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来此小房子之前的晚上,其兄长伊助用手比画着告诉了阿楮护摩堂的墙壁中要活埋进去母女二人。
此刻也只有阿楮一人知道莲夫人母女二人接下来的悲惨命运了。
五
陆地上的一座孤岛——这就是此刻莲夫人生活的真实写照。
莲夫人、小美夜、侍女阿楮三个人被完全从世界中隔离。真的就像被同时流放到了一座荒岛上一样。
日久生情。
小美夜就像是只笼中鸟一般憋屈在这个三尺禁地,百无聊赖之中小美夜和侍女阿楮玩起了过家家、捉迷藏。
小孩子是很容易依恋上一个人的。相互熟悉起来之后,现在的小美夜到了晚上有时甚至都会抱着枕头跑到阿楮的床里去睡觉。同时,阿楮也对小美夜产生了爱怜之情。
身为哑巴的阿楮从小便被人排挤,内心始终是压抑和灰暗的。而眼前的天真烂漫的小美夜第一次让阿楮心中封闭的蓓蕾开放了起来。
在阿楮那片万籁俱寂的世界里,人间之美终于大放异彩。
虽然嘴巴不能说话,但是并不妨碍阿楮传达自己的感情。
不知不觉之中,阿楮与小美夜二人成了一刻不能分离的好朋友。这真是一段奇缘。
“阿楮啊。等我爷爷山里的工作完了,你跟我们一起回江户城吧。我有一个特好特好的哥哥——小安,在家里等着我呢。”
不管小美夜说什么,阿楮都是一副笑脸,时不时地掩口而笑,又时不时地挥动着双手做着像是往墙壁上要涂抹什么一样的动作。小美夜见状忍俊不禁道:
“呵呵,阿楮就好像是在跳舞一样。只可惜不能说话,真是可怜啊。”
说着小美夜拿起阿楮的手也嫣然一笑。
这两三日来,阿楮明显的有些郁郁不乐。
“难道一定要把如此可爱烂漫的小美夜与莲夫人一同活埋到墙壁当中去吗?”
随着对这母女二人的爱怜进一步地加深,阿楮心中的哀愁也在一点点加重。这就是情之所在。
以活人祭祀之事虽然是在极其隐秘的情况下作出的决定。但是隔墙有耳,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在临时哨所周边劳作的工匠们当中已经是尽人皆知的事情了。
就连这位哑巴阿楮,通过自己兄长的举止也已经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或许也正是考虑到哑巴不会泄露秘密,所以阿楮才被挑选过来照顾这母女二人。
投之以李,报之以桃。众衙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阿楮对这母女二人日益加深的爱怜之情。
看着近日整天无精打采的阿楮,起初莲夫人还以为她是生了什么病,可是用手摸摸其脑袋,也不觉发烧,看其脸色也是正常,而且也不听其痛苦呻吟。
阿楮只是不住地摇着脑袋。并非头痛,也非腹痛,阿楮什么病也没有。
可怜之人内心必有哀愁之事,所以阿楮才会这么消沉。莲夫人与小美夜看着阿楮整日郁郁不乐的,对其更是体贴有加。
如此一来阿楮反而更加自责。
终于有一天傍晚,阿楮难耐胸中郁闷,一把死死抓住莲夫人的裙子。
六
傍晚时分,林中突然下起雨来。
山中的天气真是瞬息万变。随着几滴雨的落下,整座山便瞬间被罩在雨幕之中了。斗大的雨滴打在山石上,落到竹叶上,啪啪作响。
大雨沛然而至,加之雷声滚滚,莲夫人慌忙站起来说道:“小美夜啊,快过来帮帮我。阿楮近些天整日闷闷不乐,一丝笑容都不见,看着怪可怜的,就不要使唤她了。好孩子,过来帮着把窗户关上。”
“是啊,阿楮到底是怎么了呢?母亲,她现在还坐在厨房里抽泣不止呢。看着真叫人伤心。”
说着,小美夜撩起裙子盖住脸庞,也做出哭泣的样子。
“好啦好啦!快些把窗户关上吧!雨都进屋里了。”
母女二人费了好大力气终于把窗户合上了。
这时只见哭得双眼红肿的阿楮手持灯笼走了过来。莲夫人以为阿楮放下灯笼后会转身离开。没想到阿楮将手中的灯笼随手往地上一扔,一把揪住了莲夫人的衣服裙角。
“咦,你这是怎么了啊?”莲夫人转过身子诧异地问道。
只见阿楮脸色苍白、双眼红肿、脸上挂着泪痕与散乱的发丝,发丝遮掩下被嘴唇死死地咬在牙齿中间。这样子看起来有些让人害怕。
“咦?!这孩子,这孩子是怎么了?精神是不是有些错乱了?”
