亲人分离,尝尽世间冷暖悲凉,他所爱过的人一个一个离开他,死去,消失……
“瀚海……”我心底泛起柔软的疼痛,这漫长一生,他究竟要如何走完?
“可,帝王在万人之上,他本来就是孤独的!”我急忙替梁王瀚海说话。
太皇梅太后深意不明地笑了,她说:“云轻,你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啊。帝王在万人之上的孤独,是一种威慑的力量,可他的内心要足够强大,绝对不可以如孤辰星一般的孤独,他必须要用宽厚的胸怀爱他的子民,他必须要用无私的心怀爱他的嫔妃,他不能固执己见,他不能孤芳自赏,他不能一生漂泊,他,要与这天下融为一体,而瀚海的性格……他能做到吗?”
“这种神一样完美的帝王……连熙文皇帝都不可能做到吧!”我不由得辩驳。
“熙文性子懦弱憨傻,虽然做不到的,可却很听我的话,而我,是真正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太皇梅太后望着我,眼神犀利,像在告诉我——别忘记了,熙文皇帝只是一个傀儡帝王,而真正操纵之手是我!
我吓了一大跳,额头冒出冷汗来,人人都忌讳的话题居然被我挖掘了出来,我怎么笨得跟猪一样,真是自掘坟墓啊!
“云轻,你有身不由己的事情吗?”太皇梅太后忽然问道,“有后悔的事情吗?”
我紧紧咬着嘴唇,不敢再说话。
“我一生啊,做了许多许多后悔的事情,可是这些事情都是身不由己,不得不做啊。”太皇梅太后或许是觉得累了,想躺下来,我连忙把棋盘移走,铺上轻薄柔软的金丝细绒缠枝牡丹被,朱红的喜色被灯光染得一片金黄。不知是疲倦还是灯光的角度,太后白皙的皮肤显出病容的枯黄。
听说人将死时,生前做过的事情便会一幕一幕在眼前闪过,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太皇梅太后喃喃不停,她说先帝曾经深深迷恋过那位疏勒的胡女,那女人曾为他绘制了一幅八风江山的名册。那时,名册绘制完成后,梅太后一见之下,大惊失色。她深怕引狼入室,便替换了胡女的孩子,以产白狐之名赶走了她,并派出两名身手高强的武士在宫外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了她。
先帝若是知道真相一定会憎恨她,可他不知道,仅仅是怨恨她——她不怕怨恨,难道怨恨她的人还少了吗?
她把胡女的婴儿交由孔皇后的堂妹德妃抚养——这是孔皇后的意思,而她因为招致了先帝的怨恨,必须要笼络皇后的势力。相对于孔皇后的势力,掌管兵权的韦老将军及他妹妹韦淑妃也是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很可惜韦淑妃生的是公主云轻。
天统七年,孔皇后先于先帝死去,德妃的势力被削弱了一半儿,与此同时,韦琼仙随父亲探望姑姑韦淑妃被她看到,她灵机一动,收了韦老将军的小女儿韦琼仙,想要笼络韦氏家族的力量。
太皇梅太后想错了,韦老将军是位忠臣,他不肯妥协,他只忠心于帝王。
昌明八年,云轻落崖。
昌明九年,韦淑妃郁郁而终,先帝紧随其后。
始泰元年,德妃被杀。梅太后废掉太子,拥立孱弱的五皇子熙文为帝。梁王瀚海正式受封,封于艮州。
瑞凤元年,熙文帝立鄯国公主薄枝为后,琼妃愤而自杀。
“我……我是大限已到,不得不将瀚海召回来啊。若我在世,还能有一段繁荣盛世的佳话,可熙文这孩子他罩不住啊!不论西面的银侏国,还是东南面的火镂国,包括联姻的鄯国与晏安国,都对我们八风虎视眈眈,我不得不将那架玉蝶龙游梅的屏风交由瀚海,或许八风国真正的帝王就应该是他……终其一生,我仍旧要亲手交给他……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呀?!你看我都做了些什么啊?!韦老将军、琼仙、骆锦屏,还有你的母妃……他们,都被我害死啦!还有……还有……”太皇梅太后的头痛病开始犯了,她感到抽筋扒皮般的疼痛,喃喃地不知在说什么。
我连忙唤侍女绮玉端来凰药师准备好的凝神暖香散,可太皇梅太后说什么都不肯吃,打翻了所有的凝神暖香散后,在宽大的床榻上翻来覆去,不肯休息。
我与绮玉等人忙碌了整整一个晚上,临近天明时,太皇梅太后才勉强地睡了过去。此时,我与绮玉已是精疲力竭,互相靠在一起,打了一个盹儿。
在梦境中,我看到了慈眉善目的太皇梅太后,她穿着年轻时最雍容华贵的衣裙,站在瑛梅园中那三株玉蝶龙游梅下,欢快地笑着。离那不远之处,有一棵高大的木棉树,满树都是鲜艳炽热的花朵,熙熙攘攘拥挤成团团簇簇的模样,树下有一只秋千,翡翠色衣裙的韦琼仙正前后翻飞着,顺着琼仙的目光,我恍惚看见那三株玉蝶龙游梅竟然在同一时刻长出花骨朵儿,瞬间绽放千姿百态的白色花朵。
这三株玉蝶龙游梅开的花不是红色的吗?怎么会开出白色花朵?我心知不祥,忽悠一下惊醒,头一件事便是急忙向太皇梅太后探去。
我起身后,侍女绮玉坐得不稳,登时四仰八叉摔倒过去。她迷迷糊糊地喊着:“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我哀伤地按在太皇梅太后微暖的脉门之处,却感应不到一点儿波动。
侍女绮玉急忙起身,说道:“我梦见太皇太后了!我还梦到宸妃娘娘,还有……那三株梅树开出来雪白梅花……”
我惊愕道:“啊!我也梦到了……宸妃娘娘穿了件翡翠色的衣衫,像块流动的玉石。”
“是吧……”侍女绮玉由惊惶变得平静,她慢慢将太皇梅太后裸露在外的双手放入锦被中,又呵斥慌乱无措的小侍女们,唤她们用金盆打来干净的清水,找出太皇梅太后最喜爱的那件华衣,戴上太后素日最珍爱的饰物。最后,她命令两名侍女尽快找来凰药师与太医馆德高望重的老者。
绮玉立在我面前,这个太皇梅太后平日最贴身的侍女此时表现出一种别样的平静来。她眼角垂着泪珠,却冷静地对我说:“玉真公主,我没有首先找来凰药师,是因为,我觉得……太皇太后她,真的是……在与我们告别啊!”
瑞凤元年,五月二十六日,小暑,太皇梅太后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