莲夫人心中一惊,同时在阿楮死死地拽动下,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紧接着,阿楮伸出另一只手拉过来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小美夜紧紧地抱在怀中。小美夜一阵尖叫:“啊……啊……”
莲夫人此刻察觉到阿楮必定有什么话要说,可是又不能开口说话,所以才急成这个样子的。
于是莲夫人整理整理衣服,重新面对着阿楮坐好问道:“什么事啊?”
阿楮像是听懂了问话一样,霍地站立起来来到墙根处。
只见阿楮张开双臂,面对着眼前的母女二人直挺挺地站立着,同时泪流满面,啊啊啊地开口干叫着。
阿楮是想用手势告诉这母女二人:你们马上就要被活埋进墙壁当中去了。
然而,要想用如此简单的手势告诉对方以活人祭祀这件复杂的事情实在是太难了。
莲夫人一脸不解地回头看看小美夜说道:
“这是什么意思呢?”
“母亲,我觉得有点害怕。”
说着,小美夜吓得直往莲夫人身后躲。
也难怪小美夜感到害怕。这场面也确实有些诡异。
只见哑巴阿楮疯了似的使出浑身力气在房间内手舞足蹈、左蹦右跳,灯笼发出微弱的光芒将其身影大大地映射在墙壁上。
窗外还依然下着震撼人心的瓢泼大雨。
七
阿楮见这母女不解其意,便将身体紧紧地贴在墙壁上,伸出双手做出往墙上涂抹泥巴的动作。身为水泥匠的妹妹,对这个动作是再熟练不过了。
紧接着,阿楮手指莲夫人与小美夜,紧闭双目,闭住呼吸,装出死亡的样子。这样子在外人看来,只是一通莫名其妙的舞蹈,莲夫人与小美夜更加不解其意了。
看着目瞪口呆的母女二人,阿楮焦急地抽动起身体来。
阿楮像是想起了什么好方法一样,突然嫣然一笑,然后张口胡乱地哼哼着:
“嗯……嗯……”
紧接着阿楮一把拉起眼前母女二人的手,不由分说将二人拉了起来。
一时间窗棂纸瑟瑟发抖,屋顶摇摇欲坠。这座茅草房好像顷刻间要被吹散一般。
光线昏暗的室内摇曳着阿楮疯子般的身影。这是一个多么让人毛骨悚然的场景啊。
哑美人。不由得让人联想起美女与野兽。
此刻小美夜已经惊吓得浑身瑟瑟发抖。莲夫人觉得像是鬼魂附体了一样,战战兢兢地直起膝盖喝问道:“你想干什么?!阿楮!”
“母亲,我害怕!”
啊……啊……阿楮嘴里不住地发出奇怪的声音,一边使出浑身力气,用那双细细的胳膊将母女二人拼命地压在了墙壁上。
接着阿楮做出往墙壁上涂抹泥巴的手势。
这样还是不能理解吗?!——阿楮情急之下,涨得满脸通红,眼睛中噙满了泪水。
莲夫人与小美夜并排站在墙壁前,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发了疯一样的阿楮。阿楮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泥水匠的动作。莲夫人看着看着猛然间像是看出了什么门道一样心中一惊。
莲夫人在一刹那间想起自己小时候曾经听自己的乳娘好像说起过类似活人祭祀的故事!虽然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但是莲夫人仍然记得乳娘当时说过每逢什么重大土木工程之时,为了慰藉众土木神灵,总会捉来一些活人用来祭祀。
恰巧今夜又是雷雨大作。
随着劈开暗夜的那道犀利的闪电,所有事情都在莲夫人心中变得清晰起来。
被活埋用来祭祀!很有可能!
连同小美夜,母女二人一起被活生生地埋进不知何处的墙中?!顺着这个念头回想一遍,莲夫人觉得所有的事情都变得清晰明朗了。怪不得在鹿沼新田哨所被拦住时,那些衙役反复询问我们是否是母女。原来是一定要找出母女二人来活生生掩埋!
所以才把我们母女二人关在此处养着,只等掩埋之日的!
莲夫人血红着双眼死死地盯着房顶。
“小美夜!振作起来!”
说着,莲夫人紧紧地抓住了小美夜瘦小的肩膀。
八
一切都明白了!
莲夫人迅速地冲着阿楮点了点头,意思是告诉阿楮她明白了其用意。阿楮虽然耳朵失灵,但是看到莲夫人的点头,终于大大地出了一口气,停下从刚才开始一直不断重复着的手势,筋疲力尽地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
如果能见到父亲作阿弥的话……
“只要能实现这个愿望,不管发生什么都没什么好怕的!”
莲夫人的这一句自言自语刚出口便被窗外如注的暴雨声给吞没了。而阿楮如同死人一般用衣裙蒙着脸庞曲着身子倒在地板上一动不动。
怎样才能见到自己的父亲作阿弥呢?
监视着自己的那些衙役已经被告知自己是疯子了。即使再去哀求他们大概也是毫无效果。即使趁着暗夜与风雨逃出这座小房子,恐怕也是困难重重。这房子周围戒备森严,这点莲夫人比谁都清楚。并且日光山方圆四十里哨所遍布,正所谓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自己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如何能从这座大山中逃脱!
想到此处,莲夫人内心猛地揪了一下,然后紧紧地抱住小美夜,紧咬牙关、圆睁双目。难道就这么等死不成?!各种想法穿梭在莲夫人脑海中。
小美夜抬起头,一脸天真地看着颜色更变得近乎狰狞的母亲:“母亲,阿楮好像睡着了啊。就这么躺在地上睡的话,很可能会感冒的呀。”
“嗯,是啊。”随口答道的莲夫人的心已经悬在了半空中。莲夫人陷入了沉思之中。
暴风雨在最激烈的时刻往往会有片刻陡然的间歇。这段间歇里暴风雨就像是突然间被切割开了一样,骤然停止,令人毛骨悚然。
此刻就是如此。
暴风也好骤雨也罢,一下子失去了气势。被风雨蹂躏得东倒西歪的树木、摇摇欲坠的房屋都在一刹那间陷入了如地狱般的死寂之中。
在这片死寂中传入耳中的是一股潺潺的流水之声。这说明在这间房子后面应该有一条溪流流进下面的山谷之中。
莲夫人这才想起来,自己每天白天在门口都会看到一股溪流之水流过不远处的杉木树旁,然后顺势而下。
“有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看来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暗自打定了主意的莲夫人。往室内四下望去,然后眼睛停在了阿楮刚刚的那个插花花篮上。
那个插花花篮里正躺着一个竹筒!
莲夫人整理了衣裙,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屋角的书桌旁,一边把笔墨纸砚拉近,一边对小美夜说道:
“小美夜!为娘虽然不忍心让你做这样辛苦之事,但是我们母女二人已经是命悬一线了。母亲这就写封信装到这个竹筒之中,你偷偷地到屋后把这个竹筒扔到溪流之中让其顺水流下山去!听明白了吗?!”
注释
[1]田母泽以及下文的荒泽均为河流名称。